
浙江省衢州市巨化工業區西南有一座大廈,一百二十米高,墻體灰白,沒有窗戶,像一塊巨大的無字墓碑。這座大廈完全按照美國紐約長線大廈的風格仿建,是粗野主義在21世紀中葉的復現。粗野主義建筑風格一度在20世紀中葉甚囂塵上,彰顯著人類工業文明巔峰的傲慢與野蠻。如今,它的周圍擺上后信息化時代的精致武器,便又有一種歷史輪轉的滄桑感。
2045年10月的一天,我和老孔穿過大廈西南的廣場,走過一字排列的主戰坦克。那些后現代主義風格的尖端武器表面,鍍著鈷藍色的隱形涂層。形似鑲金匣蓋的炮臺上,六邊形電磁炮管倒映蒼穹藍白,也映出了我們被深度防爆服包裹的臃腫身軀。隔著一層厚實的防化面罩,我們依然能不時地聽到頭頂傳來的呼嘯聲。循著聲音抬頭看,一排排筆直的航跡云刷過,殘云又在高空強風的攏和下,聚集在大廈的上空。
老孔通過步話器和我說:“你看,全都來了,你放心了吧?”他說話時,我還在目視著頭頂的戰斗機。它們在上空巡航、盤旋、備戰,并沒有給我帶來多少安全感。因為我知道,只要時限一過,不論我們有沒有走出大廈,它們都會投下精確制導炸彈,將大廈炸成齏粉。
這是我們從未見過的大場面,但也在意料之中。老孔在五年前就預測說,當實驗失控,這番場面遲早會出現。然而,三個小時后,當我們來到大廈的最底層,卻見到了另一個始料未及的場面。
在本該是地基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環深淵,只留下一條孤零零的鐵索廊橋連著入口。廊橋的盡頭是一座石柱孤島,島上有一個小密室,四四方方一百來平方米,灰色的外立面沒有窗,像是大廈的微縮模型。我們小心翼翼地爬過廊橋。途中,我止不住地看向深淵,驚恐和好奇達到頂峰。我問老孔,“它們挖的坑有多深?”老孔這時正專注地看著島心,漫不經心地回答,“鬼知道,幾百米還是幾千米,也可能只有幾米,黑暗偽裝了一切。”說話間,他咕噥一聲,“大廈不過是套在外面的殼子,跟它們一樣,偽裝得很好。”
我們來到密室前。那里有一扇玻璃門,我輕輕一推就開了,露出一條玻璃制的走道,地上鑲嵌著照明燈,通向里面的房間。房間里慘白一片,立著一張實驗臺,還有一張白板。實驗臺上陳放著我熟悉的東西:顯微鏡、離心機、培養皿還有分析器。我還隱約聽到了刺啦刺啦的機器運作聲,好像有一臺打印機正在運作。
老孔沒有跟上來,我回頭看向他,只見他像是塑像一般立著,雙手半舉著,手掌貼著身前。我跟他相距不到二十厘米,揮了一下手,指尖拍到了他肩膀上。
“老孔,你在干嗎?”
他如觸電一般向后縮,接著停住,興奮不已,“你看我說得沒錯吧,是一種波形生命體。它們都能改變大腦的認知了!”我想起他提過的假設,便后退了幾步,想要和他說話。我停在門框中間,左腳在里,右腳在外。登時,老孔神情異樣,仿佛我是一頭怪物。
“老孔,快進來啊。”這個老孔讓我感覺很不對勁。他平時雖然插科打諢,但涉及研究便會換上一張一本正經的面具,有時還嚴肅得可怕。這時的他和我記憶中的嚴肅老孔重合,心態緊繃,還顯得有些暴躁。
“你要讓我怎么進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的面前是一堵墻!”
瞬間,我發現這幢曾經工作了十多年、在周圍居民眼中既奇特又庸碌的大廈,還藏著千百個我不能理解的秘密。令我惋惜的是,它還有不到兩個小時的余壽。
十年前,它剛剛建成,還隸屬于巨化集團公司,被命名為巨化新材料大樓。我在這幢大廈的三樓工作,就坐在東側靠窗的生物礦化研究部里。生物礦化是新材料研究領域的“新應用、老課題”。在自然界中,部分無脊椎類動物,例如牡蠣、蝸牛還有海膽等,可通過新陳代謝,將攝入的無機物微量元素富集,遷移到體內特定的器官中,并將其聚合,形成一種碳酸鈣合成物。也有一部分菌體,像是硅藻,可通過細胞運動合成二氧化硅。自然界通過可礦化生物的機制,將有機物和無機物完美地融合,為化工合成物的制備提供了新的方向。但為什么又說它是老課題?因為早在2008年,就有加州比克利實驗室的團隊,通過仿生原理成功制備出類珍珠母結構的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復合材料。
我和我的團隊在實驗室埋頭蹲了快五年。一開始無比順利,我們都信心滿滿地認為,計劃中的有機結構金屬很快就能制備出來。然而到了第三年,化工研發領域出現巨大突破,納米制備方法橫空出世。巨化集團在化工制備領域投下的幾十億,瞬間都成了中元節火爐里的冥鈔——盡是灰燼。而在新材料大廈的其他樓層其他部門,也遇到了相似的窘況。之后,新材料分公司被整個裁撤,轉崗如大浪淘沙,大部分的研發員都被清退了。剩下的那些——比如我——被派到行政崗,遠離核心。
那段時間里,我一天上班八個小時,有七個小時都在大樓里晃——背著手,吊著個保溫杯,佯裝巡查。無所事事中,挫敗感和迷茫感與日俱增。我又動起了離開的念頭。那時,大廈里流傳著一個傳聞,集團要改制了,大廈的所有方也要變更,大廈里的人又要被清退大半。這則傳聞和我的執念一樣,越來越厚實,越來越豐滿。2035年6月中旬,它終于成了真。半個月的長假之后,一場大廈交接典禮猝不及防地舉行。大廈的新東家,孔家基金會的代表發表講話,承諾“每一個研發人員都有去處”。這場典禮我缺席了,那時,我已經站在了衢州西站的站臺上。
我滿懷希望,和手邊兩個塞得鼓鼓脹脹的行李箱一起,等待著列車進站。但列車晚點了,我漸漸有些失望。這時,新工作單位的人事又打來電話,告訴我之前約定的薪酬要下調,仿佛是趁火打劫。我忍著惡心和她協商,聲音越來越大,我的情緒也越來越難以控制。
最終,我身后同行的乘客忽然來了一句:“你不值那個價的!那邊不適合你,還是老老實實回來吧!”那人說話間掏出五張百元大鈔晃了晃,“我跟你賭五百塊錢,我能在金華站之前把你說回去。敢不敢和我賭?”
他說話時,高鐵列車姍姍來遲。長鳴的汽笛連同他口中的五百元,像是一起觸發了我的憤怒開關。我不由分說,朝著那張笑臉一拳砸去。他眼角露出淤青,我卻整了整自己的衣領,待列車停靠,憤憤不平地拽著行李箱上車。他還是笑著,捂著淤青亦步亦趨地跟了過來。他在空蕩蕩的車廂里陰魂不散,又像個只會模仿的人偶,我坐下時他也坐下了。結果列車開了不到半個小時,還沒到金華站,我就向他道歉,向乘務員買了兩張回程的車票。后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新材料大廈的新東家高管,項目總負責人孔安源——也就是老孔,是專程過來說服我的。
這一幕頗有“蕭何月下追韓信”的意思。真正算起時間,其實老孔說了不到十分鐘。他能把我說動的原因,不在于他的聲音有多動聽——他甚至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他一開始遞來名片時,上面寫著“研究中心總負責人”,我想也不想地就把它推了回去。我發現他就像是一個搞傳銷的,迫不及待地要給我洗腦。
一如我預料,他呵呵一笑,也不尷尬,自顧自地說道起來:“我們研究的是不祥之物,神話傳說、歷史記載、坊間謠傳、都市傳說……只要有跡可循的奇異物體,統統都可以拿來研究。”他看我眉頭緊皺,進而開始解釋,“我們最早的研究項目,就是衢州本地人耳熟能詳的‘三怪’。”
“‘衢州三怪’?那是假的吧?”我飛快打斷他說,“它唯一存在的根據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還是一本志怪小說。這種東西也要研究?”我笑了笑,“我更建議你們去研究《克蘇魯的呼喚》,那里面的不祥之物多到數不清。”
“別打斷我,我們不是研究文史的。”他眉毛一挑,“我們研究的是傳說背后存在的物體。”他把話題扳回正軌,“《聊齋志異》中說,張握仲時任衢州總兵,聽人說,‘衢州夜靜時,人莫敢獨行’。鐘樓上有鬼,城中一塘有白布一匹,又有鴨鬼。此三物夜間出,害人無數。當然,這里面有文學修飾的成分,但歸根結底,是蒲松齡總結當地人的坊間傳聞而來。”
“所以傳聞經過大文學家的修飾,反過來又證實了其存在。”我再次打斷他,“衢州縣學池塘的白布怪,能把人拖下水溺斃;鐘樓底街的獨角怪,目擊了便會身染怪病;還有那個蛟池街的鴨怪,更玄乎,光聽著聲音就會腹痛而死。”我迎著他的目光看去,“但實際上呢?這些不過是古衢州城一些祭亡風俗的變形。古衢州多戰亂、災荒,古往今來死于非命者太多,所以祭祀慶典也多。縣學塘、鐘樓底街還有蛟池街,恰好就是祭祀慶典的多發地。時代變遷,風俗更變,古時的那些祭祀風俗和禮儀,便以‘三怪’的傳說流傳下來。”
“不錯,你一個生物研究員能懂這些很不容易。看來上一份工作你很不順心,工作任務欠飽和,導致你有大量的閑暇時間研究這些。”他一針見血,未卜先知,是個老算命師了,“傳說謠傳之類,大部分是區域中的社會群體根據自己所見,將某個現象進行集體創作加工。加工的次數多了,便形成了一種共識。”
“好了,我懂了,你別說它們來源于現實生活。”我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他豎起一根手指,揚揚得意地說:“真實藏于謬傳。這種集體創作,很多時候是將不可理解的化成可理解的,同時帶著點兒夸張的修飾手法。就比如尼斯湖水怪,一個淡水湖泊里的畸形魚,能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中變成形似蛇頸龍的水怪。”
“但是這條魚是真實存在的。”我說完便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驚嘆于自己竟接上了他的話茬。
他不以為然,話鋒一轉,“但是也有這么一種可能,集體創作中的修飾是反向的,例如把水怪描述成畸形魚。傳說畢竟是將不可理解化成可理解的過程,因為真實存在物太過于詭異,為了撫平內心的恐懼,不得不將其存在弱化。”
“‘衢州三怪’是弱化的傳說?”
他點了點頭,“比如白布怪,可能是一個長達幾百米的異常蛇形生物,通體雪白,而傳說將其弱化成了白布。”
被他忽悠上道了!我忽然反應過來,把臉決絕地瞥向一旁,“你下站下車吧,荒謬就到此為止了。”
他反倒欣喜了起來,再次推來名片,“我們的研究中心里,有一個真正的白布怪,你難道沒有一點兒好奇?”那推著名片的手指仿佛有魔力,拽著我的眼珠,我不住地偷瞄名片。他卻把名片收了起來,像是釣魚人拉起了魚鉤。
“光憑我一張嘴,你肯定不會相信。”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和我,“我們都是搞科研的,篤信科學實驗三大準則:實物樣本、雙盲設計、可重復性驗證。這三樣戳穿了許多傳說神話謊言,把虛無縹緲的神魔仙鬼拉下了神壇。當初在立項‘三怪’時,我也抱著這樣的想法,不過是對傳說的辟謠。然而,當那個實體被安置在實驗臺上時,我忽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想法其實是錯的。現代科學不是傳說風俗的挑戰者。我們應該轉變下思路,從科學至上的盲目崇拜里跳轉出來。”
“所以,你改信神秘學和玄學了?”
“我和你一樣,曾經也覺得那些都是假的。但是正如法學一直強調的審判無罪定論說,要證偽某樣東西,難道不應該建立在證實它的基礎上嗎?”
他這一點撥,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所謂的研究方法了,他們先暫定那些神話和傳說里的異常現象和異常物是真,再結合考據考古找到它們。如果找到了,就將它們送上實驗臺,用現代科學的手段研究。我想到這里時,發現他的目光都變了。我忽然覺得他和我在復旦生物研究實驗室的導師很像,簡直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在這時也看著我,仿佛洞悉了我思考的一切。
“有什么成果?”他狡黠地一笑,“對,這就是你現在最關心的。老實和你說,我們毫無成果。”他頓了頓,“但全是驚人的發現——我們發現了人類有史以來未曾發現的最大生物群體。”
“是什么?”
他這時把名片掏了出來,像是發牌一般推到我的面前。名片上模糊的字體逐漸清晰,一如他在我耳邊神秘莫測的話語,“擬態物。”
在生物學上,擬態是生物進化過程中的一種生存手段,歸根結底是生物體在對抗自然界的控制。控制與反控制,這是一場長達數十億年的對抗。反控制的手段不斷進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控制的措施也逐步升級。生物在進化的過程中,或許會到達食物鏈的頂端,沒有天敵,自己成為所有生物的天敵。到了這個時候,自然界本身就成為生物的天敵。
我一直有一種感覺:衢州巨化這個小地方,就是我所處的自然環境。從初中到大學之前,我察覺不到它的存在,而當我成年離家、真正獨立了之后,它便從幕后登上臺前,成了我的天敵。我讀研究生時,曾經不覺得會回到那個小地方,然而畢業之后,高昂的生活成本、超速的生活節奏、惡劣的職場環境—— 一線城市的現實,如外太空冰冷又殘忍的環境,硬生生要將我逼回去。我后來在家鄉找了一份新材料研究的工作,就在新材料大廈里。現在算起來,這是我第二次回到巨化。
兜兜轉轉,我不光回到了巨化,還回到了當初的工作地點。這天中午,我的雙腿似乎安了導航儀,駕輕就熟地來到大廈。大廈的外立面沒有變,四面墻體依舊光禿禿的。然而,當我走進內部時,卻認不出它了。混凝土墻面鋪滿了顏色舒適的瓷磚,重疊方形臺階變成了斜坡和長廊,逼仄壓迫的天花板綴滿了天空色調的吊燈。連電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