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安靜的光景有些虛無（組詩）

大雪

我必須在顯微鏡之外認識一個人

用肉眼看到雪

我必須從生物課上返回來

向一棵樹學習季節

還有，我必須放棄寫詩的念頭

才能在鋪滿人世的腐爛里找到詩

發現我曾經忽略的大地的紋理

發現每一粒灰塵裹挾的驚心動魄的死亡

虛構的族譜

從來沒有完整的族譜，讓我

為先人驕傲。我讀到的歷史

類似于傳說，一個人剛剛寫完

另一個人又開始重新修訂

我看到，每一張被撕碎的紙上

都有坍塌的宮殿，被否定的王朝

每一個王朝都供奉著一個神話

都為眾神排好了現世的座次

虛構的江山，眾神也在虛構

一個寥廓的疆域，讓眾生相互仇恨

讓眾生迷失在虛構里

又在虛構里獲得重生

我無意于敘述任何一個家族的歷史

我的敘述只是對家族的猜測

我愿意遵守虛構的法則

愿意對前朝保持一種未知的敬意

夜讀記

書頁上可以翻起遠去的波瀾

也可以遮掩現世的無聊

埋葬發霉的往事

我愿意看到書頁鋪滿大地

我愿意把所有的夜晚

均勻地分給幾本書

讓陽光照耀赴死的勇士

讓暴君的宮殿里出現燦爛的星空

讓每一個陰郁的日子里

都有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

晨讀

此時，我可以讀窗簾上的陽光

讀枕邊殘留的夢跡

讀失眠中發現的可疑背影

讀一個人與黑暗的較量

究竟有多少勝算

可以拍一拍昨晚沒有讀完的書

像拍一個話不投機的老朋友

輕輕地告訴他

——我即將進入下一頁

在另一個路口等他

每一棵草都有顯赫的出身

我猜想，每一棵草都有顯赫的出身

有古老的族譜

有比一個王朝更久遠的傳統

但我無心考證它們深埋于地下的宮殿

和隨季節隱沒的族譜守護者

相對于日月簡單的契約

我更關心朝代盛大的更迭

與不可預知人世的浮沉

每一棵草都曾生長在歷史的河道

只是，它們拒絕被刻進石頭

而是沉默著，沉默著選擇了——

在風中俯下身子

一個下午的面積

我看到的黑夜并不是色彩

正如我看到的樹木也不是形狀

我一直置身于時間之中

裝卸著人生的零件

我可以把一個下午建成一所房子

請你和一只貓住進來

我們一起學習

如何在季節深處安放想象

而當黑夜如期來臨

房子將消失于黑暗中

椅子，書本，還有你

都將消失在時光里

于是，黑暗再次成為色彩

樹木再次成為形狀

我再次成為你所熟悉的樣子

有些喜悅注定無法分享，悲傷也是

有些喜悅注定無法與人分享，悲傷也是

比如，看到一根樹枝

從巨大的樹冠里探過來像要擁抱你

比如，聽到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鳥

發出久違的鄉音

比童年還遙遠的聲部，讓你瞬間沉迷

比如，走在街上你突然覺得

眼前的場景你曾經經歷過，或者

從一面墻上看到山川河流和鳥獸蟲魚

看到死去的人們再一次生動起來

在一個夢里你見證了自己的出生和死亡

一段充滿禁忌的愛情，沒有痕跡的別離

沒有人相信這些荒誕的話，沒有人

愿意承認那些顛覆因果的事物

可我相信——我曾看見過許多嬰兒

睜著好奇的眼睛望著虛無的空氣

手舞足蹈，笑臉如花

秋日黃昏

我愿意再遠一點，看車水馬龍的街道

聲音再低一些，說出一棵樹在秋天的變化

黃昏的鳥群飛過河邊，只有變白的蘆葦

能聽到它們的呼吸，能看到

它們眼睛里對落日的留戀

秋日盛大，詞語中的豐收剛剛感動了紙張

便被風掀翻出了空白頁，但鳥兒已經飛遠

沒有人知道，即將來臨的荒涼將由什么填滿

安靜的時光

值班后回家，秋日的陽光灑滿街道

有些樹的葉子已經變黃

有的已經落下，而有的依然是夏天的顏色

只是，葉子與葉子之間有了明顯的縫隙

風很小，秋聲躲進了詞語

人們依然在大街上行走

但我卻分明看到，這季節正墜入圖畫的抽象

——孩子做作業的樣子有些虛無

妻子收拾屋子的樣子有些虛無

我躺在沙發上隨意翻書的樣子也有些虛無

人世匆忙，這樣安靜的光景有些虛無

秋風起

不只落葉，秋天的夜晚

也趨于飄零

每一次出生都那么倉促

每一次死亡都那么潦草

新墳太淺，后人的淚水

洗不凈前人的污點

只有嬰兒的笑臉還完整

只有嬰兒的眼睛還分明

秋風趕著行人，在清晨

迅速抵達，謊言的堡壘

陽光均勻地涂抹在落葉上

一片落葉，也就是一片金子

餐桌暗淡，那敏感的天下事

竟也漸漸染上了，人間的油煙

瞬間

下班之后，我總是在辦公室坐上一會兒

瞬間的感受：板結的時光有了一些松軟

讀了一半的書攤在桌子上，仿佛不再屬于我

也不屬于散漫的黃昏

紙上的人生，有無法逆轉的罪惡

有銘心刻骨的離別

我無法跟隨所有的故事走到終點

一個故事，只能由一個人最后收場

只是，我可以讓一個孩子的淚水變得透明

讓一段灰暗的往事有一點亮色

記憶從未中斷，正如我發呆的時候

不覺間，窗外的綠色又加深了許多

小悲傷

清晨是殘損的絕望

當我再次感受到透過窗簾的陽光

夢里的廢墟并未完全隱去

那條危機四伏的路上還響著急促的喘息

而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

進入另一種詞語

廚房里的油煙高于想象

在夢中，我曾經讓夢翻轉

用一種恐懼掩蓋另一種恐懼

用一種逃避代替另一種逃避

只是，每一次翻轉都墜入虛無

沿著預訂的路徑

并不能總是絕處逢生

我看見沒有色彩的陽光鋪滿天空

舉著冷兵器的現代人

依然信仰古老的理由

清晨是殘損的希望

我愿意相信最小的祈禱

——當清晨來臨

每一間屋子都飄出淺淺的油煙

中年書

覺睡得越來越少，書讀得越來越慢

虛擲的光陰里，肉體完成另一種新生

一日三餐不減，必修的功課不增

眼睛和耳朵，每天都會發現身邊的奇跡

比如一只鴿子在天空劃出優美的弧度

比如一只小狗面對人時怯生生的眼神

萬物依時，沒有一個季節吝嗇陽光和雨水

沒有一種植物辜負季節

我開始嘗試體驗孩子面對生長的困惑

我開始嘗試理解一棵樹的靜默與榮枯

父母辭世后就一直住在我的夢里

擦亮清晨，提醒我活著的溫度與細節

思想是抽象的榮耀，靈魂陡峭

但時光永遠保持著溫潤的肌膚

就是這樣，從一個古老的故事里抬起頭

并不都是物是人非，江山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