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杰弗里·福特是咱們的老朋友了。我們在2023年4月刊登了他的《明媚的清晨》,他把自己寫進了這個故事,并且把自己寫死了。但顯然,作者從中找到了樂趣,在下面這篇《百夜虛無》中,他雖然沒把自己寫死,但他自己的結局同樣耐人尋味。
我腦海里有片月光照亮的角落,那里有間叫作“大釜”的老酒吧,我用來編故事的角色都在此消磨時間,等待召喚。酒吧的所在并不是什么繁華地帶。在我的想象中,它坐落于三十年代那種破敗的工業小鎮,就像紐約州北部,我上大學的約翰遜城。這里三分之二的區域荒涼空曠,永遠是夜晚。
酒吧外面的路燈總是在嚴酷的秋風中閃爍不定。翻飛的報紙和包裝紙從大窗戶外掠過,有時還能看見風滾草。酒吧里卻是溫暖的,啤酒也便宜——"一杯30美分。“大釜”以幾乎免費的價格提供雪茄和香煙,除此之外,還為那些等待我落筆,好出現在紙頁上的虛構靈魂提供撫慰。
事情是這樣運作的:每次我想到一個故事的點子,都會同時想出一些角色,不過這時他們的形象還很模糊,像幽靈一樣。我會跟蹤他們一段時間,了解他們的個性和特點。一旦我覺得了解得差不多了,就會聯絡“大釜”的調酒師黑眼蘇珊。我會告訴她我正在尋找怎樣的角色,她則根據顧客的特點和我的需求給出建議。雖然沒什么科學依據,但她從未讓我失望。
我最近在沃爾瑪給車換機油、等待和發呆的時候想到了一個故事。想完,我聯絡蘇珊,告訴她具體的要求:一頭茂密的深色頭發,一抹小胡子;得是個60多歲的人,但身材要好;綠眼睛;穿著牛仔褲和寬松、印著分格漫畫的紐扣襯衫。我生動地想象出一件我自己也愿意穿的“易勝隊長”襯衫,就此打住。蘇珊問:“就這些?你就給我這些讓我去找?”
“他得是那種私下里有趣的人,譬如說間諜,或者是個雜耍演員——又或者他只是把雜耍當作愛好。私下有趣,隨你怎么理解。我知道這樣的人很難找,但我就指望你了。我要跟蹤他幾天,看看他能不能讓這個半成形的故事鮮活起來。”
“老板,我們的客人不像以前那樣多了。”她說。
“這是什么意思?”
“可供選擇的角色越來越少了,每年都在減少。”
“他們都哪兒去了呢?”
“有的人是再也受不住被遺棄的日子。這么多年你寫了一篇又一篇的故事,這些自從你開始寫作就在這里的老顧客,卻從未被召喚。大約每周有那么一個,喝完酒,起身熄滅香煙,然后一言不發地走出酒吧。他們去了鎮尾的那座橋。那橋似乎延伸到對岸,卻只修了一半,橋下流的不是水,而是遺忘。一腳踏出邊緣,就是查理、梅茜或拉斐爾對你說出的永別。你或許不記得他們曾經存在過,可我記得。事實是,原本‘大釜’作為通往出版的中轉站還算不錯,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的魅力顯然在逐漸減少。”
“行,我知道了,你盡力去找就好。”我說。
“那我有了結果再來找你,”她說,“這次要花點時間。”
果然如她所說。兩天后的晚上,我正在夢里探索一所廢棄學校的地下室——就在新澤西南部我以前住過的房子對面。學校有一扇巨大的黑色金屬門,讓那龐大的建筑看起來像座墳墓。我帶著狗正要去學校后門那片田地,卻發現那黑門不知怎的翕了一條縫。在下到第三個地下室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由噴泉、運河還有瀑布構成的,一直向下延伸到地心的水利工程,結構按照埃舍爾的“不可能式”建造。我腳下的通道架在幾條小瀑布上,走著走著,我看見蘇珊正倚著欄桿站在通道中央。
我走到她身旁。“你覺得這地方怎么樣?”
“這可能意味著你想尿尿了,”她答道,“不都這么說嗎?”
“很有可能。”
“你那故事要的人我找到了。明天下午三點來‘大釜’。酒水由店家請客。”
“你的意思是我請客?”我說著笑了起來。
“我的確說了是店家請客。”
她消失了,我醒來去了浴室。
第二天下午大約兩點四十五分,我拿著一杯咖啡走到后院的蘋果樹下,那里有一把露臺椅和一張能攤開筆記本的小桌子。西風勁吹,我看著一大片玉米稈如海浪般起伏搖擺。上一刻天空還是堅韌的藍色,下一刻我已經穿過月光,走進了“大釜”的前門。
那天的結果不盡如人意。蘇珊的天賦怕是大不如前,這讓我不禁懷疑:她告訴我的那些受夠了、跳進虛無之境的老顧客是否其實說的是她自己?我腦中浮現出她在午夜沿著沒修完的橋走去的樣子,不知道這是我的想法還是預感。不管怎樣,她找來的人是個叫欽斯洛的家伙。也許沒名,也許沒姓,就叫欽斯洛。這男人浮腫蒼白得像塊棉花糖,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他確實長著茂盛的深色卷發,也有小胡子。我承認,這個她沒搞錯。至于雜耍演員,我看他能雜耍的只有他的蛋蛋罷了。
過了一會,我走進蘇珊的辦公室,對她說:“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酒吧里那個長著屁股臉的敗類離我的要求差了百萬光年。”
她對我眨了眨她的黑眼睛,微笑著說:“你看,最近‘大釜’不是人才不足嗎。你老了,你的角色們也老了。我不是說他們都變成了老頭,但他們或多或少都受了某個老頭的影響。創造力的活力值已經降到了中下水平。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會選欽斯洛。可能是憑直覺吧,但你知道的,說到底,那其實是你的直覺。”
為了阻止蘇珊進一步解釋“大釜”中“因我而起”的種種事端,我向她保證會跟蹤他幾天,看看她的直覺是否靈驗。接下來的三個下午,每到兩點四十五分,我都按時在樹下舒服地坐下。花園里蝴蝶翩翩,頭頂巨大的白云如大陸一般緩緩飄過。頃刻,我就到了“大釜”。欽斯洛每天下午都會穿過昏暗的街道,來喝這里的淡馬天尼,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酒杯,小指指向天狼星。他頂著牛仔跟班戴的那種松垮帽子,身穿一件臟兮兮的白色長大衣。
每到下午三點半左右,酒吧里的人都會期待著他的登場。終于,門開了,門上的鈴鐺響起,他走進來,身體前傾,渾身濕透,就像被暴雨淋過一樣,即便在晴朗的夜晚也是如此。然后,他的名字在酒吧里悄悄傳開——欽斯洛——這個幾乎無聲的名字像一陣久違的微風,從一個個人的口中輕輕掠過,傳到陰暗的包廂,甚至廚房的每一個角落。
他一坐到吧臺盡頭的高凳上,周圍的人便紛紛站起,有的結了賬就走,有的偷偷換了地方。他們對此毫不客氣,有人翻著白眼,有人發出不滿的哼聲。可憐的老欽斯洛總是對他們點一點頭,似乎是想露出微笑,看起來卻是滿臉痛苦。
蘇珊是唯一不介意他的人。她給他端來新鮮調制的淡味馬天尼,用的是最便宜的酒,放入兩顆插在白色塑料劍上的橄欖。“振作點,欽斯洛!”她邊抽煙邊大聲說。他把錢放在吧臺上。“還是老樣子嗎,親愛的?”她問。他點一點頭,雨水順著帽檐滴下。
到了第三天,我正坐著觀察我的角色呢,蘇珊托著一盤啤酒走向后面的包間,路過時,在我耳邊低聲說:“你覺得欽尼怎么樣?跟你的故事合拍嗎?”我們的目光都聚焦在吧臺盡頭,那里坐著我下一個故事的主人公,他一邊喝著馬天尼,一邊露出一副好像在吃屁的表情。我壓低聲音回答說:“他有點像一袋土豆。”"蘇珊笑著走開了。
到了第四天,我決心等他一離開酒吧就開始跟蹤他。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大釜”是我在廣闊的思維空間里憑空創造出來的地方,所以我可以輕易進出。但要尾隨他離開酒吧,進入酒吧周圍并非想象的街區,我就得高度集中精神來展開這些區域,同時還要留意欽斯洛的一舉一動。
通常到了溫暖的月份,我會在蘋果樹下做白日夢,但這次的任務需要我更加專注,下午的美景可能會干擾我的想象。因此,我選擇留在室內。我泡了杯茶,在客廳的電視前安頓下來,調到《遠古外星人》節目。不一會兒,那連篇累牘的胡說八道——普瑪彭古、天狼星B、復活節島、獅身人面像、永遠說不完的尼古拉·特斯拉——就變成了背景白噪音。很快,我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大釜”。欽尼剛從吧臺凳上起身。他調整一下松垮的帽子,像陀螺一樣轉過身來,拖著被劣質馬天尼灌醉的身軀,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去。
我立刻行動,圍上圍巾,拉上夾克的拉鏈。他出門后我趕緊抓住快關上的門,等了幾秒,然后跟了上去。我一踏上人行道,冷風就迎面吹來。夜空中的月亮只是云幕背后的一抹微光。黑暗的街區在我周圍若隱若現,除了剪影之外別無其他,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我先是右轉,然后左轉,看著欽斯洛踉踉蹌蹌地走在回家路上。夜色中,他的大衣變成一團逐漸模糊的污漬。我加快了腳步。
走著走著,我注意到偶爾會有一些窗戶亮著燈,我原以為那些地方都已廢棄,或是從未有人居住。接著,我看到有個女人的身影,長長的紅發,黃色的連衣裙,從其中一扇窗內走過。同時,有音樂聲從另一扇敞開的窗戶里傳來。這讓我意識到,這個小鎮遠不止剪影。但如果真是這樣,這些角色為什么不待在酒吧里?他們全都應該待在“大釜”等待我的召喚。欽斯洛停了下來,靠著一棵樹嘔吐。我躲在街道旁的灌木叢后,一邊等他,一邊給蘇珊打了個電話。
她接了電話,酒吧里熱鬧的聲音隨之傳來。“這些角色怎么都住在外面黑漆漆的地方?”我低聲問道。
“這情況已經持續好幾年了,”她回答說,“我當然無法阻止他們這么做。他們都明白,要獲得在故事里出場的機會,就得待在‘大釜’。我猜,有的人只是被別的事情分了心吧。”
“我可不希望腦袋里的思緒四處亂竄。”我說。
“別擔心。每個人老了都會這樣。”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她笑了,“我曾經拿槍指著這些笨蛋,警告他們,如果敢走出去,我就開槍打穿他們的腦袋。但他們已經忍無可忍,根本不理會我,繼續往外走。”
“所以你沒開槍?”
“別開玩笑了。你真以為我會開槍?”
欽尼開始繼續往前走。“是時候把這些都改一改了。”我給出了結論。電話掛斷前,我聽到蘇珊說:“當然,得改……”
欽斯洛住在褐石的聯排房里。街對面是廢棄后用板子封死的工廠。從一樓的窗戶透出淡黃色的燈光。我抬頭看了看上面三層,全都黑燈瞎火,窗玻璃也是碎的。我據此推測他可能只在一樓的兩套公寓里住著。從街上我站的位置,只能看見他的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動。他在兩套公寓之間的門廳里來回穿行了好幾次。
我本來不想被人看見,但我心里較著勁,非要把這事情查個水落石出。至于這意味著什么,我還沒搞清楚。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臺階,來到聯排公寓的大門前。據我剛才的觀察,欽斯洛就在右邊的公寓里。我靠在臺階右邊的鐵欄桿上,能夠看見屋里的欽尼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擺弄著桌上的某個裝置,音樂隨即響起。是墨點樂隊的《草葉私語》,我不禁微笑。這個軟綿綿的大傻瓜坐在辦公椅上,已經脫下了帽子和大衣,只穿著皺巴巴的白襯衫、寬松的褲子上夾著背帶,他拿起剪刀和紙,開始剪東西。
在欄桿上靠久了會背疼。我緩緩直起腰來,想要休息一下。卻聽到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你在干什么呢?”她問。
我回頭看到一個穿皮夾克和皮褲的中年女人。她留著尖刺一樣的發型,看起來就像人們常說的“哥特”造型。她還拿著一把手槍,槍口對準了我。我舉起雙手,露出微笑。
“你好,我只是出來散散步。”我答道。
她用槍比畫著向我示意:“進去。”
門把手沒有上鎖。這我確實沒想到,但事實就是如此。嵌著彩色玻璃窗的舊門吱嘎一聲打開了。我穿過大門,來到走廊的燈光下。她在我身后大聲喊著“欽”。緊接著,他蹣跚著穿過公寓門進了走廊。“我逮住了這混蛋,他在大門口的臺階上盯著窗戶偷窺你呢。”
“真是驚喜。”欽斯洛說。他向前步步逼近。我怎么從沒注意到他的手有這么大?他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抵在墻上。
他的臉貼近我的臉,那張像酒吧凳墊子的臉突然變得像肌肉一樣堅硬。“我在‘大釜’酒吧見過你。”他說,空閑的手已經握成了拳頭,準備揮出。
“等等,”我急忙說,想伸出一只手臂擋在我們中間,“我注意到你最近幾晚都離開了,好奇你會去哪里。我只是想離開‘大釜’一會兒,看看外面是什么樣,看看你去了哪里。”
他松開了手,面帶微笑。“又一個可憐的角色。”他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敲出一支給自己點上,剩下的整包都遞給了我。“沒關系的,艾維。又是個沒出息的,跟我們一樣。”那女人把槍放進夾克口袋,拉上拉鏈,“進來吧,我帶你四處看看。”他帶著我走進敞開的公寓門。他長篇大論地講解了他們是如何布置這個地方的,兩人的臥室和私人物品都在走廊對面的公寓,而這間公寓就像是他們的辦公室。我一味點頭微笑,慶幸自己沒有被槍殺或是毆打致死。
“這里的公寓都是這樣。”欽說,“任何沒人住的公寓你都可以住,而且這樣的公寓有很多。就這么簡單。住在公寓里,你一樣可以去‘大釜’享受便宜的啤酒和香煙。”
“那食物和電呢?”我問。
“等你真的搬進來,電源就會自動接通。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但那又無所謂。至于食物,鎮上有間一周只開一晚的雜貨店。收銀臺那家伙是個野蠻人,笑聲粗野,牙齒碩大,平頭剃得簡直能停直升機。據說他的原型是老板老家的親戚。”
“你說的‘老板’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們都是角色。歸根結底,上面有個作家。他的生活和思想滲透到這個夜晚小鎮,決定了某些事物的本質。”
聽他說話時,我意識到,黑眼蘇珊是我祖母最喜歡的花。
“那真是糟透了。”艾維說。
我勉強笑了笑。
欽斯洛把我領到他的辦公桌前。他的座位上擺了幾張黑色的卡紙,上面貼著剪下來的黑白人物。旁邊放著一瓶涂改液,看得出來,他往其中幾張拼貼畫上灑了涂改液,以此再現布滿星星的天空。
“哇,這可真酷。”我說。
他講話的時候,我在觀察他的藝術作品,試圖從中看出點什么。他告訴我說:“這就是在‘大釜’沒人愿意跟我說話的原因。因為我有創造力,能與我的創造者抗衡。但這種違抗自身存在之根源的行為,對他們而言似乎是叛徒的行徑。”
“他們的想法可能有些道理。”我說。
“跟他講講你在做什么吧。”艾維說,坐到房間另一頭的白色長沙發上。
“這里有個故事,叫作‘百夜虛無’,”欽說,“我正在把每一章的內容制作成拼貼畫,完成以后就銷毀手稿。”
“虛無?”我確認了一遍。
“是的。這是一個幻想故事。這些人住在山里,每到冬天,他們就關閉進山的所有入口,蜷縮起來抵御嚴寒和無盡的黑暗。風格就像馬克斯·恩斯特的《一星期的善意》和《夢想加入修道會的小女孩》。”
我驚訝地發現,馬克斯·恩斯特竟然滲透到了我腦子里這樣破敗的角落。看來他對我的影響遠比我以為的要深遠。欽興奮地給我講起了書里的故事。故事里有惡魔和天使,還有皇室的浪漫愛情,包含了各種瘋狂的元素。講了許久,他終于安靜下來,我說:“我敢打賭,一百天的冰封和黑暗結束之日,就是這座山和它的故事被極寒擊碎,變成無數碎片的時候。”
“等一下,”欽說,“你怎么知道?”他讓我想到了杰基·格利森。
“你是說結局嗎?因為那本書是我在80年代末寫的。我就是那個作家,這里的經營者,也就是你們所說的‘老板’。”話音剛落我就意識到不該這么說。眼看艾維又拉開了夾克衫口袋的拉鏈,欽斯洛揮手示意她別這么做。她沒有朝我開槍,而是起身給我們三人各倒了一杯威士忌。
“你來這兒干什么?”欽斯洛問。
“我正在寫一個故事,酒吧的蘇珊向我推薦你,說這故事正適合你。所以我就來找你了。”
他用杯底碰了碰我的杯沿,然后一飲而盡。在不明所以的沖動下,我也把酒喝了個精光。喉嚨灼燒得厲害,我差點吐了。欽斯洛起身讓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從房間另一頭拿了把椅子過來,坐在我的左邊。艾維則坐回了長沙發上。
“首先,”欽說,“你怎么會覺得我愿意出現在你那些爛故事里?我們早就不在乎你了。我們要離開。”
“離開哪里?”
他伸出手指在空中畫了個圈:“這一整個黑漆漆的爛地方。永夜小鎮……隨便你管它叫什么吧。”
“意思是,你們要離開我?”
“完全離開。”艾維說,我注意到她夾克口袋的拉鏈又開了。
“我在鎮上發現了一個廢棄地下室。就在那兒的破紙箱里,我找到了你那本《百夜虛無》的舊手稿。我立刻拿起來翻看。翻著翻著,一張看起來一捏就碎的剪報飛了出來。標題是《出路理論》。是一篇關于著名科學家勒蘭博士的報道。”
“我從沒聽說過什么勒蘭博士。你想想,按照我在這里的地位,如果真有勒蘭博士,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這里發生的事,你不知道的可太多了。勒蘭聲稱他有科學證據,證明半橋下的遺忘之河不會將人帶向死亡。他說,這條河其實是逃離當前意識的一條路。你跳下去,就會出現在另一個作家的思緒里。”
我笑了,“誰能保證下一個人就比我好呢?”
“我要以圖片的形式把你的故事帶走。”欽斯洛說,“那條河會溶解所有的文字。為了防止被盜,文字會變成鹽。我不得不把你的從前的書翻譯成圖片。我敢說,變成拼貼畫以后這故事有趣多了。等我住進下一個作家的思想,它將成為新小說的靈感來源。”
“你要偷走我的作品?”我開始覺得房間在旋轉。
“我猜,大概五年后,你可以在書店和圖書館里找到《百夜虛無》,作者會是另一個作家。艾維和我,名字當然會變,我們將成為故事的主角,成為那座山城的國王和王后。”
“你們在我的酒里加了什么?”我問。他們倆笑了起來。不管他們給我下了什么藥,反正我這會兒腦袋發沉、恍惚,腿也完全使不上力。我一心想著沖出門去,卻動彈不得。我向蘇珊發出微弱的電話信號,卻接到了她的答錄機。我只能拼命地傳達一個念頭:“找到我。帶上槍。”
“我們不得不給你下藥,讓你無法行動,”欽說,“我是說,要是你這會兒腦袋清楚,你隨時可以結束這一切,把我們變成永夜小鎮路邊的石子。你得是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才有機會。”
迷糊中,我看著他們繞著我面前的桌子忙個不停,把上百張黑色的拼貼畫收攏起來。接著,他們把我的手稿放進了一個破舊的公文包。欽斯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艾維則換上了一件帶襯里的帽衫。他們快走到門口的時候,蘇珊舉著手槍走了進來。調酒師來救我了。我雖然感到激動,但藥物的影響還在,我還是忍不住想道:永夜小鎮的槍實在是太多了。
我開口叫了聲“蘇珊”,發出的聲音卻像泥漿般模糊不清。欽斯洛和艾維轉過身來嘲笑我。蘇珊竟然也跟他們一起笑我,我太震驚了。
“我以為你會在橋上等我們呢。”欽斯洛說。
“我是來確保你們能逃脫的。其他人都在橋上等著了。他們可能已經開始往下跳了。快去吧。我拿槍指著他,確保大家都離開了我再過去。”
“這跟原計劃可不一樣啊。”艾維說。
“現在就是這個計劃了。”蘇珊說。
那對夫婦離開了,門關上時,我也閉上了眼睛。當我睜開眼時,我已經在蘇珊的辦公室里了。我和她面對面坐著,中間隔了張辦公桌。我發現她手邊還放著槍。可以肯定的是,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她神情這樣平靜,說明應該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感覺好些了嗎?”她問。
“你也參與了欽斯洛和艾維的計劃?”
“每個人都參與了。我們不得不用那種藥來削弱你的力量,這樣你就不會干預我們的行動,不管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
“所以是什么藥?”
“藥是艾維調制的。名字叫作‘缺失’。”
“所以每個人都跳進河里了?”我問。
“是的。”
我驚愕到一瞬失神,因為我意識到一件事:“我現在成了沒有任何角色的作家?”
“也許這樣最好。”
“我他媽現在該怎么辦?真是徹頭徹尾的背叛。”
“老板,你我都知道,其實一直只有一個角色。”她說完把槍塞進了嘴里,我速度不夠快,沒能阻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