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高端白酒市場給人以一種搖搖欲墜之感。飛天茅臺的價格一跌再跌,散瓶茅臺一度跌到了2000元出頭,逼得茅臺集團趕緊想辦法救價止跌。這帶動整個高端白酒市場的連鎖反應,網上一張京東和白酒商家群的聊天截圖中,許多白酒品牌銷量都大降,京東管理者不得不一個個督促。去線下超市轉一圈,這幾日,一款當紅中高端醬香酒價格已從過去穩定的600多元掉到499元,網絡渠道甚至逼近400元。其他不同品牌的白酒也大多在降價促銷。對比前兩年中高端品牌的白酒紛紛漲價、企業營收和市值持續走高、企業內部歡欣鼓舞的熱烈場面,今日明顯秋風蕭瑟。
對于很多把白酒當作投資品的人來說,這當然是壞消息,但普通人沒有不叫好的。一瓶茅臺賣到幾千元,其溢價甚至“好過去搶”。絕大多數人都會堅定地認為,這玩意根本不好喝。它的高價不建立在口味的出眾上,因為酒桌喝酒幾乎從來不是為了喝酒,其溢價主要來自面子、權力、尊卑、高人一頭和利益交換。
盡人皆知,酒桌是一場考驗,而且地位越重要,考驗越嚴酷。上了別人的酒桌,你雖然還是你,但你又不是你,得按照別人的規矩來。那感覺,有點像在打乒乓球時,自己是直拍運動員,擅長短打快攻,而對面是一位削球手。沒專門練過的,會當下傻眼,因為這時候,打球的節奏和規矩就由不得自己了,并且還著急不得,否則會反過來成為被人拿捏的軟肋。
酒桌這種場合,盡管看起來熱鬧非凡,實際上相當封閉。誰能進、誰不能進,有講究;誰能進,而不愿進,有后果;一旦進了,便都要遵守一定的默契,不能輕易打破,比起喝下一口苦辣的小酒,忍受一點賠笑的不適,接受一次小小的服從性測試,拒絕整個規矩顯然代價更大。那么,不如坐下來,在一張張笑盈盈的面孔間,干了那杯“我喝完你隨意”的酒,伴隨著一次次齜牙咧嘴,痛苦也好、歡欣也罷,至少,這一晚,我們都在彼此的左右,在互相的恭維和疼惜中,品嘗人生的“豐富滋味”,一起得到“情感的升華”。
而在一次次地勤加練習,反復操演之后,享受者會愛上那種感覺,原來不敢說的慢慢敢說了,原來不敢做的現在敢做了,原來不敢想的竟然成真了。在忘乎所以中,把一種本來是施虐的文化,慢慢演化出自虐的傾向。
莫言的小說《酒國》,用夸張的文學想象揭示了“好酒”的用途。上級特派員要去地方調查吃嬰兒的案子,在公文包里裝好手槍,頗有富貴不淫、慷慨赴義的架勢,然而被接待的地方領導一頓軟磨硬泡、轟炸掃射,幾十杯酒下肚,配合女服務員無微不至的關懷,早已掉入對方的酒缸陷阱。對方只等他暈暈乎乎半夢半醒間,吃下一口嬰兒,就成了親切的自家人,百事好商量。
這種酒桌文化在蘇聯也流行過。酒桌上開展攻勢是喜歡飲用高度酒的蘇聯人擅用的談判技巧,用以擊敗對方。斯大林用它征服過吉拉斯,烏斯季諾夫用它占了越南人的便宜,只是,在美妙酒精的浸泡中,自己也反受其害,或當眾出丑,或壽命短促。中國人對如此“酒文化”,經常是欲拒還迎,或者自覺入彀,數十年的“訓練”結晶,投射到經濟領域,最典型的表現就是酒類消費爆發,茅臺變得一般人高不可攀。
現在量價齊跌,人們樂見其成,但過往經驗表明,興衰都是周期性的,它過幾年又會猛烈復蘇。個人能做的,是趁機走出酒桌,走出那強迫性的痛苦重復。一個人走出來就是一個人的勝利,所有人走出來就是所有人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