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孔子記錄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一文,從當下課改背景來看,是一節可垂范的任務驅動型課。孔子課上贊曾皙之志,課后話留三分式地評價了其他三位弟子的所言之志。孔子讓弟子各言其志,實質上是欲借此以觀弟子們對他這個老師之志的理解接受情形。以這節課的設定任務為驅動,不僅能加深對孔子禮治思想的理解,還能加深對孔子人格的認知,并進一步提升當下任務驅動教學的探索。
關鍵詞:《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品讀;實踐反思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可以說是孔子所上的一節垂范后世的經典課,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一則典型的情境任務驅動型課例。四位弟子在老師的引導下,圍繞課堂任務,各自談了自己的志向,而孔子對此態度不一,值得玩味。課上孔子由衷地贊許了曾皙之志,課后他又應曾皙之問,分別對子路、冉有、公西華三人所言之志做了總結點評。圍繞著這個“志”,孔子對弟子們進行了一次情感態度與價值觀方面的引導,也讓我們由此對他的思想與人格有了深入的理解認知。
一、課堂任務那個“志”
孔子所記錄的侍坐這堂課,師生對話間流動著鮮明的思想個性。“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孔子的開場白,信息量很大。因為我年紀比你們大些,人家不用我了。這說的是自身的現狀,卻流露了自己志不得伸的失落與不甘,同時表達了對弟子們承其志而行的期待,并現身說法式地鞭策他們展志趁年華。(你們)平日說:“沒有人了解我啊!”可見,孔子的這堂課是在充分了解學情的基礎上進行的。假如有人了解你們,那么(你們)打算怎么做呢?這一假設,與前面的話語相承應,既創設了溫馨的情境,又聚焦了課堂任務。由此看來,這節侍坐課上,孔子不單單是以一個師者長者的身份出場,同時還是一個壯心不已的暮年志士,執心一意地推行著他心中的那個“志”。這也就決定了這堂以任務驅動的侍坐課,其設定的“言志”任務間蘊含著有待弟子們深深體悟的意味。
孔子讓弟子們各言其志,其實他自己心里是有著一個預設的期待的,而這個期待集中體現在“為國以禮”四字之間。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引程子注:“孔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子路等所見者小,子路只為不達為國以禮道理,是以哂之。若達,卻便是這氣象也。”[1]這就一語道破了孔子“與點”和“哂由”的關鍵所在。《四書章句集注》中進一步援引程子批注:“曾點,狂者也,未必能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言樂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2]曾皙不唯達于夫子之志,而且能緊扣眼前話題,用生動的描述將老師禮治思想的愿景勾畫出來,渲染出“堯、舜氣象”,給人以身臨其境的美好感受,無怪乎孔子會喟然發出嘆賞。
《論語》中有關孔子“禮”的思想,多是與為人行事的細節結合起來講的,其中也有些話語直接從治國安民的角度來談,比如:“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3](《論語·為政》)“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4](《論語·里仁》)“上好禮,則民易使也。”[5](《論語·憲問》)這些論說,其意都在于強調禮治的重要性、必要性。尤其是借有子之口所講的那番話:“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6](《論語·學而》)可以說是對孔子禮治思想的透辟之見,將禮的重要作用上升到了先王之道、先王的行事準則的高度。
孔子讓弟子言志,其出發點在于檢驗弟子心中的“志”是不是合于他一貫所主張的那個“志”。對于這一課堂任務,四位弟子的完成情況之所以參差有別,關鍵在于他們對老師的禮治思想在理解與認可上有不同。
二、完成任務那幾人
在老師以推心置腹的親切話語拋出課堂任務后,子路迫不及待地接過了話頭。他是個粗疏直率的人,對老師思想的領會,不夠深刻細膩。他的“可使有勇,且知方也”的治國圖景,顯然是將強軍致勇放在了首要位置,而讓百姓知禮有方只是居于其次的附帶目標,不在致力重心上。這就偏離了孔子禮治思想的正道。子路雖是孔子認定的有政事能力的學生之一,但或許也正如孔子所言“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7](《論語·公冶長》),不能基于仁的標準之下的子路,當然也就難以領會孔子“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8](《論語·學而》)的治國方略,不能“達為國以禮道理”,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子路言治國之志,對老師“為國以禮”的思想失之于避重就輕,這不能不讓孔子有幾份不懌,于是他止不住微微一笑,然后直接點了冉有的名。冉有作為老師眼中又一名有政事能力的弟子,雖然于察言觀色間表現出了異于子路的謙退,但其一番表面看起來頗顯抑讓的言志之辭,同樣未說到老師治國理想的硬核上。《論語·子路》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9]冉有給老師駕車的當兒,能夠抓住機會即時請教,說明他有機靈好學的一面。他們師徒的這幾句對話,清楚地列出了一個國家發展步驟的先后順序。人口增長、生活富裕顯然是農耕文明時代國家發展必須解決的基本問題,而禮樂教化則是在此基礎上國家進一步發展的高位目標,是不可或缺的應然狀態。從這個意義上看,冉有致力于“足民”而不敢當“禮樂”教化之任,似乎既能從老師的治國理念出發,又能兼顧眼前子路言志不讓而帶來的尷尬。不過細究起來,事情并不見得就這么簡單。孔子這里所講的治國步驟,是針對冉有的步步發問而做出的應答,單純地看,這三步從物質到精神,是合乎客觀規律的,但實際執行中并不是絕對分開互不相干的,而是緊密地融合在一起。冉有將“禮樂”置于自己不能的范疇之內,而從“足民”的過程中剔除出去,這就割裂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從而閹割了孔子的禮治思想。孔子的禮治思想是將“禮”貫于治國的全過程、融于治國者的言行舉措中的,所謂“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所謂“上好禮,則民易使也”。有子將禮治上升為“先王之道”,至于“小大由之”“以禮節之”的地步,這才是對孔子禮治思想的準確體悟。冉有靜態割裂地理解孔子的禮治思想,這就比子路的輕重不分更加嚴重,孔子內心的失落可想而知,這也正是他最終對冉有的言志不置可否的深層原因所在。
兩個弟子言志,都未能對接上老師的心志,孔子落落無言,只得接下去點了公西華的名。公西華是在場最年幼的弟子,他比孔子小42歲,與其他三個弟子比較起來,有隔代的年齡差距。作為后學者,公西華即使對老師的思想有比較深入的理解,也不宜在兩位長輩級的師兄都言而有失的情況下,自命不凡地把問題講得頭頭是道,所以他選擇了從自己的所長入手(孔子認為公西華長于賓禮交接,《論語·公冶長》中有:“子曰:‘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將志定位在“小相”上。表面看來,公西華的志講的正是禮的問題,但實際上只是流于禮的表層,涉及的僅為如何做好禮儀形式的問題,遠不是曾皙所描畫的禮治的目標圖景可比,與程子所言的“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的禮治精神實質不在同一個層面上,因此孔子不可能在這里發出喟然之嘆,只會意猶未盡地繼續點曾皙的名,直接將曾皙一直在為這場侍坐做背景音樂的鼓瑟活動打斷。孔子這時的心理是很復雜的,我們從他事后點評公西華之志的話語中,能夠隱隱地體會到。“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孔子先毫不含糊地將公西華之志納入“為國”的前提下;“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既然是講治國,那就應該落到“為國以禮”之上,就必須充分體現禮治的精神實質,而這并不是一個做“小相”還是做“大相”的關乎謙讓與否的問題,所謂“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10](《論語·陽貨》)只停留在形式上,那是對禮樂教化精神的一知半解!
子路的避重就輕,冉有的敬謝不敏,公西華的表層浮游,都讓孔子百折不渝、九死不悔的那份心志生出幾份旁落之感,這也為他最終欣逢曾皙言志而油然發出嘆賞做足了鋪墊。
三、與點背后那顆心
禮樂盛、王道興是孔子終生以之的政治理想,他曾奔走于列國,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雖未能達成,但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理想實現的期求,以至于臨終之時都對子貢發出“天下無道久矣,莫能宗予”[11]的感嘆。
據《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于魯定公十四年五十六歲時離魯適衛,原因是季桓子接受了齊國的女樂,且魯國郊祭后未按禮把祭肉分給大夫,也就是說先前孔子參政所開創的商賈誠于買賣、男女行路有別、路不拾遺、四方如歸的禮治和諧局面,將被毀于一旦。離魯適衛是孔子在諸侯國間十四年奔走生涯的起點,這十四年間,他屢遭打擊,備嘗艱辛,甚至面臨過生死存亡的威脅。弟子們跟在他后面,不僅親歷了從衛到陳、到匡、到蒲、又第二次適衛,然后再離衛到曹、到宋、到鄭、到陳、并過蒲而第三次適衛,諸如此類一系列的奔走顛簸,而且親驗了主張以禮治國的老師所遭遇的一個接一個失意:在衛遭讒而受監視的惶恐,在匡被誤認而受困拘的懼怕,返衛幾被好色衛君所毀名的羞恥,在宋習禮卻橫遭砍樹并欲加害的無奈,在鄭師徒相失而被譏若“喪家之狗”的狼狽,等等。而與“禮治”思想處處碰壁相對應的是,“征伐”之道大行其是:“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于吳。吳敗越王勾踐會稽。”“晉、楚爭強,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12]弟子們在這樣的尚力而不尚禮的現實環境的一再沖擊下,不能不對老師“為國以禮”的理念有所懷疑。《論語·子路》中有一段子路與孔子的對話:“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13]《孔子世家》中將這段對話記錄在孔子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適衛期間,那時孔子已六十多歲,孔子的弟子們多仕于衛,衛國國君打算任用孔子治理政事,所以子路想了解一下老師的想法。這段對話不光矗立起了孔子雖久經挫折而決不改其“禮治”之志的執著形象,而且也讓我們從子路率直到近乎粗野放肆的說話態度中看到了孔子禮治理想在學生心中的動搖。正因如此,子路在讓子羔去做費縣的縣宰而孔子指責他是在害人時,才會反詰說那里有百姓、有土地、有五谷,何必定要讀書才叫學問;冉有才會在做季氏宰期間,反復越禮,幫助富于周公的季氏斂財、不阻季氏越禮祭泰山、主導策劃季氏對顓臾用兵,而置孔子的一再追責于不顧。這些都說明,比之于老師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執著不怠,弟子們更多地表現出了切近現實的妥協。
由此看來,子路的未擺正禮治的位置,冉有的不敢任禮治之任,公西華的言禮而不觸質,其實都不是僅止于謙讓與不謙讓層面的問題,這背后有著對現實的無奈,有著對老師治國理想的信心不足和不敢堅守。而孔子對此當然都是能聽其言而察其心的,所以他的“哂由”,他的沉默,他的一路點名,以至最后的喟然“與點”,孔子在整個侍坐過程中的心緒是復雜的,有欣慰,有落寞,更有堅守。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作為孔子留給我們的一則典范的任務驅動型課例,值得我們好好品讀。以這節課的設定任務為驅動,我們不僅能加深對孔子禮治思想的理解,而且能加深對孔子人格的認知:這是一個循循善誘的長者,是持守理想、矢志不渝的高蹈者,是值得后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的圣者。
注釋:
[1][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131.
[3][4][5][6][7][8][9][10][13]楊伯峻.論語澤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9:11-12,37,156,7,43,4,134-135,
183,131-132.
[11][12]司馬遷.史記[M].武漢:崇文書局,2017:1031-1032,1022-1023.
[本文系江蘇省中小學教學研究第十四期課題“統編教材高中文言文主題閱讀任務驅動式學習樣態研究”(編號:2021JY14-ZB9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