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姜萍家的雞都不放過!”前段時間,一個叫姜萍的平凡女孩因為在數學領域表現出的才能被大眾知悉而“火了”,各路直播博主聞風而至。老家院子成了“打卡圣地”,姜萍父母“有家難回”,整個村子不堪其擾。
這是一種早已習以為常的異常景觀,前面就有全紅嬋、拉面哥、“鵝腿阿姨”等一大堆案例。
一些人對網紅已經十分厭棄,呼之曰“蒼蠅”“牛鬼蛇神”。這些厭惡的比喻,顯示了明確的價值判斷,同時透露著人們對這一異常景觀反復出現的無力感。人們立場清晰,但又無可奈何,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矛盾。它來自社會文化本身內蘊的矛盾,那就是:一方面,我們這個社會仍然具有由傳統價值觀帶來的普遍的道德共識,那就是人應當善良;另一方面,我們又已深深卷入現代社會的秩序邏輯,那就是行為只需要合法。
道德直覺讓我們感知到,烏泱泱的“蒼蠅”從四面八方飛來停留在一個村子、一個院子,黑壓壓的“牛鬼蛇神”架起攝像機窺視一切,扎堆喧嘩,晝夜不息,讓這個村子、院子的人生活失序,是不善良的。而現代理性又讓我們很清晰地知道,這種直播、拍攝行為整體上并不違反法律,是否違法只能從具體個案入手去考量,很難簡單對現象進行法律否定。
這不是單純的文化現象,甚至本質上不是文化現象。因為它不是由文化驅動,而是由經濟驅動的。也就是說,它其實是物質性的。“圍觀”的心理基礎是千古同構的,公共場域下有事發生就有圍觀,圍觀現象與身處何種文化或何種時期的文化沒有必然關聯。它發生急劇變異,是科技發展的結果,也是經濟與科技結合的結果。
先是互聯網出現和相關技術發展,把有限的現場圍觀放大為無邊界的遠程圍觀;緊接著,“打賞”這種機制被發明出來,于是技術手段與經濟實現結合;繼而,作為遠程圍觀中介的直播因為有利可圖,資本參與,企業參與,個人參與,“圍觀”就被結構化為一種經濟形式,一種“生產行為”了;最后,就出現我們身處傳統與現代之間經常要面對的問題—很多事情不違法,但不善良。
其實,任何時代,合法與善良之間都有可能發生沖突,倫理道德在其中起一種緩沖、調節的作用,使得雙方不會過度背離。而倫理道德能夠起到緩沖、調節作用的前提是,它作為一種評判力量本身是中立的,不是當事方。比如在傳統社會,發生了一件事,輿論代表著倫理道德,它只是一種規范力量,評頭論足本身不會帶來利益。
舉個文學的例子,《封神演義》中,姜子牙算卦的時候發現了前來算卦的女子是一個妖精,立時使出擒妖手法,并且拿起案上的硯臺把“女子”打得頭破血流。這個時候,圍觀的人群馬上輿論嘩然,紛紛指責姜子牙打死良家女子。雖然人們“不明真相”,罵錯了人,但他們做出的道德評判是中立的。
而在現代新技術條件下,“道德評判”本身被經濟化、利益化了,成為了當事方,“水軍”就是這樣產生的。尤其是在直播誕生、“蒼蠅”飛舞之后,“水軍”具有了自生能力,合法與善良的背離就日甚一日。幾乎在任何廣為傳播的事件當中,很多自媒體都成為了當事方,它們表達立場的目的,不是張揚公道價值,而是獲得經濟利益。回顧前面理出的那個變異過程,我們會發現,其中最關鍵的一環就是“打賞”,打賞賦予了輿論以利益可欲性。正是打賞,讓合法與善良之間喪失了緩沖調節的中介,從理論上的矛盾變成了現實的矛盾。
輿論存在的意義是建立秩序,輿論所依托的道德理性,是公共產品的價值基礎。如果價值基礎的表達方式本身被經濟化、利益化,那么秩序就只能維持在法律強制的底線之上,它也會合法,但可能不美好。公共產品的價值基礎被利益化,今天很常見。比如,科技塑造了平臺經濟,平臺成為一種廣延性的準公共產品,而平臺又有強大的利益動機和實現動機的能力,于是也導致了異常現象頻發,使得討論“科技向善”成為必要。
如何認知、掌控與重建,目前仍有待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