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制的力量 意味的發生

摘要：《別了，“不列顛尼亞”》作為優秀的新聞消息具有獨特的魅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來自于作者寫作時克制的姿態。視角選取的克制、場景選擇的克制、敘述修飾的克制、情感流露的克制，使得文章具有獨特的“克制力量”，文字與情感之間具有一種內在的張力，真正實現了在“意味深長”中抵達人心、直擊人心。

關鍵詞：《別了，“不列顛尼亞”》；克制；意味；情感

新聞消息《別了，“不列顛尼亞”》（以下簡稱《別了》）一文在第八屆中國新聞獎評選中榮獲一等獎，曾入選人教版高中語文實驗教材，后又被收入統編版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上冊教材中。筆者認為，這篇新聞具有獨特魅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作者寫作姿態的克制，正是克制的力量使其具有了無窮的意味，能夠在當時同類題材的新聞報道中脫穎而出。

一、視角選取的克制：喧嘩之中見冷靜

1997年香港回歸，對于中華民族來說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同時也是一個影響巨大的世界政治事件。世界各大媒體紛紛聚焦這一刻，新華社為了外宣需要如何報道是一個需要考量的問題。“香港回歸”這幕歷史大劇，放在現實時間的坐標中，最終要在1997年6月30日最后的幾個小時里上演。這一永載史冊的莊嚴事件，從國家民族的立場出發，其本身的主題、意旨就已確定清晰。傳統的報道做法基本是關注事件的全面整體，極力表現事件的意義以及國人的情感態度。但這篇新聞卻沒走尋常路，克制地回避了“交還”和“恢復”兩大視角，沒有去報道交接儀式現場的莊嚴和神圣，也沒有寫歡慶回歸人們的自豪與激動，而是選取了英國人撤離的視角進行報道。把目光聚焦在查爾斯王子和港督彭定康的身上，聚焦在英國人撤離的告別儀式上，讓英國人的撤離在香港回歸的大背景下一幕幕展開，和一眾記者蜂擁報道“高大上”的中英政權交接儀式相比，這個視角不僅獨特新穎，而且又飽含深意。曾經的“日不落帝國”戀戀不舍而又無可奈何地離開最后一塊殖民地香港，聚焦于此，在不動聲色之中有著對侵略者的辛辣嘲諷。

中國古典詩歌有“對面落筆”的藝術表現手法，作者在表達懷遠、思歸之情時反彈琵琶，從思念對象入手，以刻畫對方的生活情景、內心活動來抒寫作者本人情懷，使得詩歌情感表達意蘊深厚，回味悠長。本文靈活借鑒了這種手法，反面取材，選取英國人最后撤離香港這一段時間，以紀實的筆觸、冷靜的語言交代了幾個節點重大事件，以英國人撤離香港的事實來表現香港回歸時中國人心頭的百般滋味，以置身其中的“我”去看、去感受，情感暗含其中卻又悄無聲息。詩歌運用“對面落筆”手法所表現的情感具有一致性，這篇報道所表現的彼此情感特質卻是分離對立的，這是由現實不同的國家民族立場站位所決定的。傳統手法是對對方“含情脈脈的注視”，該文卻是“意味深長的靜觀”，這就使得英國撤離事件的進程和對其中人物的觀照都帶有觀察者獨特的感知和心理活動的印記，使得對事件的敘述具有了不一樣意味。

選取英國人撤離的報道視角，在當時眾多新聞報道中，可以說是喧嘩中的一份冷靜。“‘別了’的角度確立了與眾不同的觀點和視域，也給予歷史呈現更獨特的意涵空間。崛起之中的中國所揮別的是一段滿目瘡痍的屈辱，曾經日不落的大英帝國所告別的是落花已去無奈之下的不再風光。”[1]

二、場景選擇的克制：定格之中有深意

新聞消息，目的是向受眾傳播（報道）最新發生的具有新聞價值的事件。本文是新聞速寫，為了能更好地傳播事件的新聞價值，如何選取事件現場的典型場景來呈現事件的意義很值得講究。

英國人撤離香港事情林林總總，《別了》一文刪繁就簡，依照時間順序總共記述了英國人撤離的四個事件：港督府告別儀式、添馬艦東面廣場告別儀式、港島第二次降旗儀式、“不列顛尼亞”游輪搭載查爾斯王子和港督彭定康離港。每一個事件都會有很多可以呈現的場景，但寫作者卻是克制地選擇，以極簡的筆墨刻畫了幾個“獨特”場景。紀實攝影理論里有“決定性瞬間”一說，是指在一個事件進行中，攝影師恰好把握住了一個瞬間按下快門，使得這個瞬間所有元素（人、地、物）均各得其所，照片展現出特定內涵和意義。本文作者在對事件的報道中，就采用了這種攝影的手段，去尋找、定格香港回歸這一偉大歷史進程中無數瞬間之中“決定性的瞬間”，呈現了一組可視性很強的典型場景，表達了特定時刻、特定的情感和意義。

港督府告別儀式，“面色凝重的彭定康注視著港督旗幟在‘日落余音’的號角聲中降下旗桿”。這是一個特寫鏡頭，“凝重的臉色”“緩緩降下的旗幟”和耳邊的“號角聲”構成了一個“決定性的瞬間”，將曾經的殖民者內心深處的落寞表現得淋漓盡致。添馬艦廣場告別儀式，活動交代之后報道重點便不再放在人物身上，而是別出心裁去勾勒儀式的背后場景：“停泊在港灣中的皇家游輪‘不列顛尼亞’號和鄰近大廈上懸掛的巨幅紫荊花圖案，恰好構成這個‘日落儀式’的背景”。這個“決定性的瞬間”場景，虛化了前景的人物與活動，卻帶來了獨特的表達效果，意味濃濃。港島第二次降旗儀式，“廣場上燈火漸暗”，“一名英國海軍士兵在‘威爾士親王’軍營旁的這個地方降下了米字旗。”黯淡的燈火、英國軍營、降下的米字旗，情味十足，意味十足。最后寫“不列顛尼亞”游輪的離開，以推送遠景的手法呈現：夜雨朦朧的維多利亞港，燈火通明的“不列顛尼亞”號漸漸沒入南海黑沉沉的夜幕中，直至最后消失。那漸去漸遠的身影，不正是一個殖民帝國在歷史夜幕下頹廢的身影嗎？這個離港瞬間的特意選擇，有著極強的象征性。

四個精心選擇的儀式場景，呈現的是英國國旗的三次落下和最后英國人離開的情形，“落下”與“離開”，字里行間強調的是“終結”的含義。克制性選擇的場景，不僅使事件報道具有很強的畫面感和現場感，更傳達了無窮的意味。蘇寧峰評價說“根據事實來描寫事實，克制主觀情感，力求‘再現’事實，以保持新聞報道‘客觀公正’的立場；其主觀情志則往往深藏于其報道視角、素材選擇及戲劇性細節等因素之中，令人回味”[2]。

三、敘事手段的克制：內斂之中含意蘊

新聞報道要求敘述要客觀冷靜。20世紀法國文學理論家羅蘭·巴爾特提出零度敘事原則，強調寫作者在作品中應該客觀地進行敘述，不顯露自己的立場，不流露自己的價值態度評判以及主觀傾向。這一原則一度成為新聞寫作的基本要求。一般而言，新聞寫作為要遵循客觀性原則多用敘述方式，敘述“以廣泛的概括性見長。它可以比較自由地對不同時間、空間的事情作綜合性的表述”[3]，大多“使用具體的名詞和生動的行為動詞，避免濫用形容詞，避免濫用大量副詞修飾動詞”[4]。但其中不足也顯而易見，因為缺少形容和渲染，敘述容易只見事情的存在、發生過程，而缺乏深邃的內在意蘊。高明的記者在報道事件時往往會根據事情本身的內在邏輯，在規則之下帶著鐐銬跳舞，本文就是在客觀敘寫中靈活運用修飾詞語來呈現事物與事件過程，暗寓作者內心的情感傾向。

首先，在對現場場景的報道中，巧妙地讓精當的細節描寫侵入。《別了》一文在客觀冷靜的敘述中極其克制地運用細節描寫，在不沖淡敘述的前提下使事件敘述具有別樣的意味。報道第一次港督府降旗儀式，抓住了現場重要人物彭定康兩個極具特點的細節：“面色凝重”“注視”，作為最后一任港督的彭定康此時心中所思所想，讀者不難感受得到，人物細節運用精致獨到，描寫對敘述的侵入是恰到好處。英國人舉行港島上第二次降旗儀式，作者交代“廣場上燈火漸暗”。簡潔的環境描寫極具象征意義，黯淡的“燈火”背后不正是英國人落寞的“哀情”嗎？類似的細節描寫還有：離港的彭定康乘坐的是“帶有皇家標記的黑色‘勞斯萊斯’”，將成為歷史遺跡的港督府為一棟“白色建筑”等等。這些細節無不具有濃濃的意味：英國對香港的統治也即將成為“歷史遺跡”。精當的幾個細節，不僅極具現場感和畫面感，在表情達意上還具有巨大能量。細節描寫雖是入侵卻點到即止，克制中見作者的匠心。

其次，在對當下事件的敘述中，以克制的修飾語回顧歷史，讓歷史瞬間閃回，豐富敘述的內涵意蘊。導語部分交代英國國旗最后一次降落，作者在“英國的米字旗”前面加上了修飾語“在香港飄揚了150多年”，客觀的敘述無聲地回顧了英國對香港殖民統治的時間，褒貶自在其中。報道駐港英軍添馬艦的告別儀式，“告別儀式”一詞前面加了定語“象征英國管治結束”，一語交代了儀式的性質，又一次讓讀者觸摸了歷史。港督府告別儀式，“代表英國女王統治了香港五年”的彭定康，告別了“曾居住了二十五任港督”的庭院。特定的修飾語，交代了人物身份和英國統治香港的歷史，歷史滄桑變化，文字背后的自豪感撲面而來。查爾斯王子最后離開維多利亞港，作者寫到：“將于1997年年底退役的‘不列顛尼亞’號很快消失在南海的夜幕中”。“不列顛尼亞”號的退役這是未來的事情，但作者卻在敘事之中“提前透露”，其退役終結的命運讓讀者浮想聯翩，對英國而言，哪里僅僅是一艘船的“退役”！在敘事過程中，巧妙運用修飾語讓歷史不斷閃回，在現實與歷史轉換之中，事件敘述產生了強烈的歷史縱深感，能夠讓讀者調動生活經驗和想象力去感受到言外之意，同時加大了敘述的密度和容量，使得敘述意蘊深厚。

四、情感表達的克制：含蓄之中蘊波瀾

香港回歸，對參與現場報道的新華社記者而言，盡管新聞報道不提倡感情的外顯和勃發，但在《別了》一文中，我們總能看到記者壓抑不住、時時噴發的情感浪花。首先是在評論中透露情感。在報道港督府降旗儀式之后，作者隨后評述“但這一次不同：永遠都不會再有港督旗幟從這里升起了”，簡潔收斂，斬釘截鐵。這是對未來事實的敘述和評論，更是記者內心情感的流露，字里行間可見一個中國人的自豪和堅定。介紹港督府建造簡史時，作者補充道：“隨著末代港督的離去，這座古典風格的白色建筑成為歷史的陳跡。”精煉的一句評論，港督府的命運一目了然，讀者心中油然而生“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的滄桑感和自豪感。在“不列顛尼亞”號沒入夜色之時，作者進行了神補刀——“大英帝國從海上來，又從海上去”。這是對歷史和現實的高度概述，“從海上來”的，是曾經堅船利炮的驕橫；“從海上去”的，是今天無奈的黯然神傷。一“來”與一“去”，揭示了歷史變遷的滄海桑田，既具有強烈的歷史嘲諷，又洋溢著民族自豪之情。在這里，寫作者情感不自覺地介入，使得其和敘述、評論糾纏在一起，而情感表達卻由事而發，不枝不蔓，拿捏得恰到好處，內斂有度。不過，《別了》一文最重要的還是借鑒了詩歌的意象手法，在“客觀之物”中融入“主觀之意”，使得情感流露含蓄而內斂。

“雨”是這篇新聞稿中一個獨特的物象。全文中“雨”的直接描寫總計兩次，港督府舉行告別儀式是“在蒙蒙細雨中”。添馬艦軍營東面的告別儀式，查爾斯王子在雨中宣讀英國女王贈言，“雨越下越大”。這場“大雨”看似信手拈入，實則有意為之。“雨”為事件營造了不一樣的氛圍，也讓讀者感受到英國人的狼狽和作者的奚落，同時還具有很強的象征意義。突如其來的大雨，對炎黃子孫而言是一場“及時雨”，洗刷了中國百年來的恥辱，讓香港干干凈凈迎來了明天。對英國而言卻又是“苦澀的雨”，伴隨他們的，豈止是從天而降的雨水帶來的尷尬難堪，更有內心深處的落寞和酸楚的淚水。這場“大雨”有聲卻無聲，無聲又有聲。

游輪是另一個重要意象。英國以“不列顛尼亞”命名歷史上第八十七艘王室游艇，該船關聯著大英帝國崛起的歷史自信和輝煌過去。在香港政權交接之后，英國特意讓其接載查爾斯王子和港督彭定康離開香港回國。無論對于英方還是中方，這艘船都是一艘承載著歷史、政治和民族情感的符號之船。作者將其放在中英政權交接的歷史巨幕中刻意凸顯，頗具匠心。作為一線記者，作者靜觀英國人的撤離過程，暗夜中“不列顛尼亞”號離港的這一刻，對中國人而言，是一個舊時代的結束，又是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作者不忘以主人翁的身份作別這艘極具象征意味的游輪：“別了，‘不列顛尼亞’！”此一作別意味濃厚，可以說是一分莊重，二分詼諧，三分痛快。一句貌似客氣的“別了”，“我”之自豪之情與“彼”之狼狽情境盡出。作者的情感，深藏在與“不列顛尼亞”的揮手一別之中，不顯山露水卻又波瀾起伏。

歷史無言但讓人清醒。香港回歸已多年，這篇新聞報道卻常讀常新。文章獨特的“克制力量”，使得文字具有一種內在的情感張力，真正實現了在“意味深長”中抵達人心、直擊人心。

注釋：

[1]《別了，“不列顛尼亞”》采寫組.歷史的定格和新聞的生命力[J].中國記者，2019（10）：74.

[2]蘇寧峰.意味的生發 時間的隱喻——《別了，“不列顛尼亞”》新聞敘事藝術[J].中學語文，2016（03）：55.

[3]孫紹振.文學創作論[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9：174.

[4]王榮生.實用文教學教什么[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