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何曾虛度（十一首）

三亞筆記

讀過的書，并沒回到書架上

它們堆積在我的腰部

轉身時，我聽到紙張的撕裂聲

凝視過的海，并沒有回到天涯海角

經過的都在下沉

我們只是暫時露出水面的島嶼

我們何曾虛度，所有經歷

都參與了時間苦澀的創造

此刻，地球旋轉

帶領我們向無垠的宇宙投擲藍光

一如當初

革葉粗筒苣苔

空中，一只紫色的小企鵝

正努力地踮起腳尖

它的南極在這里？

像是從石縫里

拉出來的抽屜——

突然出現的陌生空間

這些羅盤和指針

不曾有人使用

這些隱秘的河流

不曾有人航行

是否，還有未曾經歷的生活

未曾認識的伴侶……

太迷人了，它展開的這一切

我默默退回步道

畢竟這是在絕壁之上

我的想象

已經變得越來越危險

山城巷

有時，山城巷是帶坡度的湖

港汊縱橫，有些水道

你永遠不知通向哪里

沿著一個漏斗形的路口

一路像蹚著淤泥，踩著蚌殼

我竟然意外來到了湖底

這里也有小店，取名“開滿桃花的碼頭”

店主是一個折紙大師

而湖底的紙，都是看不見的

他折出的船隊，永遠到不了水面

他折出的桃花，永遠無枝可棲

還好，他折出的太太擁有肉身

“真的來不及喝一杯茶嗎？”

她笑著問我

聲音干凈，還有著紙的質地

在天池壩

開花的避開了這座孤島

春天里，他是唯一荒涼的所在

一只蝴蝶選擇在他發間停留

那失去河床、凝固在空中的泡沫

放下有些唐突的相機

在他旁邊坐下，有些事物在我們面前分岔

他笑了，沒有任何好奇

我也笑了，放棄了攀談

像一件蒙塵多年的舊暗琴匣

里面有琴，只是從未取出

他回到“我不在此處”的狀態

仿佛剛才沒有過蝴蝶，也沒有笑過

在這個荒蕪的院子里

我有過短暫的凝固，像其他泡沫

在北溫泉，茶會聞《碧澗流泉》

以昨日為琴，可得寂靜

以昨日為山，可得荊棘

我們走過的路，握在誰的手中？

又將為誰停止轟鳴？

縈繞心間的，總會破云而出

獲得自己的萬丈絕壁

從遺忘的深澗中涌出的

是百年前的泉，還是今晨的露？

殘破南宋收進一冊琴譜

蒼翠縉云傾瀉而下

我的杯盞里，浮著北海的船

南山的櫻花……

云游萬里，幸有荊棘提醒

肉身還在北碚

冬夜，見月

氣溫驟降，一座突然斷裂的鐵橋

出現在日歷上

縮著脖子，手里翻看的書

像轉動的風車

仍在抽著我體內雨季的積水

在燈光的陰影里，水位降低

露出人類的幽深谷倉

此時，月亮像帶著反光的銀鉤

從我們中間，隔窗勾住了

隱藏已久的樹枝

不 想

冬天之前，所有生靈

都在落葉下摸索著道路

或軌道

我聞到一縷微甜的酒香——

那是腐爛著的它們

最后的贊美

在齊膝的荒草里摔倒

果園像滿載的列車，從天邊呼嘯而至

我無法真正離開這樣的秋天

至今，卡在胸腔的火車頭

還在轟鳴

無力控制，我也不想阻止

它替所有脫軌的事物

發出的憤怒轟鳴

雨之憶

小雨，仿佛羞怯的訪客

幾天來一直徘徊遠郊

仿佛，人類于它全是荊棘

沒有樹木的街道銹跡斑斑

在荒野和城市之間

它是一封不想投遞的書信

沒有躍到空中的鹿

沒有扎進手里的刺

很多年了，我們的信箱空空如也

城墻保護我們，又讓我們失去春天

洞穴保護我們，又讓我們失去藍天

這黑暗中的塊莖一樣的生活

只有雨，只有不按規則的雨

帶來些許森林的狂野

想起很多年前

你的聲音在清晨響起：

“它來過了，它來過了”

那時，一切還有可能

露臺上，那本翻開的書

出現了潮濕、新鮮的腳印

給

你不知道自己帶著一架鋼琴

你走著，無數河流

被你的腳步帶到空中

你是我的迷途

你是去年的雨

陪我走過今年的沙漠

在你走過來的時候

我消耗了畢生收集的樹林

黑暗深處，古老的琴鍵突然起伏

你經過的陶罐有了裂紋

你經過的人，強作鎮靜

假裝自己不是瘋子

幼苗遇到的第一粒露珠

暮年之人的最后一杯咖啡

你不知道自己帶著一架鋼琴

你走著，你是所有事物的迷途

時 鐘

“我還要看螞蟻！”

趴在地上孩子很堅定

母親在旁邊無可奈何

在他們的頭頂

落日也無可奈何

這確實是一件大事

孩子非常重要，螞蟻也非常重要

都是精巧的不可代替的

落日、原野和天空

在等著他們組成一個時鐘

任何缺失

都會讓它無法運行

燈 罩

發呆時，鳥停在窗臺上

它近乎透明

書房里的我也近乎透明

伏案時，我只是

一根燃燒的燈芯

而書架、窗戶成了燈罩

飛過來的鳥

以及它的影子

也會成為燈罩的一部分

這已經稱得上美好

更遠的樹梢，甚至樹梢后的一切

近乎透明

短暫地成為我的燈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