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將基層管理迫切需要也能有效承接的權責事項依法賦予鄉鎮(街道)”,是中央政府要求地方政府強力推進的重大改革舉措。行政執法賦權是對這一改革事項的學理描述,旨在將行政職權、行政編制、行政責任、行政執法裝備等行政執法資源,借由依法律執行、依政策執行兩種途徑,實現從法定行政主體向另一法定主體轉移。行政執法賦權催生一種新型行政職權流轉理論,傳統法學理論中的行政授權、行政委托理論無法對其解釋。基層能否以及如何承接急遽下沉的執法權限,不無疑慮。行政執法賦權實踐面臨行政法理缺位、承接對象存疑、權責不相適配、制度保障不足等難題。由于該項改革具有典型的行政執行屬性,即同時受依法律執行與依政策執行治理邏輯調控,倘若法律與政策無法實現有效互動,則極易觸發行政復議與行政訴訟從而引發基層行政糾紛風暴。行政執法賦權的核心是對行政執法資源的縱向配置,為此,可圍繞主體維度精準配置執法資源,聚焦序維度完善賦權程序規則,沿循責任維度嚴格基層賦權責任分配,有助于穩序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實踐。
關鍵詞:行政執法賦權;依法律執行;依政策執行;行政執行
中圖分類號:D9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4)04 — 0125 — 06
2023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屆中央機構編制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指出,“將基層管理迫切需要也能有效承接的權責事項依法賦予鄉鎮(街道)”,[1]這為強力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提出了明確要求。目前,各級地方黨委政府正大力推進行政執法賦權工作,將包括行政職權、行政編制、行政執法裝備等行政執法資源向鄉鎮(街道)下沉,旨在破解基層行政執法實踐長期存在的“看得見卻管不著、管得著卻看不見”的治理難題。從政策層面觀察,行政執法賦權具有充足的政策依據。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被實踐部門稱為“5號文件”的《關于推進基層整合審批服務執法力量的實施意見》(中辦發〔2019〕5號),對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提出具體要求。國務院辦公廳發布《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應急管理綜合行政執法有關事項的通知》(國辦函〔2023〕51號),也表明國家加強在應急管理為代表的專項執法領域深入推進行政執法賦權發展。[2]2023年12月,黨中央、國務院批準的北京市機構改革方案,明確提出要進一步為基層擴權賦能,正成為2024年全國行政機構改革關注的焦點。[3]從法律層面觀察,行政執法賦權具有典型的行政執行屬性,即同時受依法律執行與依政策執行的治理邏輯調控。從實踐層面觀察,行政執法賦權除了內涵界定不清之外,還面臨諸如行政法理缺位、承接對象存疑、權責不相適配、制度保障不足等挑戰,極易引發諸如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為表征的基層行政糾紛風暴。[4]為此,本文在廓清行政執法賦權基本內涵基礎上,重點揭示行政執法賦權實踐中存在的難題,并提出相應解決舉措,旨在為穩序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實踐提供法治保障。
一、行政執法賦權的基本內涵
盡管“5號文件”明確指出要加快推進行政執法下沉領域的“賦權”實務,但目前我國法律法規與法學理論中并沒有“行政執法賦權”概念。因此,為穩妥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實踐,有必要對其學理內涵予以澄清。
(一)“賦權”的法律屬性
從行政法理視角出發,首先要界定“賦權”的法律屬性。“賦權”一詞最初在本體論意義上注重對“權力與控制”的主客觀感知,其旨在提升弱勢群體的心理能力和社會參與能力。[5]賦權理論(Empowerment Theory)源于西方社會工作學界,學界將其用于社會工作者對弱勢族群的理論分析,目前該理論已經廣泛適用于教育學、公共行政、醫學等領域。與法學界較為相關的是賦權理論中的“組織賦權”概念,是指政府通過放權與授權兩種方式來孵化培育能夠實現廣泛社區參與治理目標的社會組織。[6]
(二)“行政執法”的場景適用
相較“賦權”而言,“行政執法”是法學界較為常見的學理概念,主要在三個場景中使用。第一個場景是“行政吸收執法”。在此場景中,使用“行政執法”的目的是闡明“行政是對法律的執行”。因此,“執法”的涵義被“行政”所吸收,所謂“行政執法”即“行政”。第二個場景是“行政權形態”。根據行政權的表現方式,可將行政與法的關系分為行政立法、行政執法、行政司法。其中,行政執法描述的是行政主體依據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規章實現政府善治的行政行為。一般,在內部行政法律關系模型中發生的內部行政行為不具有可訴性,但在外部行政法律關系中針對行政相對人作出的行政執法行為則具有可訴性。第三個場景是“行政行為形態”。在此場景中,行政處罰、行政強制、行政許可、行政征收等均可視為行政執法。此時,行政執法須有嚴格的法律依據,其執行亦須受到行政程序或正當程序原則約束,行政執法后果會觸發行政訴訟以及國家賠償制度。因此,有關“行政執法”內涵的具體指向,需在不同場景中予以厘清。[7]
(三)行政執法賦權的涵義證成
行政執法賦權內涵可通過賦權、行政執法的基本涵義以及排除“綜合行政執法”等內涵的方式予以證成。顯然,從上述賦權理論特別是組織賦權維度,能夠清晰表明“行政執法賦權”中的“賦權”關乎上級人民政府及其工作部門的行政職權與下級人民政府行政職權的流轉。但是,此種行政職權流轉所發生的場域是何種場景中的“行政執法”、是否等同于“綜合行政執法”,則仍需進一步探究。
首先,可用排除方法簡化證成。從前述場景化的行政執法涵義考慮,可直接排除第二、三種場景中的“行政權形態”與“行政行為形態”。其原因在于,目前各地推進行政執法賦權的依據并不以法律為限,黨的政策、政府政策同樣是當下行政執法賦權的依據;推進行政執法賦權的程序并不以法定程序為限,而是在程序選擇上呈現巨大裁量特征;推進行政執法賦權的法律救濟也并不以行政訴訟與國家賠償為主,而更多表現為內部行政法律監督。
其次,可用語義分析加固證成。行政執法賦權當中的“行政執法”是否屬于第一種場景中的“行政吸收執法”?本文認為,行政執法賦權當中的“行政執法”實質就是“行政吸收執法”。這是因為“行政”具有兩重含義:一種是“政治—行政”結構中的涵義,表明行政執法是行政主體對政治共同體意志的執行;另一種是“法律—行政”結構中的涵義,表明行政執法是行政主體對憲法法律共同體意志的執行。行政執法賦權實踐顯示,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并不以上級政府向下級政府流轉行政職權為限,在科層制之間所流轉的是包括行政職權、行政編制、行政責任、行政執法裝備在內的系統性行政執法資源。
最后,可用縱橫形態顯示證成。“5號文件”要求積極推進行政執法權限向基層延伸和下沉,組建統一的綜合行政執法機構。事實上,這同時提出了縱向行政執法賦權、橫向綜合行政執法兩種改革任務。就橫向綜合行政執法而言,學界存在三種理解。一種代表性觀點認為,“綜合行政執法”是指行政機關及法律法規或規章授權的組織依法從事各種行政執法活動的總稱。[8]另一種代表性觀點認為,綜合行政執法指依法成立一個新的行政機關或者授權一個行政機關,以一個獨立、完整的行政主體身份,享有并行使原屬于兩個或兩個以上相互關聯的行政機關所享有的行政權力,并承擔由此產生的法律責任[9]。此外,學界還存在“大行政執法”概念,是指通過一定的法治機制將較為分散的碎片化的執法狀況予以整合,形成職能相對集中、功能相對齊全、成規模的行政執法格局。[10]可見,這三種理解所試圖構建的是橫向形態的行政權、橫向形態的行政行為,同時向某一個行政主體集中,顯然不同于行政執法賦權所描述的縱向形態的行政執法資源轉移。
綜上所述,行政執法賦權是指行政職權、行政編制、行政責任、行政執法裝備等行政執法資源,借由法律與政策依據從法定行政主體向另一法定主體轉移。行政執法賦權的核心是行政執法資源的流轉,其實質是在內部行政體系中對行政執法資源進行縱向配置。
二、行政執法賦權的實踐難題
(一)行政法理缺位
由于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實踐不同于綜合行政執法改革、“放管服”改革,[11]也不同于相對集中行使處罰權、行政執法下沉到底[12]等學理表述。事實上,行政執法賦權也不同于傳統行政法學界所說的行政授權、行政委托。行政授權是指法律法規或者規章規定行政主體通過法定方式將行政職權部分或者全部授予另一行政機關的法律行為,被授權者在所授職權范圍內具備處理相應事務權力的同時亦須承擔相應責任。行政委托是指行政主體將其職權部分依法委托給其他組織的法律行為,受委托者以委托機關的名義實施管理行為和行使職權,并由委托機關承擔法律責任。從依據、名義、行政權轉移對象即可得出行政執法賦權并非行政授權、行政委托。從依據維度分析,行政執法賦權的依據是法律和政策,而行政授權與行政委托的依據不包括政策。從名義維度分析,由于行政授權從前述依據維度分析即已被排除,則此處分析行政委托即可。在行政委托法律關系中,受委托者并非以自身名義實施行政權,而是以委托機關名義行使。在行政執法賦權法律關系中,當行政主體的執法資源從一個行政主體向另一個行政主體轉移后,后者就可以自身名義實施行政權,而無需以前者名義實施。行政執法賦權的這一獨特法理,直接影響了行政執法資源在行政科層的縱向配置,但所涉及的行政法理仍有待學界闡釋。
(二)承接對象存疑
目前,行政執法賦權實踐主要是將縣級及其工作部門的行政執法資源,向鄉政府、鎮政府、街道辦事處轉移。那么,鄉鎮政府、街道辦事處是否都具備承接上級政府及其工作部門行政執法資源的法律依據?從現有法律依據分析,鄉鎮政府具備合法依據,但街道辦事處缺乏明確法律依據。我國《憲法》第105條規定,地方各級人民政府是地方各級國家權力機關的執行機關,是地方各級國家行政機關。鄉鎮政府屬于各級權力機關的執行機關。《憲法》第107條對鄉鎮政府的行政權力作進一步規定,鄉、民族鄉、鎮的人民政府執行本級人民代表大會的決議和上級國家行政機關的決定和命令,管理本行政區域內的行政工作。《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以下簡稱《地方組織法》)第61條詳細規定了鄉鎮人民政府的職權范圍,主要集中在執行上級國家行政機關的決定和命令、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維護基層群眾的合法財產等基本權益以及辦理上級人民政府交辦的其他事項一系列行政工作。因此,鄉鎮政府可以作為行政執法賦權的對象。關于街道辦事處執法主體資格的認定,在《地方組織法》第68條中作出了相應規定,市轄區、不設區的市人民政府,經上一級人民政府批準,可以設立若干個街道,管理機構為街道辦事處,作為市轄區、不設區的市的派出機關。街道辦事處處于我國行政權力結構末端,雖然在職能上相當于一級人民政府,但是在具體的法律定位上與鄉鎮人民政府不同,其并不屬于一級人民政府。《憲法》和《地方組織法》中缺乏對街道辦事處行政職權的具體規定。如果仍將街道辦事處納入行政執法賦權對象予以制度設計,則此時需要對其合法性予以澄清。各地在向基層賦權過程中,相對應的賦權對象主體資格及職權職責尚不明晰,并未考慮鄉鎮政府與街道辦事處的特殊性。
(三)權責不相適配
當上級人民政府及其工作部門行政執法資源向鄉鎮(街道)轉移時,相應的法定職責是否一并轉移,在各地實踐表現不一。這不僅影響了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實踐的統一性,同時也違反了權責匹配的組織法定原則,由此出現“法定責任逃逸”與“權責不匹配”現象。“法定責任逃逸”是對上級人民政府及其工作部門而言。由于法律規范不明,哪些執法領域、何種類型權力可以下放給鄉鎮街道并不明確,部分上級政府出于減輕壓力或轉嫁風險,會以屬地管轄原則為由,將本該由自身承擔的職責推向基層。這不僅加重了鄉鎮(街道)的行政執法負擔,更造成了本級政府及其工作部門法定責任逃逸現象。“權責不匹配”是對作為承接對象的鄉鎮(街道)而言。一直以來,鄉鎮(街道)承接著大量上級政府職能部門的行政管理事務。然而,由于基層執法力量薄弱,缺少相應的執法經費、執法裝備、執法人員,面對來自上級人民政府及其工作部門流轉而來的行政執法資源呈現無力承接、無力擔責的特征。
(四)制度保障不足
行政執法賦權相關法律制度保障不足,成為引發當前基層行政執法糾紛的重要原因。從行政執法賦權實踐觀察,各地側重于宏觀層面的理念設計,而較少關注與行政執法賦權相關的法律制度設計。以行政執法賦權中的行政處罰資源轉移為例。《行政處罰法》第24條中對行政處罰權下放改革作出了明確規定,各地本應以此為依據展開對行政處罰權、行政處罰執法裝備以及行政處罰執法隊伍的一攬子制度設計。然而,部分地方政府傾向采取宏觀視角、以綜合行政執法改革思路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在理論框架設計方面,試圖通過制度性嵌入、資源性嵌入、關系性嵌入的“三位一體”,將基層綜合行政執法改革予以嵌入性邏輯的理論框架進行分析[13]。在問題導向研究方面,綜合行政執法改革當前面臨管理與治理、條條與塊塊、整體與部分、綜合與專業、改革與法治價值沖突,迫切需要以推動政府職能轉變、政府事權劃分改革、整體性治理、數字政府建設、良法善治作為實現價值整合的進路[14]。由此可見,此種進路雖注重宏觀層面理念設計,但忽視了行政執法賦權相應法律制度設計。例如,依據職權法定的原則,街道辦事處在沒有法律明確規定的情況下本不能行使相關職權。但是,沿循上述理念設計分析邏輯,街道辦事處儼然成為法定的行權主體。此外,還需說明的是,在行政執法賦權的行政行為類型中,目前僅有《行政處罰法》第24條明確規定了縣級人民政府工作部門的行政處罰權依法可交由鄉鎮(街道)行使,但行政許可、行政強制是否徑行交由基層行使,則需訴諸法律層面予以厘清[15]。
三、行政執法賦權的法治保障
(一)主體維度:精準配置執法資源
第一,依法明確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5號文件”指出了行政執法資源應當向“基層”下沉,但是,是省級政府及其部門還是地市級或縣級政府及其部門下沉行政執法資源,該文件中并未具體規定。從“5號文件”關于推進“基層綜合行政執法改革”的工作部署分析,該項改革所涉及的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是“有關縣級主管部門”“縣直部門”。從“5號文件”關于推進“基層網格管理和指揮平臺”的工作部署分析,該項改革所涉及的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是“上級部門”“上級相關部門”。從“5號文件”關于“資源服務管理下沉”的工作部署分析,該項改革涉及的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是“省級政府”“各省區市”“法律規定的縣級政府及其部門”。在上述政策文件關于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并未明確限定情形下,如果法律能夠作出更為清晰的規定,則有助于明確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的職權和職責。然而,目前我國法律對該領域并未提供充分規范依據。盡管《行政處罰法》第24條涉及行政處罰資源下沉,但并沒有明確指出省、自治區、直轄市的哪個機關對行政處罰權的下放具有決定權。因此,綜合“5號文件”以及《行政處罰法》第24條存在的上述問題,通過法律明確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并將其確立程序依法限定為“省級政府決定——地級市政府審核——縣級市政府申報”較為可取。一方面,該確立程序符合法律精神和“5號文件”要求,依法律執行和依政策執行相互適配。另一方面,逐步推進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確立程序的規范化、法治化,是決定行政執法賦權縱向配置主體合法的關鍵要素。
第二,依法明確行政執法資源承接主體。行政執法資源承接主體包括鄉鎮政府和街道辦事處。誠如前述,鄉鎮政府具有明確的憲法和組織法依據。但是,在“5號文件”推行之際相當長時間內,街道辦事處執法主體地位并不具備明確法律依據。事實上,直到2022年街道辦事處才取得組織法地位。2022年新修正的《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是根據憲法制定的組織法,對鄉鎮(街道)的組成、職權、設置均進行了明確規定。根據該法第86條規定,街道辦事處具有依法履行綜合管理、統籌協調、應急處置和行政執法等職責。第86條是本次新增法律條款,補齊了街道辦事處在行政執法領域長期無法可依的短板,正式確立了街道辦事處具有行政主體資格和行政執法權的法律地位。然而,從推進行政執法賦權實踐觀察,在街道辦事處執法主體地位未獲取充分組織法支持前提下,各地均已將行政執法資源一并下沉。這就有必要從學理上予以證成行政執法資源縱向配置的合法性。一種較為穩妥的論證方式是從“法律—行政”和“法律—政治”關系模型著手分析。“行政”須以“法律”明確規定方能行之,這是行政合法原則的本義。與此同時,“行政”是深嵌“政治”結構的分支,對政治共同體合憲意志的政策決定,亦須嚴格執行。循此邏輯,行政執法資源承接以“5號文件”為政策依據,該文件已遵守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所要求的“重大改革于法有據”,也符合黨依法領導、堅持“重大決策要于法有據”[16]的法治主張。在堅持依法賦權原則的基礎上,強化賦權下放的頂層設計,通過立法機關修法為行政執法賦權給鄉鎮(街道)提供更為完善的法律依據,以全面解決行政執法賦權改革所面臨的執法困境。從穩序推進行政執法賦權改革實踐角度出發,仍有必要將行政執法縱向配置結構中的承接主體一并納入法律框架,由此才符合法治國家建設要求。
(二)程序維度:完善賦權程序規則
1.強化行政執法賦權的程序理念。由于我國行政組織法長期缺乏法教義學的嚴密設計,關于行政職權設定與流轉的程序制度更是付之闕如,這嚴重影響了行政執法賦權的合法性與科學性。由于我國還未制定統一的行政程序法典,因此,在賦權程序存在法律規定的情形下,可根據“法律—行政模型” “上級行政機關—下級行政機關模型” “行政機關—行政機構模型”中的授予、委托、轉移三種基層賦權類型,以賦權清單為依據,為每一個賦權類型標明法定適用程序。從當前各地實踐來看,行政執法賦權的程序設計應當重點關注程序法律制度設計,改善賦權程序實踐中“重政策依據、輕法律依據”的程序保障理念。行政執法賦權縱向配置實踐注重群眾參與的政策理據,但缺乏法律意義上的“參與程序”理念。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要“發展全過程人民民主,保障人民當家作主”,明確法律意義上的公眾參與程序也是其重要一環。[17]此外,亦須關注行政執法資源承接主體的參與程序制度。以行政處罰執法資源配置為例,《行政處罰法》第24條第1款雖然直接規定了行政處罰權下沉基層,但并未規定鄉鎮(街道)是否具有拒絕行政執法下沉的權力。鑒于實踐中不乏縣級執法部門收回下沉事項的現象,因此有必要賦予鄉鎮、街道在行政執法資源下沉基層決策過程中的主體地位,保證其可就相關承接事項進行說明理由、發表接受或拒絕意見。與此同時,為擴大民主參與范圍,社會公眾可通過政府網站、政務新媒體、報刊、廣播、電視等途徑廣泛參與行政執法賦權討論,擴大其民主范圍和社會基礎[18]。
2.納入重大行政決策范圍。行政執法賦權屬于行政機關所作關涉屬地經濟社會發展大局的重大議題,具有專業性強、影響社會面廣和群眾利益密切關注的事項,符合國務院《重大行政決策程序暫行條例》調控范圍。將行政執法賦權納入重大決策程序,其目的是確保行政職權流轉的民主性、科學性和合法性。決策主體包括縣級以上政府及其工作部門和鄉鎮(街道)。為此,要防范實踐中只關注前者而忽視后者的不當做法。這是因為行政執法賦權重大決策包括“上級放權”和“基層接權”兩種類型。“上級放權”重大決策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是目前實踐中鮮有“基層接權”重大決策程序保障機制。對于基層鄉鎮(街道)而言,為確保所承接的行政職權是必須承接、能夠承接的事權,應當按照重大決策程序確定承接行政職權目錄。對下放的行政執法資源,不僅要依法確保賦予鄉鎮(街道)行政職權,也要賦予其權能,防止出現基層行政執法停擺、“不接收”甚至上級政府“回收”所下沉行政職權的現象。
3.建立行政執法賦權聽證制度。在明確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承接主體基礎上,行政執法賦權輸出主體和承接主體作為決策承辦單位,均應向社會公布重大屬地行政執法賦權的方案草案,重點就方案草案的制定背景、制定過程、制定理由、制定依據作出公開說明。第一,聽證組織。重點圍繞聽證機構、聽證主持人、聽證參加人展開制度設計。聽證會由司法行政部門負責組織,具體負責聽證會的籌備、組織和實施工作。聽證主持人負責主持聽證會的進行,維護聽證秩序。聽證參加人則由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與承接主體代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媒體代表、專家學者、社會組織和公民代表等組成。第二,聽證內容。具體包括行政執法賦權的必要性、可行性和可能帶來的影響;行政執法賦權具體實施方案、步驟和措施;行政執法賦權涉及的權限調整、機構設置和人員配置;行政執法賦權監管機制和責任追究制度;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對行政執法賦權改革的意見和建議等。第三,具體步驟。參照《行政處罰法》《行政許可法》關于聽證程序設計要求,重點就公告發布、報名與資格審查、聽證材料準備、聽證會召開、記錄與整理、報告與反饋等流程進行細化設計。堅持聽證案卷排他制度,聽證機構應安排專人負責聽證會的記錄工作,確保記錄完整、準確,在聽證結束后,對聽證意見進行整理、歸納和分析。
(三)責任維度:嚴格基層賦權的責任分配
第一,堅持責權一并流轉。有權力必有責任,責任與權力是行政執法賦權縱向配置工作的一體兩面。行政執法賦權既是行政職權流轉,也是行政責任流轉,并且應當做到責任與職權一并流轉。一旦上級行政機關將執法權以委任或轉移方式賦予下級行政機關或賦予上級行政機關的內設機構(此時內設機構在執法權轉移范圍內成為行政主體),此時法定責任須由所承接的行政主體承擔。在行政執法賦權實踐中,既要防止責任層層加碼,也要謹防出現以“法定責任下放”代替“行政執法資源下放”現象。
第二,論證責任流轉合法。行政執法賦權配置的過程,恰恰也是在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與承接主體之間分配行政責任的過程。因此,嚴格行政執法賦權責任體系應當同時關注輸出主體法定責任轉移與承接主體法定責任承受。結合前述責權一并流轉,在責任分配機制上,承接主體所承擔的法定責任如何回應合法性,將成為行政執法賦權實踐的難點。例如,法定責任中的“法”,學界一般將其視為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所制定的法律。既然“責任”由法律所確立,那么在權責一并轉移背景下,“責任”由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轉為承接主體承擔的做法并非由法律明確規定,此時其合法性如何論證,仍待學界探索。
第三,強化責任流轉保障。由于鄉鎮(街道)在執法人員、執法裝備以及執法水平上難以在短時間內補齊執法短板,因此有必要在行政執法賦權過程中設置合理過渡期。在實施基層行政執法賦權之前,上級行政機關應當結合各地實際設定行政執法賦權的過渡期。在過渡期內,上級行政機關要加強指導、開展培訓、示范引領,下級行政機關要補齊編制人員、編制行政職權目錄,確保平穩承接執法權。此外,還可探索附條件的承接模式。例如,可對鄉鎮(街道)設定附條件的法定責任承接模式,在堅持權責一并轉移、法定責任由鄉鎮(街道)承接的前提下,要求行政執法資源輸出主體負有業務指導、執法裝備及時調配等保障義務,以解決基層行政執法行政編制與事業編制人員缺乏、行政執法能力不高、亟須上級行政機關指導與監管等問題。在責任保障機制方面,各地應當完善公務協作機制、構建大數據共享機制、健全執法人員編配考核機制、建立技術支持與經費保障機制、建設公眾參與機制,由此確保行政執法賦權的順暢運行[19]。
〔參 考 文 獻〕
[1]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屆中央機構編制委員會第一次會議上的講話[EB/OL]. (2023-12-15)[2024-4-13].https://www.gov.cn/yaowen/liebiao/202312/content_6920458.htm.
[2]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應急管理綜合行政執法有關事項的通知[EB/OL].(2023-07-14)[2024-4-13].https://www.gov.cn/gongbao/2023/issue_10606/202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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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包 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