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語言惡女”決定質疑英語。
阿曼達·蒙特爾,一位美國語言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她從性別文化的角度切入對語言學的研究,并把自己的發現寫成了一本書。今年,這本書的中文版《語言惡女》(Wordslut)由明室Lucida出版,由女性譯者李辛翻譯。
蒙特爾考察的對象是英語,從盎格魯人、撒克遜人和朱特人登上英倫三島時使用的古英語,到現代美國英語之間,這門語言的變遷受到了航海、戰爭、工業革命等等重大歷史事件的影響。而這些事件的主角—“軍人、貴族、商人和勞工、印刷工人、詞典編纂者、制造業從業者和技術人員”,大多是男性,由此女性難以避免地會被當作客體,被描述、被比喻,乃至被侮辱。
但事情并非毫無希望。蒙特爾的第二個發現是,既然語言是經過建構的、可被改造的,那么一定有一些我們可以做的事情。
在蒙特爾的原著當中,她使用“reclaim/reclamation”來命名這種努力。這組單詞的基本含義包括取回、拿回、收回等等,中文版《語言惡女》的作者李辛則翻譯為“收復再定義”。于是,這位女性主義語言學家對英語發起的挑戰,有一個很有力量的名字:收復英語。
6月,南風窗聯系到譯者李辛。她在紐約大學東亞研究系執教,我們之間有12個小時的時差,但在溝通中,有一些東西把我們同頻共振地帶到了一起。在一個向往平等和自由的世界里,我們天涯若比鄰。
如果你讀了蒙特爾的書,會發現她是多么徹底地違反著人們對一個學者、一個女性的期待。她自稱“ wordslut”(作為書名譯為“語言惡女”;書中另出現譯法為“炫詞狂魔”),大膽破除人們對臟話和俚語的偏見,使用跳脫、活潑的行文風格—幽默有趣的講述方式并不會降低內容的可信服性,這本身也是蒙特爾的主張。
跟譯者李辛的交流是在蒙特爾的影響下進行的,我們都希望這是一次平等、輕松、愉快的交談。李辛希望我稱呼她“辛兒”,故下文中的人名表述從她所愿。
辛兒自稱是一個“野路子零散派”的女性主義理論學習者,現實與書本之間的鴻溝常常讓她有“掉進繭房”的苦惱。在理論失效的地方,她更愿意提倡一種“我本位”的感受:“每一個女性都是天生的女性主義者,所以對抗無力感和絕望感的方法就是重新關照‘我’的感受……回到被規訓前的嬰幼兒狀態,大聲大力回擊一切讓自己喪失‘我’主體性的不適言行,才能從身邊開始有所改變。”
在書中,作者蒙特爾通過引用語言學家繆麗爾·舒爾茨的研究,來說明詞語的兩種語義演變類型,一種是“詞義轉貶”,即一個詞最初是中性的或者褒義的,最終演變成貶義的;與此相反的過程是“詞義轉褒”。蒙特爾使用這個視角去考察“臟話”,發現絕大多數的“臟話”都是與女性、女性生殖器有關的中性詞轉貶之后的結果。
“slut” 源自中世紀英語當中的“sl utt e”,原來僅僅指“不修邊幅的女人”,有時候也會用在邋遢的男性身上,而經過人們對這個詞語的使用,它的含義轉變成“不道德的、放蕩淫亂的女人或妓女”。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tart(果餡兒餅;騷貨)、cunt(女性生殖器)、cherry(櫻桃;處女)等詞語身上,蒙特爾發現,“當講英語的人想侮辱一個女人,他們會把她比作以下事物:食物、動物,或者性工作者”,而如果他們想罵一個男人,則會把他比作一個女人。
同樣的過程也發生在漢語世界。順著蒙特爾的思路,我們一起回憶了那些讓我們感到主體性被侵犯的語言現象。
絕大多數臟話都與女性有關,比如“婊子”。辛兒指出,婊字本義同“表”,意思是“外”,“婊子”本作“表子”,用來指代男人的外室。但后來“婊子”這個詞已經專門用來指代那些被迫淪為底層性工具的女性群體。

很多并不那么“臟”,但包含強烈貶義的習慣用語,也往往與女性有關。當我們強調歷史敘事的不可信時,會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卻不是“任人打扮的小男孩”;今年西安美術學院的畢業設計展上,一位年輕的藝術家用一組視頻重現了一句可怕的西北俗語,“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
我和辛兒對自己身邊的朋友使用臟話的情況進行了一個小調研。我們發現,很多女性選擇不說臟話,因為現有臟話讓她們感到非常不適;而男性使用臟話則會讓他們迅速找到同類、融入同一個社交圈。
但是正像蒙特爾說的,表達強烈的情緒和侮辱別人,是一種不可消弭的語言需求;很多女性同時也意識到,逃避使用臟話會讓自己更加被動。因此,聰明的她們主動創造出其他策略來對抗臟話。
有一種辦法是,取消臟話里的承受方而只使用動詞;另外一種辦法則是,在一種積極主動的語境當中,使用包含性別貶抑的詞語或者創造新詞,扭轉詞義轉貶的過程。
這是蒙特爾本書書名的其中一層用意。通過把slut 冠于己身,蒙特爾讓這個英文臟話呈現出一種很酷的含義,“語言惡女”不是自我貶損,而是自我賦權,這就是“收復再定義”。
我采訪到的一個女孩,提供了一個對抗詞義轉貶的有力案例。
她曾經歷過“婦科炎癥上臉”這樣稀奇而惡劣的辱罵,她的反抗方式是逼問對方:“你說的婦科炎癥是什么呀?有哪些表現啊?你是怎么知道的呀?我搜一下,原來你這么了解啊?那怎么辦呢?你是婦女之友嗎?”
這種反抗恰好就是“語義轉貶”的反作用過程,通過一步步拆解、反問,讓“轉貶”的荒謬之處暴露出來:婦科炎癥只是一個正常的生理現象,你憑什么拿它罵我?
這個令人激賞的例子,讓我和辛兒的眼前浮現出了一個吃癟的男人—他們慣常使用的貶損女性的語言方式,將要在這代女性面前迎來必然的失效時刻。
接下來我們整理了更多令人振奮的,收復臟話的例子。
“女拳”是對“女權”的污名化,最開始是男性網民對女性發聲的嘲諷,已經演變成常見的對于女性的攻擊。我們收復它的方式是重賦這個詞語以正面含義,使用方法如:“姐妹打得一手好拳!”
“婦”這個字在日常用語當中含義大多不好,要么有強烈的性暗示,如“少婦”;要么有貶低女性的意味,如“怨婦”。我們收復它的方式是對字義進行新解,“女性推倒大山”。“媛”這個字在很短的時間里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含義變化,這個字本義是“美好的女性”,但是經由“佛媛”“病媛”“學術媛”等網絡輿論現象,它成了一個令很多女性避之不及的后綴。很多女性網友正在進行把這個字奪回來的努力,比如自稱“程序媛”,或者創造正面積極的新成語“媛媛不斷”,意思是girls help girls。
“婊”這個字與它在英語里的對應詞“bitch”經歷了相似的收復過程。尤其以歐美嘻哈音樂界的女性為主導者,“bitch”在流行文化當中的含義被一定程度上改寫成一種親昵的自稱,或者是對自信張揚的女性的夸贊。在中文里出現了類似的現象,當你在社交媒體上看到有人評論章子怡“婊氣沖天”,很大可能這不是一條“黑評”,相反,是在肯定這位曾經以倔強和野心聞名的女明星,正在重新“支棱”起來了。
過去辛兒只是單純反感那些侮辱性詞匯,在翻譯《語言惡女》的過程當中,她開始更加細致地反思語義貶損的原因和過程,思考如何將它們收復再定義、用在褒義語境里。
語言有一種強大的慣性,像化石一樣保存了很多與當下時代不相符的文化陋習,有一些用語稱得上是“語言糟粕”,也就是垃圾,而垃圾是需要處理和分類的,如果是可回收垃圾,有利用價值,就“收復再定義”;如果完全沒有必要再利用,那就應該“扔了不用”。
“需要讓更多人了解語言垃圾分類”,它會積累巨大的能量。
“理性的思考會消解臟話的侮辱力。當你清楚知道一個人用臟話罵你是為了達到怎樣的貶損目的時,就一點都氣不起來,只覺得罵你的這個人可笑—除了性別和性緣腦,他們還剩下什么?”
而相比臟話,辛兒覺得,基于性別偏見的夸贊往往潛藏著更深的貶抑和馴化,需要格外警惕。
她想起兩個例子。有男性朋友覺得她性格大氣,就稱其“辛哥”“辛爺”;生育之后,外界對她的夸贊增加了新的維度,諸如“賢妻良母”“女子本弱,為母則剛”,這些說法都在強調女性的自我犧牲和奉獻,“拿母職禁錮你”。
除了侮辱和夸贊這樣情緒性的語言現象,我們還會遇到給中性行為賦予性別價值的語言現象。
我想到了“女士菜”。在東北和華北地區,這個詞用來指代那些口味偏甜的佳肴,比如糖醋里脊、拔絲地瓜,有時候它們也被稱為“小孩菜”,但都是為了與飯桌上喝酒談事的男性所吃的“硬菜”區分開。辛兒想到了女士飲品、女士香煙,這些既沒有生理性別又沒有社會性別的非生物,僅以大和小、強和弱、烈和柔就被人為區分性別。
蒙特爾在書中提到,除了語言的內容,人們使用語言的方式也被施加了不應有的偏見。氣泡音、過多的“you know”、句尾升調,都是讓說話者聽起來不自信、不成熟的語言習慣—多出現在年輕女性身上。在中文中也存在類似的現象,很多語言習慣被打上女性化的標簽,比如過多的“然后”“完了以后”、用“嗯”來延宕思考、過于禮貌、總是道歉等等。辛兒提出,女性說話聽起來不自信,更多并不是女性的錯,而是因為女性被社會期待要溫柔、善解人意、不能太直接或有攻擊性。實際上,很多男性在需要釋放親近感和示弱的場合,也會有意識地多用語氣詞和禮貌用語。
翻譯這本書,讓辛兒越發能從“我本位”來看待語言現象。使用怎樣的方式說話不能定義一個人,更不能定義ta的性別;而很多詞匯的形成和語言的演變并不是自然現象,它經過偏見的建構,也能被個人的努力改變,積跬步才能致千里。
從微小日常的角度著手改變我們的世界,這是語言學帶給我們的啟發,李辛稱這個過程簡直是“amazing”。她還琢磨出了“一個臺階”理論。“要在你的能力范圍內、在她/他的認知范圍內,一次上一個臺階地改變。對于死不悔改的男性,就讓他對你有所忌憚,知道你不好惹,收斂自己的言行,裝也得給老娘裝出個尊重的樣子出來!”
我幾乎能想象到這個與我相隔一個大洋的女性,輕輕地握了一下拳頭。一個生動的女性,違反期待,忠于內心,“自我而自由”,這是《語言惡女》給她的啟發,現在成為她對世界的決心與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