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讀于一所“985”院校,王軍卻常感覺身處“巨大的草臺班子”之中。扒開學校高大上的外殼,一些水分漫向課堂,把他大二這學期的課程浸濕了一半。
他學的是計算機專業,但學校要求大家上一些和專業無關的通識課,他不感興趣,覺得很“水”,他也可以水一水。課上,他會自行看書學習,反正課后自行查找資料拼湊出一篇文章,或是背下課本和按老師給的考試范圍突擊準備,就能將考核應付過去。
湖北“985”院校副教授田鵬捕捉過這種心理。“那種輕輕松松就可以拿到高分,不需要花太多時間精力的課,可能會被一些學生定義為水課。”但他不能認可。在他看來,課程是否摻水,取決于任課教師的教學態度及能力—態度和能力不過關,照本宣科,使得課程毫無吸引力,學生們難以從中獲得知識,才叫水課。
但從教13年,他觀察到,學生如今只希望通識課“好過、事少、分高”。
以水課為窗口,學生搶后排、老師互動難、雙方都缺乏獲得感的現象背后,師生之間的空間距離和心理距離越來越遠,事與愿違地加劇了師生關系的緊張。
期待與錯位中,課堂去“水”鍍“金”由此艱難,而對話和理解是可能的嗎?
兩年前,張楠從上海某“985”院校碩士畢業。讀研期間,部分本科課堂采用“翻轉課堂”教學,她去擔任過助教。
這些課堂上,教師將主動權讓渡給學生。這批大一新生被要求自行在課堂之外看教學視頻自主學習,進行小組討論,再到課堂上完成三四次小組匯報、師生互動討論。
她遇到過一位負責任的老師,課堂儼然是師生互動的場所,含金量滿滿。更多老師“劃水”度日。教師缺位的時間里,助教張楠頂上,與學生直接打照面。
第一次課,她代替老師去課堂,組織學生分組,再將教師提前確認的選題分派下去。待所有人組隊完畢,把分組名單整理上來,第一次課也就結束了。
但張楠的工作還沒結束。線上,她要在助教平臺監督學生線上刷課。線下,她要隔三差五留意小組的討論進度,以把控討論方向不偏離“正軌”,順利匯報。
助教的身影貫穿始終,教師則出現在為數不多的匯報日。匯報當日,老師聽過匯報,簡單點評幾句,便和助教一起討論最終給分。一學期下來,張楠覺得這些學生“根本學不到什么”。
某“211”大學副教授馬杰聽說過這樣的課。身邊一些老師上課不講課,光讓學生做小組匯報,“從頭到尾pre,pre到最后老師也沒講啥”。若水課分等級,這會被他歸為“一級水課”。
大學課程眾多,師生都有自己的課程價值排序。學生往往更重視專業課,非專業課則淪為他們眼里的水課重災區。
“這些課程沒有服務于實際生活,也沒有包含思想內容。”在某“985”大學的薛晴看來,這類含金量低的水課“不實用”,與專業聯系不緊密,聽不聽課已無區別,“聽了也沒有收獲”。
對學生來說,如何篩選出一門好課很關鍵。
對課程進行“背調”,是薛晴選課前的必須步驟。憑眼緣挑選出幾個感興趣的課程后,她會再去選課小程序轉一圈,看看相關評價。給分太低的課會被舍棄掉,以免“在績點上留下一個慘痛的痕跡”。
“在這個(評價)系統里,一般排前面的課都不考勤、作業少、給分高。”而一門評分只有2.44分的體育通識課,評價圍繞“老師較真”“每節課都點名”“給分不高”幾個關鍵詞。
如此篩選出的水課課堂,往往也只有點名和劃考試內容的時候,最能讓學生打起精神。
對于不點名的水課,王軍會直接曠課,而不得不去的水課,為應付考勤,不想上課的學生開始找“替身”代課。
代課群具有隱蔽性。為避免群組被“一鍋端”,學生直接在學習交流群、閑置二手群等群組拋出需求,替身們聞訊趕來。
“211”院校的畢業生肖婭不止一次當“替身”。三年前,她剛入行,幾乎每天都會有學生找人代課,“有人一天好幾門課都找人代上”。去得最勤的時候,她一周能有上百元收益。
代課價格不透明。她以個人及周圍朋友的收費推測,市場價為“一節課(45分鐘)20元”。若幫忙回答問題,一次再加10元,她還在網上見過“水課5塊錢一節課(50分鐘)”的“黑奴價”。

代課更像一場買賣,具體費用靠買賣雙方周旋。肖婭通常會先出高價25元一節課,留點講價的空間,兩節課的成交價控制在40元以上。她曾遇到過初次找代課的“雇主”,兩節課價格談到了45元,令朋友艷羨。
她認為這樣一筆收入可觀且劃算。代課族在打發時間的同時,又能掙到錢;雇主花點錢,就能將時間花在其認為更有價值的事情上。
不過代課是“高危”行為,若被教師發現,掛科、記過在所難免。更多時候,肖婭的僥幸心理占上風,“一般老師不會記得學生的臉”。
許多課之所以成為水課,是學生先入為主的偏見,比如思政課、史綱課,課程屬性就足以讓學生給它們打上“水”印。
但曾有一次史綱課,自學累了,薛晴抬起頭放松肩頸,意外撞上了老師的視線。恍惚間,她讀到了一抹悲傷。
她知道老師沒有“劃水”。相反,他精心準備了課件,盡力甩去枯燥,也確實有跳出課本進行更深度的拓展。
坦白說,她在這門“水課”中有過靈光一閃的時刻。但老師的努力,沒能激起太多火花。臺下,依舊是烏壓壓一片腦袋。
她心疼老師一腔熱血無人理會。只是,繁重的課業壓力下,她“很難真正地不把它當作水課(對待)”。和其他學生一樣,她沒法費時去聽這門“于己無用”的課。
時間要花在更有用的地方。“大學的績點制度,要求我們必須把每門課的績點都打磨好,肯定要追求效率最大化。”她說,績點關系到未來的升學或工作。“不好好保持績點的話,后面一大串規劃都成問題。”
上學年,薛晴的績點排在第18位,專業前20%。這是她對“效率”和“有效”的極致追求換來的。要收獲更高績點,“就必須犧牲掉一些水課”。
王琴芬的用心,就是這樣被“犧牲”掉了。
她就職于上海某二本院校,學校以教學為主,從教第一年,她懷揣熱情投入教學。看著墊底的評教分數和學生的“討伐”,她陷入自我懷疑。
她“比學生還不想上水課”,也曾為如何上好一門課費盡心思。兩課時的內容,她花兩天時間打磨還嫌不夠,備課到深夜十一二點再正常不過。即使是學分較少的專業選修課,她也特意融入新鮮的行業案例,讓課程內容盡量貼近生活。
但課堂依舊是她的獨角戲,學生沉默不語,“只有劃重點的時候抬抬頭”。她設法讓更多學生參與課堂,如每節課考勤,走下講臺抽點學生回答問題,提醒學生少看手機等,即使到課率、抬頭率其實不直接影響她的工資。
結果一學期過去,那門課被學生打了低分,排在學院后30%。這些低分評價指向課堂的管理嚴格,有學生留言指責她“多管閑事”。
新的一學期,她“學聰明了”,索性不再管學生。“上課只為表演給督導看,學生聽不聽隨便吧”。同樣的課程,類似的授課內容,有時“放放視頻劃劃水”,反而“評教直接到前幾名”。摸索出這個規律后,王琴芬感到沮喪。
上學期,田鵬也拿到了從教以來的“最低分”,和另一位有十年教齡的老師一樣栽在了同一個班上。他有點納悶兒,但“也沒那個閑工夫去仔細研究到底是為什么”。教學并非他的職業重心。
“科研對于所謂的名校老師(而言),壓力是比較大的。”據他觀察,校內教師傾向于花心思在教學之外的科研工作、校外事業,甚至是家庭經營。無論心飄向何處,“教學這件事絕不會是專業課老師的重心”。
按照考核,田鵬這學期要上滿72學時。換算成課程,就是2門本科生課程、1門研究生課程,輕松就能達標。光上完課,還遠不能滿足考核標準。
大學追求可量化的數字。教學就算教得再好,短時間內也沒法量化。在教學方面,通常只剩“教學競賽獎項、教改項目課題立項得獎”等形式化工作能化成具體指標。最終,“只要問心無愧,不誤人子弟,這樣上完課也就差不多了”。
師生不自覺達成了某種共識。學生需要老師“放水”湊點學分,老師則需要學生“配合”湊個工作量。
王綽妍習慣提早來教室選座。一個舒適的好座位,方便她安穩度過一節水課。
前排和過道位通常會被老師賦予期待,如突然遞到面前的話筒,和老師那期待學生發言的目光,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高敏區”。
最后一排屬于“摸魚區”的顯眼包。遇上部分嚴格的老師,會讓最后一排往前坐。因此,她通常坐倒數三四排的角落,盡量遠離老師的視線。
其實無論學生坐在何處、做什么事,站在臺上的王琴芬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很“懂事”地不打擾,互動時的問題只會拋向前排學生,基本上也只有他們會給予回應。
她期待學生的回應。活躍的課堂氛圍能讓她越講越來勁兒,相反,沉悶的班級只會順帶剝落她講課的欲望。
“我還挺感謝那種每節課都坐前排的(學生),有時候跟他們眼神交流,就感覺還可以繼續講下去。如果大家都不抬頭的話,很難講下去。”那些目光是她繼續上課的動力。
只是教室越來越大,面對數十上百人的課堂,王琴芬越來越記不清所有學生的臉。何況一整堂課下來,也沒幾個人抬起頭來。
第一個學期的低分經歷讓她意識到,課堂管理不能太嚴格,“對他們沒有什么幫助,反而會引發師生矛盾”,也不能完全沒有,“太松了,學生覺得你的課太水”。
為此,她設置了發言加分環節,回答問題加1分,一共能加5分。偶爾,她會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給坐前排的學生加分。這個方法確實有點效果。
一本院校的何秋琳樂意以這種形式加分。她是課堂上少有的積極分子。遇到學生公認的水課,她也總是坐在第一排,捕捉老師的視線、積極互動,即使她覺得這些課毫無價值。
前排座位督促她聽課,更重要的是能抬高印象分。下了課,她會積極找老師提問,并非每次都真的為了搞懂什么知識點,而是為了在老師面前“刷臉”換取高績點。
“印象分這種東西,哪怕學生今天是刻意的,我覺得其實并沒有壞處。”田鵬理解這種行為。在他看來,學生在老師跟前“刷臉”利大于弊,只是“現在連想去經營印象分的都不多”。
他曾經教的學生,有的畢業多年仍時常聯系。如今,師生在課堂上無互動,課堂之外同樣疏離。課程群除了教師發布消息,再無動靜。往往課程結束,群也跟著解散。
疏離滲入細枝末節。過去,在支付報酬不壓榨學生時間的前提下,田鵬曾找學生幫忙主編教材、做項目課題,本科生和研究生都踴躍報名。而現在,他拋出相同的橄欖枝,只有一兩個人愿意伸手接。
似乎師生僅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難以更進一步。偶爾田鵬會想:將來若有不熟悉的學生拜托老師寫推薦信去保研或留學,教師是否答應?又該怎么寫?
可是,過去的教育并沒有教會薛晴如何與老師交流。似乎教師往那一站,就自帶威勢。“也不是說他擺架子,就是自然而然會覺得他很厲害。”薛晴不敢貿然上前。
當課堂上不理解哪個細小的知識點,需要咨詢老師,她會先打好草稿。必須是提前構思過語句,把問題一一列出,再在腦海中提前演練幾遍后,她才敢踏出那一步。
一些重要的問題,她傾向于線上聯系老師。這樣一來,她能逐句斟酌聊天框里的文字,反復檢查表達是否得體,確保無誤后再發送。網絡像是一個保護面具,讓她更有安全感。
這個面具同樣套用在課堂上。上學期的一門思政課,教師采用網上課堂提問,學生只需用手機以彈幕形式發言回答問題,就能獲得平時分。彈幕涌現,不時冒出幾條有趣的彈幕,逗得師生發笑。
“(線上發言學生)會更活躍,不敢發言的也都在彈幕上冒泡了,因為在上面也不怕說錯。”薛晴喜歡這種折中的互動方案。不過,如何互動不是最重要的。“如果認定是一門水課,就希望老師不要找我,忘記我,不要跟我互動。”薛晴更希望課堂本身有所改變。
若追問,師生之間,究竟該怎么上好一堂課呢?始終能夠感受到一種錯位。
何秋琳希望學校能升級課堂,提供更多實用性課程。以讀數字媒體專業的她為例,課后作業要求拍攝、剪輯,教師只在課堂上大講理論。她只能自掏腰包,花了一萬多元報名校外的軟件培訓課。
她想習得的,不僅是傳授更多的實用技能,“包括社會上的為人處事,或者真正可以運用在生活里的知識”,關于如何在社會上立足的技能。
馬杰理解學生的實用心理。他也曾想過教學生實操性更強的內容,后來發現學生底子太弱,還是得回過頭來先教理論。他認為,理論和實踐相輔相成。有太多事例可以證明沒有理論指導的實踐是盲目的。
田鵬曾嘗試以學生的思維上課。他知道許多學生在意績點是為了升學。為此,他帶了一份本專業的考研真題去上課,收獲了那門課有史以來最高的抬頭率。臺下學生的眼睛閃閃發亮,可整理那份真題根本沒花他多少時間。
學生極度追求實用的態度讓他感覺可惜。“很多知識不見得跟學生有立刻直接的聯系,可是在往后的人生,誰知道能夠帶來什么樣的啟發跟思考?”他認為這是一種損失。
有時,薛晴也會反思自己對水課的定義是否準確。
她知道一些課程“并不是教授講得不好,只是我們真的沒有用心在聽”。但身處優績主義漩渦之中,“最后還是會選擇這種狀態”。她不敢賭。
(文中受訪者皆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