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未成年人刑事和解;法律談判;輕罪治理;恢復性司法
2023年6月1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了《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白皮書(2022)》,顯示未成年人犯罪數量有所上升,且呈現低齡化趨勢,因此,迫切需要在法律層面對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作出回應。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對處理未成年人犯罪問題具有重要意義,2012年我國就對刑事和解制度進行了明確的規定,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八十八條至二百九十條。雖然在法律層面上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仍有許多需要完善的地方。
對于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的法律談判策略研究,目前學界還處于空白狀態1。**刑事和解的核心在于雙方當事人進行協商談判,因此法律談判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本文將從法律談判的視角出發,在未成年人犯罪刑事和解階段,分析各方在談判過程中使用的技巧和策略,旨在為真正落實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實現司法公正提供新的思路。
談判是解決沖突、建立和改善社會關系的有效方式。為解決矛盾,必須進行溝通和協商以建立一種平衡的社會關系。為積極應對輕罪時代的治理需求,有效解決紛爭,踐行少年司法理念,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應得以貫徹并為法律談判創造空間,提供理論基礎。
(一)回應輕罪時代的犯罪治理需求
從1997年刑法全面修訂至今,立法機關共頒布了1部單行刑法和11個修正案,刑法分則條文從350條增加到387條,罪名從412個增加到483個。在犯罪論部分,犯罪門檻正不斷下降、犯罪圈正不斷擴張,1①主要表現為輕罪罪名的增加,典型者莫過于危險駕駛罪、高空拋物罪、妨害安全駕駛罪、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等的設置。目前在我國刑法中,主刑最高刑為三年有期徒刑的罪名已達105個,占全部罪名的21.7%,表明我國已進入輕罪時代。然而,輕罪時代所面臨的問題亦不容忽視。以未成年被告人為例,一旦被定罪量刑,便會被貼上“犯罪標簽”,②而這一標簽會導致他們的生活遭到破壞,求學及就業極有可能受到不公平對待,融入群體與社會的過程勢必困難重重。未成年人處在成長成才的關鍵時期,其人格可塑性強,國家應采取非刑罰化的措施,為輕罪時代觸法未成年人提供修正自身錯誤的機會。
(二)有效解決社會糾紛,達成和諧社會
法律談判基于雙方或多方的矛盾與沖突,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采取文明、理性的對抗方式,通過自愿選擇,實現雙方或多方利益的平衡。法律談判之所以成為訴訟程序之外解決糾紛的重要方式,是因為它具有可行性和必要性。2③
法律談判與傳統談判相比,具有以下特征:(1)從屬性。一般意義上的談判,談判雙方都會有一個明確的目的,而法律談判卻不會有單獨的目的和終點。法律談判本身并不能或者說沒有必要單獨存在,它只是為了達到目的而選用的手段之一。(2)規范性。在任何法律談判過程中,各方均需遵守法律規定,不得提出違反法律規定的訴求,也不能以非法手段或理由迫使對方屈服、退讓。(3)復合性。在法律談判中,談判者不僅要精通法律知識,還要對談判項目所涉及的行業情況、政策、客觀環境等有較充分的認識,以便在制定談判方案時有的放矢,在談判中闡述法律來源時有據可循。
(三)踐行少年司法的理念
在我國,針對未成年人犯罪案件的刑事政策,秉持著“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方針。這一方針體現了我國對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人性化、全方位處置原則,目的在于為未成年犯罪者提供一個可以接受引導和教育的機會,使其深刻認識自身錯誤,從而接受再教育并能夠融入社會。
在未成年人刑事和解的法律談判過程中,除去正常的談判工作之外,還要加強對觸法未成年人進行法治教育、健康人格塑造,即對于未成年人刑事和解法律談判來說,既要達到法律層面的和解目的,又要關注對未成年人的教育和引導。因此,刑事和解過程強調的對加害者的再教育,不僅包括對加害者進行的法律、道德等方面的教育,還包括幫助他們重新融入社會的教育—讓他們掌握一定的生活技能,以便其在回歸社會后能夠依法生活、自食其力。1①
(一)第一范式:被動確認型模式
被動確認型模式,又稱為“加害方與被害方自行和解模式”,是一種在加害人認罪的基礎上,被害人與加害人雙方自主協商解決糾紛,再由公檢法機關進行審查確認的方式。在這種模式下,被害人可以選擇放棄對加害人的刑事責任追究,從而實現案件的和解。
在偵查階段,公安機關經過審查,認為和解符合自愿合法原則的,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在審查起訴階段,有權接受雙方的協議和被害人的請求,對犯罪嫌疑人作出不起訴決定或建議公安機關撤銷案件,也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在上述過程中,公檢機關要充分尊重被害人和犯罪嫌疑人的意愿,以確保和解協議的公正性和合法性。進入訴訟階段,當事人達成和解后,法院需要對和解協議進行審查確認。審查過程中,法院要充分聽取雙方的意見,確保協議內容的真實性、合法性和合理性。在量刑方面,法院要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和雙方達成的和解協議,予以酌情考慮。
(二)第二范式:委托加確認型模式
委托加確認型模式又稱“委托調解組織調解模式”,是我國公檢法機關在處理輕傷害案件時采用的一種和解方式。這種模式的核心理念是通過第三方調解,讓加害方與被害方在自愿的基礎上達成和解。在這一模式中,公安司法工作人員的主要職責是篩選案件,委托專業的社會調解機構進行調解,并在調解成功后進行非刑事化處理。
刑事和解制度運行的第二范式在實踐中具有以下優勢。第一,通過第三方調解,有助于維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在委托調解組織調解模式下,被害人可以充分表達自己的訴求和意愿,保障了其知情權和參與權。第二,該模式有利于對加害人的改造和教育。第三方調解能夠讓加害人對自己所犯罪行有更深入的認識,并通過道歉、賠償等方式,表達悔過自新的決心。這種道歉和賠償行為不僅有利于修復被害人的身心創傷,還能使加害人意識到犯罪行為的后果,從而達到預防再犯罪的目的。第三,第二范式有助于提高司法效率。通過委托調解組織進行調解,公檢法機關更能夠集中精力處理更為復雜、困難的刑事案件,從而提高整體辦案效率。同時,這種模式還能減輕法院的審判壓力,使司法資源得到合理利用與分配。
(三)第三范式:主動促成型模式
主動促成型模式,指公檢法機關通過與加害方、被害方的溝通、交流、教育、勸解等工作,促使雙方就經濟賠償標準、賠禮道歉等事項達成協商一致,進而使被害方同意放棄追究加害方刑事責任或同意對加害方從輕處理的糾紛解決方式。此方式是我國刑事和解中運用最為廣泛的一種。
該模式主要有以下特點:一是公檢法機關在此模式下主導性強。從和解的啟動、會議的召集、調解協議的確認,直至協議履行后罪錯未成年人矯正情況的跟蹤等,均在公檢法機關的主導和控制之下。二是和解的協商程序與確認程序沒有明確區分。通常情況下,在雙方和解協議達成的同時,確認程序亦已完成。
談判是指人們為同另一方(或多方)達成一致,代表自己或他人所從事的互動的社會行為。1①在法律談判的過程中,主要是律師代表當事人參與訴訟或仲裁的協商與磋商。針對未成年人刑事和解,較為特殊的一點是,解決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糾紛并不是刑事訴訟的最終目的,即便是在達成和解的刑事案件中,加害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糾紛解決一般也不具有終局性。
因為在刑事訴訟中,尤其是在公訴階段,雙方當事人并不能以達成和解協議或調解書的形式來終結訴訟。代表國家的公安司法機關除了查明事實真相、保障程序的正當性之外,還要對已達成和解的案件作出最后的處理。尤其針對一些嚴重侵犯被害人人身、財產權益的犯罪,仍然要對被追訴人起訴、審判、定罪量刑,這種實現國家刑罰權的過程并不包括在糾紛解決的范疇之內。②
(一)刑事和解制度在實踐上存在認識偏差
公檢法機關在辦理案件時,往往注重賠償數額,并將其作為評價加害方和解誠意的標準。這種情況的出現,是由于公檢法機關在辦案過程中需要考慮效率和資源配置等因素所致。因此,他們更傾向于將賠償數額的高低作為衡量加害方和解誠意的標準。然而,這種做法忽視了刑事和解的真正意義,使得雙方當事人的和解過程變成了簡單的針對賠償數額的討價還價。
由此產生的后果為:一是個別受害者漫天要價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刑事案件的處理過程與結果。受害者過度追求經濟利益,可能會導致加害者承受不住壓力,進而加劇雙方的對立2。③二是加害者的態度惡劣也會對案件的和解過程產生負面影響,即使談判代理律師協助被害方給加害方施加壓力,也難以達成和解協議。三是談判代理律師協助受害者給對方施加不當壓力也可能導致矛盾升級,這種做法容易讓加害者感到冤屈,使案件難以達成和解。④
(二)刑事和解程序的不規范
在我國,未成年人刑事和解案件的司法實踐中存在著一個問題,即部分司法工作人員未能充分履行及時告知觸法未成年人其所應享有的辯護權和其他訴訟權利的職責。這種情況的出現,主要是因為大部分告知方式僅停留在選擇性告知的層面上,這種非正規的程序可能導致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在適用時產生偏差。首先,未及時告知未成年人訴訟權利,可能導致其在訴訟過程中無法充分行使自己的權利,使案件處理結果缺乏公正;其次,未及時告知未成年人訴訟權利可能使其對法律產生誤解,認為自己的權益無法得到法律的保障,從而對今后糾正自身不良行為產生影響;最后,這種選擇性告知的方式可能使未成年人案件處理結果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擾,不利于社會治安的穩定。
(三)監督機制的不完善
在我國,針對未成年人犯罪的刑事和解制度尚未發展出一套完善的法律監督機制,使得公安司法工作人員在處理此類案件時擁有過大的自由裁量權,而權力的過度集中不僅可能導致司法公正受到質疑,還可能讓加害方在案件審理過程中接觸到司法部門相關人員,從而增加腐敗行為的發生概率。
首先,由于缺乏標準化的法律監督機制,司法機關在處理相關案件時,很難確保每一個環節都嚴格遵循法律規定。比如,由于沒有針對性的監督制度,有關機關工作人員在辦理案件的過程中,可能會受到各方壓力—加害方及其家屬的請托、地方的保護主義等,而這些壓力可能會使其偏離公正立場,從而損害司法公信力。其次,由于針對法律談判未提出具體的監督管理標準,致使現實中受害者漫天要價的情況并不鮮見,這些行為的出現背離了法律談判的初衷。
(一)廓清法律談判的類型以制定有效的談判策略
法律談判者應將談判類型進行分類,以便在談判中確定采用什么樣的策略、把握什么樣的原則。針對未成年人刑事和解,筆者從法律談判的角度出發,為其分為合作型和解決問題型兩種類型。合作型談判是指談判各方為盡快結案均具有和解傾向;而解決問題型談判是指當事人之間存在和解合意但并非同意,1①即雙方當事人之間就和解條件存在某種分歧,若該分歧得不到解決,那么談判很有可能走向破裂,導致談判一方甚至雙方受到損失。②
1. 合作型談判策略
合作型談判策略要求談判雙方建立一種友好的相互協作關系。合作型談判者相信,即使在對立局面中,通過友好協商和真誠溝通,也可以讓每個當事人獲得滿意的結果。需要注意的是,使用合作型策略的談判者應掌握提出合理要求和進行禮節性爭論的技巧。那么,何為合理要求和禮節性爭論呢?合理要求是指受害方提出可彌補自身損失的要求,但這個要求在對方看來應具有充分的合理性;禮節性爭論是指談判雙方進行博弈時,不采取要挾、威逼的手段,而是以正當、合理的方式與對方就和解條件進行反復說明與解釋,在否決對方提出的要求或提出自己的要求時,談判者也會向對方詳細闡述具體原因,并竭力爭取得到對方的認可。
2. 解決問題型談判策略
解決問題型談判策略作為一種獨立的談判手段被實際應用時,它會促使談判者窮盡各種可能去發現、甚至創造談判中一些潛在的共贏機會,從而通過擴大談判各方的利益范圍得到共贏的結果。有些共贏的機會是一直就存在的,只是沒有被發現或者不會被輕易發現而已。例如,在邱某某(作案時17周歲)故意傷害案中,邱某某與被害人李某某的女友系朋友關系。李某某因懷疑女友與其分手系邱某某挑撥所致,便找到邱某某對其言語挑釁,并與邱某某發生推搡。后邱某某與同行的臧某某、袁某某(作案時均15周歲)對李某某實施毆打。經鑒定,李某某構成輕傷二級。案發后,被害人李某某拒絕接受道歉,并且提出人民幣12萬元的賠償要求。邱某某與其親屬表示愿意賠償,但對數額存在異議,雙方因此僵持不下。為促成和解,雙方代理律師積極了解事情經過,對兩個當事人進行了調解疏導,使受害者認識到漫天要價不利于達成和解,也讓加害者認識到自己要為毆打行為承擔責任,應向受害者賠禮道歉以使受害者愿意和解。
(二)正確把握法律談判的理念,構建刑事和解制度的監督機制
法律談判的基本理念,既是一種談判的觀念與思維導向,也是一種方法與理論指引。成功的法律談判無法獨立于相應的價值理念而存在,即便達成協議是雙方當事人的共同愿望,也要認真且精確地把握法律談判進程,唯有這樣,才能實現雙方皆滿意的協議結果。1①
在糾紛談判中,律師應致力于最大限度地確保當事人的自由判斷和理性決策貫穿于糾紛解決的各個環節,為雙方提供協商與和解的可能。2②筆者建議,公安司法機關應建立事后監督機制,用以改善和優化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司法實踐的現狀與流程。例如追蹤和解協議的履行情況,并詢問各方當事人對和解過程中談判代理人是否存在違背立場、不尊重當事人自由意愿等行為,從而確保和解協議的真實性與合法性。此外,還應了解當事人對談判代理人的評價,這將有助于公安司法機關判斷談判代理人是否瀆職、是否要對其行為進行糾正等。
(三)實現與現有制度的良好銜接
在刑事和解中,對被害人和加害人進行引導和教育至關重要。被害人需要在合理范圍內提出賠償要求,并對法律程序保持尊重。與此同時,加害人應端正態度,主動配合公安司法機關對案件進行處理,以展示其對錯誤行為的認識和悔過。為更好地化解矛盾、修復社會關系,還需要完善刑事和解機制,并充分發揮法律談判的作用。在處理案件的過程中,談判者應積極介入,讓溝通具有理性3,③讓雙方的談判聚焦于擺事實、講道理上,實現“以理服人”。法律談判強調的是理性溝通,而非簡單的實力較量、單邊妥協或者博弈對抗。只有理性溝通才有助于談判雙方更好地理解彼此,從而減少誤解和沖突,最終達成和解。
*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打擊網絡犯罪國際刑事司法協助的理論與實踐研究”(項目編號:19BFX073)、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2023年度學術型研究生專項科研基金課題“論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排除合理懷疑’標準的司法適用”(項目編號:2023LAW027)、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2023年度學術型研究生專項科研基金課題“數字化時代新型教唆自殺行為的刑法規制研究”(項目編號:2023LAW03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 筆者在中國知網以“ 刑事和解”“ 附條件不起訴”“法律談判”為關鍵詞進行主題檢索,共檢索出“刑事和解”主題論文2882篇、“附條件不起訴”主題論文813篇、“法律談判”主題論文38篇。通過對文獻的整理、閱讀發現,以上論文鮮有直接對未成年人刑事和解制度中進行法律談判分析的研究成果。檢索時間為2024年1月5日。
① 盧建平:《輕罪時代的犯罪治理方略》,《政治與法律》2022年第1期,第51—66頁。
② 史立梅、張麗霞:《基于犯罪預防的多機構合作策略與實踐——來自英國的經驗及其啟示》,《刑法論叢》2020年第2期,第504—539頁。
③ 朱佳瑞、謝國如:《法律談判:糾紛解決的和諧之道》,《全國商情》(經濟理論研究)2009年第13期,第142—143頁。
① 向朝陽、馬靜華:《刑事和解的價值構造及中國模式的構建》,《中國法學》2003年第6期,第112—123頁。
① [英]戴安娜·特賴布:《法律談判之道》,高如華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
② 史立梅:《論刑事訴訟的多元治理范式》,《政治與法律》2022年第12期,第95—112頁。
③ 古芳:《從物質補償到精神層面的諒解與恢復—我國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和解制度的發展方向》,《人民檢察》2015年第7期,第61—63頁。
④ 陳文曲:《現代糾紛解決的基本理念:為權利而溝通》,《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第115—120頁。
① 陳文曲、文豪娟:《談判中“合意貧困化”的化解—基于法律談判的視角》,《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第119—126頁。
② 韋忠語、成曉明:《法律談判實務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頁。
① 劉同君:《論法律談判的理念及其實踐把握》,《江蘇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第25—30、35頁。
② 趙霞:《中國商務談判行為分析》,《商業研究》2005年第22期,第121—127頁。
③ 張佳鑫:《協商解決糾紛機制研究》,吉林大學2011年博士學位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