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荊軻傳》在《刺客列傳》中占的篇幅約為五分之三,荊軻是太史公著墨最多的刺客,從其出身到被引薦,到深受太子丹禮遇,再到易水永別,結局行刺失敗身死,每一言都可謂字字珠璣。正是由于太史公在筆走龍蛇當中留下了太多疑念,致使后人對荊軻的形象分析層出不窮,本文則試圖參考眾家的觀點,結合筆者思考,探究《荊軻傳》中的存疑之處,聊備一說。
關鍵詞:《史記·刺客列傳》;荊軻;存疑;太史公
《刺客列傳》是《史記》中的名篇,當中所記載的五位人物分別是曹沫、專諸、豫讓、聶政和荊軻,或者還應算上高漸離。這六人中尤以荊軻的壯行為重,因此他的聲名也最廣為人知。文學大家陶淵明就曾在《詠荊軻》一詩中毫不吝惜地贊嘆道:“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可見荊軻在中國歷史上是頗有影響的一個人物。然而就是這樣一位享有盛名的人物,在太史公筆下卻顯得疑云密布,撲朔迷離,煞費思量,因而非常值得對此做一番探究,但愿能從中稍微廓清迷霧,揭露真相,還原事實。
一、荊軻其人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于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1]太史公在開篇先點明荊軻的來歷及其名稱的來源。首先,這就產生了一個疑問:太史公是從什么地方獲取這些信息的呢?按道理來說,若要這么清楚地知道荊軻的出生地,后來的去向,固非出自于熟人之口不可。或許由于他名氣大?畢竟“卿者,時人尊重之號,猶如相尊美亦稱子然也。”[2],使其出身有載于史冊,然則當時文字記錄甚為珍貴,所錄之言必當大事,而迄今為止尚未發現有關其出身的記載,因此實難相信太史公是取材于文獻的。至于荊軻的生平事跡,據范祥雍《戰國策箋證》鉤沉,在《史記》之前提到荊軻刺秦王故事的西漢文獻就有:“荊軻挾匕首卒刺陛下,陛下以神武扶揄長劍以自救。”(《秦零陵令上書》)“昔者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鄒陽《獄中上書》)“荊軻西刺秦王,高漸離、宋意為擊筑而歌于易水之上,聞者瞋目裂眥,發植穿冠。”(《淮南子·泰族訓》)“燕太子丹富,然故使荊軻殺秦王政。”(賈誼《新書·淮難篇》)從這些零散的記載可以看出,荊軻刺秦王一事早已傳遍萬家,聞名遐邇,深入人心。
“荊卿好讀書擊劍。”[3]太史公這句是話中有話,其用意不止是在說明荊軻的為人愛好,更為人所論道的是這里埋藏的伏筆。陶淵明一語中的地提到:“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詠荊軻》)盡管太史公說他“好讀書擊劍”,但緊隨其后就講述他與蓋聶、魯句踐的交往,并在文末寫道:“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于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為非人也。”[4]這樣看來,仿佛是說雖然荊軻愛好擊劍這項技能,但出于或愚魯遲鈍或懶惰不勤,因此劍法不精,最終導致刺殺行動失敗,并且命喪黃泉。不過,這句話的內涵似乎還沒完全挖掘出來。假如荊軻果真是如此志大才疏,那他因何得以承載這么重大的歷史任務?恐怕太史公也明了這一點,所以他書寫這句話的用意應該不僅此而已。他在此用筆含糊,是跟他替荊軻未能首建奇功而感到深深的惋惜有莫大關系的,清代著名學者郭嵩燾在《史記札記》中就有言曰:“史公之傳刺客,為荊卿也,而深惜其事不成。其文迷離開合,寄意無窮。”那么,太史公在“迷離開合”的字里行間設置的懸疑,究竟需要怎么樣的解讀才能接近原意呢?
二、荊軻其事
首先,荊軻作為一個千古留名的刺客,實在有必要說清楚刺客者何。在《刺客列傳》以前的文獻,并沒有出現過“刺客”這個合成詞,但“刺”這個詞早已有之。《春秋左傳·成公十六年》:“刺公子偃。”《公羊傳》:“刺之者何?殺之也。”后來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曰“:刺,君殺大夫曰刺。刺,直傷也。從刀從朿,朿亦聲。”若加上“客”字的話,不難理解,就是指用武器進行暗殺的人。這些只是字面上的含義,真正的要義在于這個詞背后所隱含的精神。可以說,刺客與殺手近義,但刺客在春秋戰國時代所蘊含的文化內容,絕不是簡單的“殺手”所能詮釋的。“成為一名刺客是需要一定品質的,要具備勇、義、信。”[5]太史公所述的五位刺客,都具備這樣的品質,還有后文連帶提到的擊筑音樂家高漸離,理應也該稱得上。
其次,荊軻的事跡與其友朋的關系是難舍難分的,當中就以“燕之狗屠”、高漸離和田光先生三者為要。這位“燕之狗屠”沒有被提及姓名,讀者所能獲取的信息只是他在燕國以殺狗為業。高漸離則是一位音樂家,擅長擊筑,與荊軻常在市集中和歌而樂。田光先生則是一個非常賞識荊軻的人,知道他并非普通人,并向太子丹推薦荊軻當復仇刺客,最終還以死向他擔保不會把機密泄露,同時也借此激勵荊軻擔此大任。在這種情況下,荊軻行刺之事已經是箭在弦上了,但細想入秦刺嬴政這樣艱巨的事務,豈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
(一)魯莽沖動還是深思熟慮
荊軻先去跟太子丹會面,太子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請求荊軻為此出力乃至獻身。可是太史公寫道:“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6]這樣的推托,恐非假意謙虛之言,畢竟“久之”一詞,表明荊軻思考的時間甚長,他應該是在考慮自己對這件事是否能夠勝任的問題,而他也確認自己的底細,最終才向太子丹說出這句話來塞責,實屬真心。但是太子丹不理解他,或者說根本不允許他推卸,畢竟實際上太子丹一心只想為自己的私利而報仇,因此向前頓首再拜,堅持請求荊軻擔此重任,荊軻才不得不應承下來。接下來太子丹還生怕荊軻反悔,也不顧荊軻愿不愿意,竭自己所能要滿足荊軻的一切欲望需求,“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7]荊軻難以拒絕,遂盡力拖延時間,一旦太子丹催逼,則告訴太子丹之所以未行,乃缺樊於期之頭顱以當誘餌。這樣的要求,太子丹就頗感為難了,但荊軻這時候卻替太子丹游說樊於期。如果說荊軻一開始并不愿意獻身刺秦,那他大可以藉此為由脫難,可是他又主動攬責,這樣魯莽沖動的行為著實令人費解。依此,愚以為太史公的用意在于說明荊軻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之后也明晰自己此任在所難免,發覺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做好充分準備,并默默地下定決心:不成功,便成仁。
(二)等候時機還是拖延逃避
可是,得到樊將軍的人頭和燕督亢之地圖,還有副手秦舞陽,荊軻猶未行。“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為治行。”[8]荊軻在等人,而且還為他整理好了行裝,意在說明只要他來到,就立馬可以出發。但荊軻還沒趕得及等來友人,太子丹就揶揄他說:“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9]這句話可瞬間就激怒荊軻了,他清楚秦舞陽只是個中看不中用的一介武夫,實非成大事者,如果讓他去了,行動失敗,自己難免也會遭致非議,落人口實,于是怒斥太子丹說:“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10]太子丹激將成功,荊軻的命運從此便一錘定音了。
在探究荊軻是在等候時機還是拖延逃避之前,若能得知荊軻等待的人究竟是誰,就能探明他的實際動機了,可惜太史公未留一言指出。竊以為他等的人就是前文所提及的“狗屠”。要成為荊軻行此大事的助手,至少要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與荊軻關系密切,能以生死相托的密友;二是有無畏的勇氣和過硬的心理素質,能在大場面上保持清醒冷靜且能便宜行事;三是武藝超群,具備一定的行刺技能。狗屠是荊軻最交好的三友之一,非常符合第一條。狗屠以殺狗為生,本來就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著生死大權,若少一點勇氣是無能為力的。另外,應該注意到太史公在開篇介紹荊軻的時候有言曰:“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11]說明荊軻深愛讀書,而且交友廣泛,必善識人。荊軻有勇,狗屠亦能有之;荊軻不擅劍,狗屠或能補救之。據此,有足夠理由相信荊軻所等之人非狗屠莫屬。同時,也有充分理由相信荊軻的的確確是在等候刺機,而不是故意拖延逃避。
(三)首選劫持還是意在刺殺
興許“刺客”一詞會讓人望文生義,刺客者,刺殺人也,那么還存在劫持一說嗎?這是現代漢語的意思,而太史公所言刺客,他的任務不完全是要置人于死地的。例如《刺客列傳》中的第一位登場人物曹沫,他的功績在于劫盟,就是在會盟上要挾齊桓公歸還侵魯之地。那時候他取得了勝利,不僅全身而退,而且功成名就,盡管還是阻擋不了魯國的頹勢。有鑒于此,太子丹曾向荊軻囑托:“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12]荊軻有此言在身,是故事敗后箕踞大笑而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13]這樣看來,本就很符合事理,但太史公用筆玄奧精妙之處就體現在這。他讓讀者誤以為荊軻的首選動作是劫持,但實際上他暗寫荊軻旨在刺殺。
第一,太史公是這樣描寫荊軻圖窮匕見時的情景的:“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14]司馬貞則這樣解釋“揕”這個詞:“揕,謂以劍刺其胸也。”[15]向來以劍刺胸,致命程度十分高,更何況那匕首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太子丹)使工以藥淬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16]這樣的動作和預備,很明顯地說明荊軻就是直取秦王的性命而來的,根本沒有顧及太子丹“劫盟之囑”。不過可能太子丹心底也是想他這么做的,要不為什么為他“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呢?還要以劇毒淬之?
第二,荊軻在勸樊於期獻首的時候,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必定為他力報家仇,從而樊將軍“偏袒扼腕而進”,后自刎身亡。荊軻是個重視信用的人,樊於期對他如此信任,他怎么忍心辜負于人呢?
第三,劫持和刺殺要兩全其美絕非易事,大部分情況下兩者是互斥的,因為刺殺的要訣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劫持之際就已把目的暴露了,安能實現速決?另外,要知道這時候已處于戰國末期,與齊桓公稱霸的時代相去遠矣。任誰去反抗秦國,都無異于螳臂當車,即便是秦王身亡,秦國也不可能會停息爭霸。不管太子丹有沒有看出這點,反正他只是為報一己私仇而謀劃此行動的,但愚以為荊軻看透了這點,熟悉他的朋友也清楚這點,“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17]荊軻深知自己有如離弦之箭,一發而不可收了,縱使刺殺秦王事遂,也在劫難逃,毫無生還之機。太史公惜其不成,借荊軻之口而婉言曰:“以欲生劫之”,其筆意之深,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無論如何,太史公對《刺客列傳》中的五位刺客都是予以稱頌的,他說:“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18]至于他到底是不是想通過荊軻的事跡來寄寓己志,以抒發受宮刑之重辱后的滿腔怨怒,這自然又涉及到該篇是由誰執筆的問題了。同樣這也是《荊軻傳》中非常值得探究的存疑部分。
三、荊軻其傳
歷來,學者對《刺客列傳》的寫作頗有爭議,有很大一部分人認為該篇是司馬遷之父司馬談的杰作,最有力的證據無疑就是篇末的一句:“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為余道之如是。”[19]顧頡剛對此認為,“荊軻入秦在秦王政二十年即公元前二二七年,而史遷之生有二說,予謂以生于公元前一三五年說為可信,若是則史遷之生上距荊軻之死已九十二年。公孫、董生既與夏無且游,則必秦末漢初人也,待史遷之長而告之,不將歷百數十歲乎!是必不可能者也。”[20]這是比較理性的判斷,因此越來越多的人都承認《史記》是他們父子的合著。那么,既然《刺客列傳》應為司馬談所撰,作為他的繼承人司馬遷在編纂《史記》的時候是否有“借此文以抒其志”的意思呢?愚以為是很有可能的。《荊軻傳》總體上是由司馬談執筆,司馬遷對此進行增刪以抒發自己對所述人物的嘆惋之情。從總體上來看,父子二人都非常鐘愛這五位英雄刺客或曰仁人志士。
李賀詩云:“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荊軻的意志不在“黃金”。豫讓有言曰:“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荊軻的意志也不在“為知己死”。筆者認為,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人,志向遠大且量力而行,絕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而迫于客觀外在因素不得不為,他也有萬夫不敵之勇和決勝千里之謀,還有隨遇而安、順應時勢的坦然態度。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以至于陶淵明等后人對他贊譽有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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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M].北京:新世紀出版社,2009:3922,3917.
[5]于雪芳.說刺客——讀《史記·刺客列傳》[C].歷史研究編輯部.司馬遷與《史記》論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470.
[20]顧頡剛.史林雜識初編·司馬談作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5:226.
(作者:魯智勇,廣東省佛山市桂城中學教師)
[責編:張應中;校對:尹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