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賈誼《過秦論(上)》結句“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歷來多有誤解,蓋釋“而”為“因而”,構建“仁義不施”與“攻守之勢異也”之因果關系,實偏離賈氏之政治主張。賈氏《過秦論(中)》有明確申述:“取與守不同術也”“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如果再聯系《過秦》三篇之副標題(或理解為解題)為“事勢”,則“而”應當理解為“然而”,“仁義不施”與“攻守之勢異也”為“事”與“勢”之轉折,見出“秦”未“審權勢之宜”,從而為賈氏所“過”。
關鍵詞:《過秦論(上)》;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取與守不同術也;權勢之宜
賈誼名篇《過秦論(上)》結句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其中“而”用法頗耐人尋味。一般理解多認為是“從而”或“因而”,前后為因果關系,因“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例如,著名學者闕勛吾先生領銜注譯的《古文觀止》讀本[1],翻譯這句話就是“因為不施行仁義,所以攻守的形勢不同了啊”。知名網站“古詩文網”翻譯此句為“就因為不施行仁政而使攻守的形勢發生了變化啊”,“而”不譯;無獨有偶,人教版《教師教學用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中冊)》[2]“參考譯文”部分也直接承用“而”,雖然比“古詩文網”翻譯少一個“使”,但因果關系仍然成立。唯劉文忠先生在《漢魏六朝文選》注“攻守之勢異也”條指出:“言以武力取天下和守成,形勢是不同的。守成需施仁義,而秦用暴政,所以速亡。”[3]可謂得賈氏《過秦》三篇之要義,但遺憾的是,具體落實到“而”字,劉先生也付諸闕如。在劉先生撰注體例中,“而”字尋常,自不必出注,但閱讀者或不免泥之,故筆者不揣谫陋,略作申論。又鑒于孫紹振先生大作《雄辯藝術的不朽經典——談<過秦論>(上)》[4](以下引用孫先生論述均出自該文,不贅注)被《教師教學用書》選用,影響深遠,其中“而”的理解仍是“因而”,故兼與孫先生商榷,并祈方家指正。
一、“而”不宜理解為“因而”
從表面來看,理解“而”為“因而”似乎只是基于對“而”的常規語義理解,深入思考,則背后很可能是傳統文化發生影響乃至占位。我們會很自然地認為,對“仁義”關乎國家命運的表達很符合作者基于儒家政治理論與漢朝政治現實的認知與判斷,而呼吁“無條件”仁政也隱隱對應歷來解讀者的心聲或口語,故不謀而亟合。但綜合上篇全文,賈氏論證又似乎并未有明確的指向,以致孫紹振先生認為“是一篇奇文”。孫先生“奇”其“具有超越歷史的價值,至今仍然是文學史上不朽的經典”,然而,“文章的論點有失公允,文章的論述邏輯亦存在明顯的漏洞”。孫先生發現其“論點有失公允”,正是啟發我們思考的重要關節,不可謂孫先生于文本細讀不遠邁常人。但孫先生的理解是基于對“而”的釋義為“從而”或“因而”,故孫先生進一步認為“其論述邏輯存在明顯的漏洞”“整篇文章論證秦之興,連仁政的邊都不沾”。然而,賈誼根本上就沒有認為也不會認為“秦之興”與“仁政”有什么關系,賈誼“過秦”(孫先生認為“過秦”是“秦之過”,“過”為名詞,也可商榷)并不是因為其“仁義不施”的一貫性,而是因為其“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權變性喪失。
二、“而”應理解為“然而”
探究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將閱讀延伸至《過秦論(中)》: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計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而未有傾危之患也。[5](《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
這一段里面要點有三:
第一,“先詐力而后仁義”。這里的“先”“后”不是時間上的次序,不是秦“先”采用“詐力”,“后”推行“仁義”,這樣理解,不僅與上下文為捍格,與整篇《過秦》立論的基礎與方向都是抵牾的。此“先”“后”皆應當理解為意動,即“以詐力為優先”“以仁義為末后”,是秦之政策取舍,“取”詐力而“舍”仁義之謂也。
第二,“孤獨而有之”可以有兩種理解。第一種是有現實政治指向的,即,應當與諸侯王同治天下,這一點初看似與賈誼的政治理想與行政實踐背道而馳,但實際上,賈誼雖然極力推行削弱諸侯的政策,但并不代表賈誼要廢除分封制,有鑒于秦的二世而斬,賈誼及同時期的政治人物多對分封制保有一定理想是正常的,“并殷周之跡”其中未必不包含這個因素,他們謀求的只是“號令自天子出”“定于一尊”而已,但與諸侯王同治的貴族思想與政治現實均很難徹底根除(賈誼《治安策》主張“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第二種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另一種表達而已,即不與民共天下,不施行“仁政”,使“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咸不安其位,故易動也”,則無論以上哪一種原因,或總而有之,“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
第三,“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是《史記》的記載,依王念孫的意見,“‘異’上當有‘無’字,(謂)其所以守之者,無異于其所以取之者也”(《讀書雜志》)[6],誠是。《新書》盧文弨校本[7]及《賈誼集》[8]均作“是以其所以取之也”,不僅在文法上為不同,在語意上也是莫名。從文法論,若“所以”解釋為“之所以”,則下文沒有提供原因;若“所以”解釋為“用來”,則“所以取之”沒有謂語。從語意論,此句承“其道不易,其政不改”之后,當應之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不易”“不改”“無異”,連貫而下,正以為后文之批評張本。盧文弨認為,“孤獨而有之,即是不知守之之道與取與”[7],理解文意是正確的,判斷衍脫則錯誤,《新書校注》據此認為“則本文(‘是以其所以取之也’)無滯礙”[9],殊為武斷。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會清楚地看到,賈誼正是從秦的“取”與“守”的形勢不同而“取之”與“守之”的手段“無異”展開分析的。孫先生論文中也引用了這一部分,并非常準確地理解“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的意思為“奪取天下和治理天下,規律是不一樣的”,但可惜的是,孫先生點到則可,并沒有將二者有機聯系,而問題的關鍵正在這里。
首先,我們從賈誼的思考入手。賈誼雖然是以長于禮儀著稱(《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第二十四》“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用五,為官名,悉更秦之法”[5])的儒家政治學者,但長期參與朝政,在政治實踐方面,我們寧可認為他更偏向于法家(上一世紀七十年代,在轟轟烈烈的“儒法斗爭”政潮及思潮中,賈誼被作為法家代表人物備受推崇),或至少,賈氏并不完全受正統儒家政治思想的束縛,這從賈誼的生平遭遇與諸多作品所表達的思想情感可以窺見,則賈氏根本就不可能認為,“奪取天下”需要施行仁政。相反,《過秦論(中)》中明確主張“夫并兼者高詐力”,“詐”才是“并兼”的正道,這不僅是歷史事實,也是賈氏如此睿智并身躋高位不可能不覺察并予以認可的政治現實,是《過秦論(上)》對秦攻取天下充滿血腥與暴力的描述的正常指向。而九國之師則不然,其“會盟而謀弱秦”,明顯是處于進攻的地位,則著名的四君子“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所表現出的儒家“仁義”就毫無意義了。關于這一點,孫先生在論文中也有指出,但孫先生表示費解,其實,這正是賈氏的精妙對比與必要鋪墊。
賈氏正是要告訴我們,在進取的形勢下,“詐力”不僅是正常的,而且是必需的,“仁義”并沒有地位;而在一統天下因而處于防守之勢時,則“仁義”是必需的,“詐力”只會導致“覆舟”,“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深諳儒家思想的賈誼不可能不解此理。然而,秦在統一前后,其治國行政一般無二,詐取而詐守,不敗以何為?則賈氏結句必當理解為“仁義不施”,然而,“攻守之勢異也”;換一種語序,則必當理解為“攻守之勢異也”,然而,秦沒有做好政策轉變,依舊“仁義不施”。易而言之,“攻守之勢異也”并不是“仁義不施”的結果,而是客觀前提,是當下之“勢”;“仁義不施”也不是“攻守之勢異也”的原因,是主觀表現,是秦之“事”。賈氏在《過秦論(中)》明確倡言“取與守不同術也”,而秦“其道不易,其政不改”,“事”“勢”錯位,最終導致“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非“過”而何?賈氏最后以一句鄙諺總結:“是以君子為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過秦論(下)》)其不僅對當時政治為警策,對其后兩千年之現實政治乃至當下,均具有重要的認識意義與實踐價值。
其次從文法角度考慮?!叭柿x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承接“何也”之后,是對“然秦以區區之地……為天下笑者”之解釋,整句話都是原因。如果“而”解釋為“從而”或“因而”,則“攻守之勢異也”又轉變為結果。固然,我們也可以理解前后兩果之間存在一定聯系,“攻守之勢異也”所以為“天下笑”,但這樣的委曲批判,力度顯然遠遠不及“攻守之勢異也”而“仁義不施”強烈分明。且如果賈氏執著于對“仁義不施”之戟指,“攻守之勢異也”在前文“七廟隳”“天下笑”之后直如余食贅行,自慚形穢而已,則何不斷然舍棄,以“仁義不施也”斬截前文,何其暢快淋漓!縱橫文風如賈氏者,斷不至于見不及此。后來者誤讀,則前文累累數百言,鋪張六國之“盛大”,而秦“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并未施行“仁義”,最終結果仍然是“宰割天下,分裂山河”,則孫先生“感到疏漏”,良有以也。
若我們重新梳理如下:秦在“包舉宇內,囊括四?!敝安⒓妗睍r,其咄咄之勢本無怪乎,因為正在賈誼“高詐力”之許可范圍;而“及至始皇”,已經“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則正應當樹立“仁義”大纛,“夫寒者利裋褐而饑者甘糟糠,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過秦論(中)》),而“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之以無道”,故“身在于戮者”。其實,“無道”在二世為“重”,在始皇帝已釁其端矣,其“執敲樸以鞭笞天下”,可謂始作俑者。則《過秦論》上篇,前半為鋪墊,層層而上,見出秦之大崛起,“并兼者高詐力”;后半乃為正文,急轉直下,見出秦之大崩潰,“攻守之勢異也”然而“仁義不施”。蓋治國者審時度勢“因利乘便”是基礎常識也是基本能力,如果連這種權變都不能理解或掌握,則秦不僅“為天下笑”,“為萬世笑”不亦宜乎?
三、結語
最后略作申論。孫先生認為,“歷來古文選本皆其上篇,而忽略其中篇和下篇”(《史記·陳涉世家》集解引《班固奏事》云“太史遷取賈誼《過秦》上、下篇以為《秦始皇本紀》《陳涉世家》下贊文?!眲t《過秦(論)》為班固所見應只有上、下兩篇??紤]到秦之“興”“亡”及篇幅相當,則上下兩篇為是。此不贅述),其原因是“(《過秦論》(中))在內涵上,也許對《過秦論》(上)有所補充,但是,在概括力上,在雄辯性藝術上,則大為遜色”。孫先生雖然沒有論述下篇,但由“中”及“下”,可以想當然耳。筆者認為,歷來古文選本忽略中、下,其原因很可能不在藝術方面,而在思想方面,賈誼的政治思想多少是有點“離經叛道”的(相對于儒家正統而言),在上篇中僅僅是一言以及,中、下則為申論,彰彰在目,歷歷分明。
綜上所述,歷來解釋輕率含混,并在傳統文化語境中以訛傳訛致一誤再誤,未必不正是因為此種“斷章”,在理解與賞析為大忌也。從今日之教學考慮,則無論其思想性——在當時為明見,在今日為參酌,還是其藝術性——高屋建瓴而上,如丸走坂以下,則都應該全錄三篇,其義自見。當然,如果考慮到教學實際,則窺一斑以見全豹未嘗不可,然,并不是藝術性不足,在賈誼乃至整個古代散文史而言,《過秦論》三篇皆為代表性著作,議論縱橫,揚眉吐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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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
[6]王念孫.讀書雜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7]賈誼著,盧文弨校,陳東輝主編.《新書》[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
[8]賈誼.賈誼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9]賈誼著,閻振益,鐘夏校.新書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作者:孫孝龍,復旦大學附屬中學青浦分校高級教師)
[責編:胡承佼;校對:芮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