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村民身份終結于二十多年前。
1990年夏天,我收到一所初中中專的錄取通知書。遷戶口那天,天空特別藍,父親騎著笨重的永久牌自行車,帶著通知書、戶口簿和穿戴齊整的母親前往鄉政府,一路上,細碎的車鈴聲像一只只歡快的小鞭炮炸響。
母親厭惡農民這個身份,更厭惡旺溪村村民這個身份。
之后的第二輪土地承包中,屬于我的土地被拿出來重新分配。從此,我終于摒棄了我的土地,由一個農村村民變為城鎮居民。
而此刻,二十多年后的這個午后,我似乎又一次成了“旺溪村村民”。
這是一個微信群,群名就叫“旺溪村民群”。弟弟拉我進群時,我就看到了群名片上醒目的“村民”二字。我沒有修改群昵稱,像一個冒牌貨躲在村莊的角落。微信群有六十來個群成員,很多名字是熟悉的,更多卻是陌生的。群主是李海,據說是旺溪村的現任村長。我們一家進群后,他第一時間在群里發了一串鼓掌的表情,又發了一張揮手的圖片,說是歡迎吳叔一家。接著就跳出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有的說歡迎,有的說吳叔好久不見了,還有個發小專門問候了我。那個瞬間,我仿佛一下子穿越到村莊的曬谷場,一群孩子奔跑著,大隊長朝叔正在臺上甩著有力的臂膀。
我的成長歷程中,十六歲是一個分界線。十六歲之前,我生活的全部意義只有一個——擺脫農民和村民這兩個身份。十六歲之后,終于實現目標,滿懷憧憬地離開村莊。彼時的我,對村莊以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大到城市、工廠、商店,小到單放機、文胸、高跟鞋……外面的世界像一個光怪陸離的萬花筒,讓我沉醉,更讓我迷離。
事實上,這個生活了十六年的村莊,我從未仔細端詳。確切地說,村莊的一草一木是離開以后才開始清晰起來的。十六歲之后,旺溪村常常出現在我的夢里或者作文里。我相信這不是想念,更多的是纏繞——十六年慣性的延續。印象最深的是,一次作文寫到這個村莊,語文老師問及村莊的名字,我囁囁嚅嚅不肯說。很久以來,我都羞于說出旺溪的名字,總覺得那樣一個村莊并不是我作文里的村莊。或者,我心底的村莊和筆下的村莊原本就是兩個世界。
多年來,我一直在這樣的困頓里掙扎:一方面懷念故土家園的美好,另一方面又逃避現實村莊的丑陋。
旺溪村是丑陋的,這是從小母親傳遞給我的訊息。盡管我筆下的旺溪常常是美麗的、溫暖的,有后門山、石拱橋、小溪、甌江、埠頭、杜鵑花、鵝卵石、楓楊樹、草坪、溪螺......我總是被自己的文字打動,感懷那些年旺溪的美好和鄰居的樸實。隨著年齡的增長,才漸漸發現自己的虛偽。許多美好,其實不過是回憶碎片的縫縫補補。我常常如一個夢游的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拉回遙遠的童年,如定焦鏡頭里的影像,粗鄙和丑陋逐漸成為越來越虛的背景,直至完全模糊。
所謂鄉愁,或者只是修復傷口的一只只創可貼吧。
2
旺溪村不足百戶,李姓最多,王姓次之。而吳姓,只有父親和伯父。
我的爺爺奶奶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就從青田縣一座大山的山頂搬到旺溪。從小到大,我常常問父親為什么要搬到這里。問的時候,總帶了埋怨口氣,我以為無論哪樣的地方都會好過這個叫旺溪的村莊。總是逃難吧。父親的回答其實也是猜測,語氣里滿是無奈和歉疚。父親很少提及爺爺,說得最多的只是奶奶。他反復強調他的母親(他從不會說你們的奶奶)會打算盤,會寫屋契,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因為這個原因,我的學習生涯中,父親唯一關注過的只是我的珠算學習。父親總說,以前啊,我母親的算盤打得噼叭響呢,你也要打得噼叭響才是。我是個很乖的小孩,能聽懂父親心里的缺失,所以在很小的時候便能用算盤從一加到一百,每次最后得數留下“5050”兩顆珠子時,父親就會滿足地笑。我反復練習撥打算盤的速度,試圖打出那個我應該喚作奶奶的人的噼叭響,盡管我從未聽過那樣的聲音。后來才知道,實際上父親也是從未聽過的。他不過是常聽伯父說起他的母親——是那樣一個聰明的女人。
真正在父親心里留下記憶的奶奶是一個瘋子。父親七歲那年,我的爺爺去世后,我的奶奶就瘋了。父親說奶奶把家里的細軟都拿出來,扔在家門外,一邊扔一邊笑。那些細軟,包括黃白之物,扔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撿回來。父親回憶起這些不會有恨,更多的是痛。但母親聽了之后就愈加恨這個村莊了。“那樣的鄰居,連一個瘋子的東西都忍心拿走!”母親常常這樣抱怨,仿佛所有的貧窮都是因為這些鄰居。
爺爺去世、奶奶瘋癲的那年,剛好是父親入學的年齡。報到那天,老師問父親的姓名,父親說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母親都喚他“妹兒”,那是青田土話,有寶貝的意思。怎么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老師耐心地問。小小的父親只好又怯怯地說,是“妹兒”。父親的回答迅速引來老師同學的哄堂大笑。他們聽不懂青田話,只聽到父親的發音近似蓮都土話“小牛兒”,一個個小孩就對著父親“小牛兒”“小牛兒”地叫開了。那天的報名還沒有結束,七歲的父親就逃回家了。盡管只有瘋癲的母親和十歲的哥哥,但小小的父親仍然覺得只有家才是安全的。從此,我的父親再也沒去學校。他開始掙工分,每天的工作是幫生產隊放牛,那個后來伴他一生的綽號倒是名副其實的了。
3
旺溪村微信群經常冒泡的,大多是我小時候的伙伴,他們有的是生產隊長,有的是村委委員。還有許多不認識的頭像,一些是女人,一些是孩子。母親會一個一個跟我解釋,這是誰家的媳婦,那又是誰家的孩子。像母親一般年紀的村民用微信的不多,只看到一個秀英姨,還有一個是明權叔。
我記得那些村民的名字,盡管非常遙遠。村里最有文化的是桂明叔,他是在鄉中學教書的,全村的人都羨慕他尊敬他。我在微信群里搜尋他的名字,母親卻說不用找了,聽說桂明叔得了癌癥,沒多少時間了。
父親的群昵稱是老吳。他說,寫老吳大家就能猜到是我了。雖說旺溪村的老吳也確實只有父親,但我還是覺得父親是有意避開那個綽號的。父親一直厭惡那個綽號,我總覺得父親厭惡的應該是那段不堪的過往,而不是綽號本身。其實那些小輩,大部分時間還是稱父親為吳叔的,微信群里的長輩到底是不多的。在這個微信里的村莊,父親終于擺脫了那個羞辱了他大半生的綽號。
母親雖然反對我們拉她進群,卻不會放過群里每一條消息。她常常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們,曉東今天發了一條什么消息,宇紅又發了條什么消息。那口氣,就像她每天仍在村里住著一樣。村長李海常常會發一些開會的通知,像單位的工作群一樣,煞有介事地艾特全體群員。我印象中的李海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實在很難和這個村長形象重合起來。每次李海發通知的時候,母親都會問父親,要不要回去一下?父親說,算了吧,由他們年輕人去折騰吧。母親又說,還是去一下吧。父親說,想回就回去一下唄。但大多時間也只是說說,父親母親基本是沒有回去的。李海還常常轉發一些政府公告的鏈接,更多的是我們街道的宣傳內容。每次看到這些,父親就會戴著老花鏡仔細地看,末了還得總結說,時代真的不一樣了。
微信群的女人大多是我不熟悉的,那些在我十六歲之后進村的女人,成了旺溪村真正的村民。而我,這個生在旺溪長在旺溪的女人,卻不再是這個村的村民。看著那些陌生的女人說“我們村”時,我會不適應,總想去糾正她們——旺溪村不是她們的,而是我們的。我們在那里長大,爬過每一座山,走過每一條田埂。她們沒有,她們是另一些村莊的人。
只是,這些別村的女人卻霸占著手機里的村莊。她們在群里肆無忌憚地聊天,我卻只能躲在角落窺視。她們能叫出所有小輩的名字,我卻是連聽都沒有聽過。她們能說出村里的每一處變化,我卻像聽著別村的介紹。她們大多喜歡發語音,或尖細,或嬌柔,完全沒有農家女人該有的味道。我仔細分辨這些外來女人的發聲,都不是我們純正的旺溪土話。
微信群里讓我最為驚訝的是小學同學周軍。他是我們班讀書最差的孩子,上了兩年就輟學了。記得母親常常把他作為反面教材,恨鐵不成鋼地和我們姐弟說,看看,不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周軍輟學之后,聽說去了溫州打工。后來回村曾經帶回一個媳婦,再后來回村又換了一個媳婦。再再后來只是聽說他做皮鞋發達了。但無論如何,他給我的印象一直是落魄的、文盲的、無藥可救的。現在在旺溪村民群,這個反面教材幾乎每天都要發一些心靈雞湯,偶爾還會附加幾句評論。我不得不承認他的評論大多是得體的,甚至還是有點水平的,完全沒有半點文盲的樣子。看到這樣的一個他,我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高興還是失落。母親也說,唉唉,連周軍都出息了呢。我知道,她是又想起我弟弟了。那個曾讓她驕傲過的兒子在中專讀了兩年后被勒令退學,這是母親后半輩子怎么也走不出的陰影。
4
母親相信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她拉著我們姐弟到田間地頭,一邊做著農活兒,一邊問我們累不累。我們回答累,她就說,所以要好好學習啊,否則就得這樣累一輩子。我承認這樣的教育對我是有效的,當年的我怕極了那些土地。在旺溪村的每一處田地,我從未有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閑適。所以,我很認真地讀書。這樣的教育于我弟弟卻是不恰當的,他的退學說到底還是因為母親的嚴厲。考上中專遠離村莊的弟弟如魚歸大海——再也沒有了約束。
母親對我們的嚴厲緣于對土地的仇恨。她早早成為娘家的勞力,接著又成為夫家的勞力。因為成分的關系,考試常常第一的母親卻無力擺脫農民的身份,更無力擺脫那些熬人的土地。她恨自己生不逢時,更恨我們姐弟不珍惜好的時代。一年四季,我們重復著翻土、插秧、耘田、除草、打藥、收割……在火辣的日頭下,掛著濕漉漉的毛巾,一遍遍地體味什么是“汗滴禾下土”。母親反復地說,在自然面前,種田的人微如草芥,要獲得尊嚴,只有走出土地,逃離這個村莊。
四季,于農民而言,只是年復一年的循環。那些年,我們在農民的身份中循環反復,再勤勞也走不出這樣的怪圈。旺溪的日子是艱難的,更是壓抑的。父親和母親起早貪黑,命運的圓圈里,如騾子一樣掙扎。
爭田水是每年旱季都要上演的事。村莊田地的灌溉主要依賴引來的溪水,一到旱季,溪水就變得貴如油了。父親和母親常常扛了鋤頭輪換著去守田水,守不過來的時候也會派上我們姐弟。守田水的意思就是看住水路,不要讓貴如油的溪水流到別人家的田地去。每年這樣的時節,就是旺溪村村民關系最差的時候,甚至扒泥攔水的鋤頭也成為爭斗的工具。有一次,母親讓我看管一條爭議少些的水路,交待說兩個時辰內這條水路只屬于我們家。我沿著水路一遍一遍地走,生怕那水在哪個轉角被別人家攔了去。細心的我在一個隱秘的草叢處發現底下有一個大洞,田水正悄悄地流向另一塊田。我立刻鏟來草墊堵上,并在心里痛罵對方的狡猾。過了一會兒,我家隔壁的那個女人過來了,她看到我手上的鋤頭,不由分說就搶了過去,把我家的田水統統截住攔到她家的田里。我說你不可以偷水,更不可以搶水。她就開始罵了,先是說她只引這么點水一個小毛孩竟然都能給堵死,再后來就是什么臟話都罵出來了。我哭著跑去找母親,在我的哭訴下,很少與人爭吵的母親也迅速成為一名潑婦,兩個人從對罵升級為對打。母親被那個女人按在水田里,我不顧一切地沖過去抱住母親。應該就是那一刻,我開始痛恨這個村莊的。我一定要離開,帶上我的父母和弟弟。也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母親的恨,恨身份,恨土地,恨旺溪。
土地能給予我們的實在是太少了。我從未感激過那些從田地長出的莊稼。我們付出那么多,也僅僅夠我們全家裹腹而已。我更感激的是家養的那幾頭豬,每養大一頭,家里就會添置一些東西,像鬧鐘、自行車、電風扇……父親和母親像燕子銜窩一樣筑著自己的家,一點點,一滴滴。
在我們家終于變好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也變老了。
5
旺溪村微信群也常常說種菜的事,男人女人都會熱烈地討論種菜心得。那氛圍,完全不像一群專業的農民,更像是一群閑時種菜的老干部。李海也會艾特我父親,說吳叔你也回來開會吧,順帶捎點蔬菜回城。這樣的時候,都是母親代回的,父親不會打字。母親說,謝謝李海,我親家公種的很多呢。
母親口中的親家公是我公公,他原本也是一個農民,一個提前逃離土地的農民。因為害怕農活,公公嘗試了很多事。最后辦了一個鑄造廠,獲得一個小老板的身份。想不到的是,年紀大了的公公卻開始專心種田了。公公如同我當年的父母一樣,每日起早貪黑、揮汗如雨,細心種下不同種類的蔬菜。就連有些嬌氣的婆婆也常常跟著去菜地捉蟲拔草。他們從來不說辛苦,讓少種點還怎么勸都勸不住。我想,公公婆婆對農活的感受和我父母當年必定是完全不同的。當年的父親母親是期待勞作的成果,而如今的公公婆婆卻是享受勞作的過程。
究竟是今天的人變得吃苦耐勞了,還是今天的土地變得仁慈了?
我想,還是因為身份的轉變吧。身份發生轉變的人越來越多。讀書早就不是這種轉變唯一的跳板,更重要的跳板是——拆遷。
村里的土地越來越少。自從我們村劃入工業園區之后,土地就開始一年一年地減少。剛開始的時候,我是高興的,盼望著那些土地全部被征用,如此父親母親就能夠從土地的勞作中徹底解放了。很久以來,我都在策劃一場逃離,一場帶上父母的逃離。外婆的生病、侄子的出世,都給了我充分的理由。在我的策劃下,父親和母親終于來到城里。但我知道,只要那些土地還在,他們的內心是不可能真正逃離的。
旺溪村民的微信群也常常討論土地問題,他們也是高興的,高興的是土地能帶來更快、更直接的利益。李海常常給大家普及土地征用方面的政策,苦口婆心地讓大家多學習、多了解。好多拿到土地款的村民還在城里買了房子,房價一漲資產就更加增值了。李耀的房子就和我買的房子在同一個小區,區別是他買的是疊墅,我買的只是單層的公寓樓。說起這些,母親就會有一千一萬個不服。她女兒用讀書得到的干部身份和居民戶口,到頭來還不如李耀這個初中畢業生。母親想不通。
李耀是開超市的,他在旺溪群里特別活躍,經常轉發一些搞笑的圖片。群里的人便說,李老板是越來越發財了,每天都這么開心。母親看到這些話,會跟我們刻薄地嘟囔一句,有什么好開心的。我知道母親是說李耀女兒早逝的事。他們夫妻常年在外開超市,倆孩子都交給父母看管。孩子送到城里最好的私立幼兒園上學,朝叔和珍嬸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公交車,早上送去,傍晚接回。但有一天,是一個周末,珍嬸去找孩子的時候,只找到老大,問他妹妹呢,卻是不知道。最后,在村旁的小溪把孩子撈上來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從此,珍嬸就變成愣愣的樣子,看到女孩還會各種拉拽,然后自言自語說上一通,村里的女孩見到她都會遠遠地跑開。
求什么財啊,家人平安就好。母親看到李耀發言就會這樣說,像是在安慰自己。
6
母親是二十六歲那年,作為“剩女”嫁給父親的。父親有自知之明,他沒有嫌棄母親這樣的女子——一個黑五類子女。
父親娶母親時,連家徒四壁都稱不上。母親常常和我們這樣描述:只有四根柱子。兩對柱子的中間是堂屋,左邊是父親居住的地方,右邊是伯父居住的地方。房子是父親出的錢,伯父出的力。那年父親在外當兵(父親的文化就是當兵時學到的),兄弟倆安身的茅草房被燒了。父親省吃儉用寄回所有的津貼,才有了兄弟合用的“四壁”。在我舅舅幫忙下,父親家兩根柱子的位置終于立上了木板,至此父親才算擁有了完整的“四壁”。于是,我的母親從大塘村的村民變成了旺溪村的村民。母親心底的恨,也從一個村莊轉移到另一個村莊。
母親和父親不同。那樣一個時代,父親作為一個孤兒,一個實實在在的貧農,雖然窮困卻是有底氣的。但母親是地主的女兒,是國民黨保長的女兒,更是一個勞改犯的女兒。所以,母親是自卑的,是倔強的,是孤傲的。她總是想盡辦法讓這個家更加體面一些,更加干凈一些。印象最深的是,母親每隔幾個月就要變換一下床鋪家具的擺放位置,把犄角旮旯的臟東西都清理出來。我和弟弟也總是特別期待這樣的變換,好像這么挪一下,整個家就變得嶄新了。
只是誰也想不到,父親和伯父的絕裂也是緣于這座房子。
母親的到來讓這個孤兒之家變化很大。原本是柱子那邊的伯父家結婚生子其樂融融,柱子這邊的父親打著光棍凄凄慘慘。自從有了母親,堂屋兩邊就慢慢反過來了。隨著我們姐弟的出世,父親這邊越來越有家的味道。母親把我們小小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一雙兒女也格外干凈齊整。父親常常對我們姐弟說,你們母親是個賢惠的人,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旺溪村的人也常常摸著我們姐弟的頭說,看看,什么樣的媽就會有什么樣的家什么樣的兒女。他們會說我伯母的壞話——那樣邋遢的女人,每個孩子也是臟臟的。村里人說這些話時,我聽了并不會不舒服,相反還以母親為豪。直到長大些才知道,伯母也是會聽到這些話的,所以她越來越不喜歡我們姐弟去堂屋那邊了。
母親很會盤算,她讓父親慢慢備下許多木材,一根根攢在我們家閣樓上。母親打算在院子里再搭一間房子,說孩子大了不能再在一個屋子擠著了。母親這些想法不知怎地讓伯父知道了,然后又讓伯母知道了。再后來,伯父出面和父親吞吞吐吐地說,這房子是他蓋的,應該屬于他們家的。父親一下子就懵了,他一直以為相依為命的兄弟是一個家的,從未想過兄弟屬于兩個家。父親只好提出蓋房子的錢是他當兵的津貼,伯父又吞吞吐吐地說,那些津貼只是換了多少袋米,這些米他會翻一倍還給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伯父精瘦的脊背愈加彎曲了,像是要把那些說出的話語重新埋回身體。堂屋兩邊正式開始不和了,一撥堂兄弟姐妹也迅速感受到這種變化。我們分出了親的兄弟姐妹和堂的兄弟姐妹區別在哪里。在母親和伯母撕扯在一起的時候,我就不肯再叫堂兄弟姐妹的母親為伯母了。
父親沒有再堅持,他開始換宅基地,和一戶戶人家簽協議。不肯換的,父親就給出好的田地去換,不同意換的,就再滿足他們額外加上的其他苛刻條件。宅基地的前后左右需計較得分毫不差,什么滴水、防火、開窗,父親母親用盡尊嚴才拼成一塊像樣的土地。然后,用那些積攢的木頭再借了很多錢,我們家終于在宅基地上蓋了三間新瓦房。
只是后來,獨占了老宅的伯父卻沒能過上好的日子,他被三輪車撞了。未及成人的堂哥哭著跑到我家找父親,幾年沒和伯父開口的父親落淚了。他又成了和伯父相依為命的弟弟,跑前跑后幫伯父墊付醫藥費,到處托關系找人處理交通事故,安頓好伯母和五個孩子。父親對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伯父又叫起大哥,對床沿邊哭成淚人的伯母又叫起大嫂。從始至終,父親和母親都沒有提那幾年的決裂。只是村莊的人卻常常提起,有人說父親傻的,也有人說父親重情的。再后來,伯父的命是揀回來了,卻成了一個癱子,更成了一個傻子。村莊的人又說,這是報應。
7
我在微信群看到堂哥堂姐的名字時,覺得熟悉又遙遠。他們都姓吳,都和我們姐弟一樣,中間是一個勇字,不同的只是最后一個字。很小的時候,我和弟弟都追著堂哥堂姐跑,他們叫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但那場決裂之后,堂哥堂姐就沒有再和我們姐弟玩耍。各自成家后倒是走動過幾年,只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這些堂親就不再走動了。
搬到村口那年,我和弟弟還很小,小到記不住這些觸手可及、不用禮尚往來的血緣關系。之后,我和弟弟陸續離開旺溪村,堂哥堂姐們的樣子就更遠了。雖然因為伯父車禍的事,兩家的關系有所緩和,但不久之后又降至冰點。那年堂哥鬼使神差要去競選什么村干部,來求父親幫忙。村里威望頗高的父親覺得親侄子有此大志,必須要傾力相助。于是得罪了一批人后,堂哥順利當選,手握重權。在一塊田地征用時,父親和堂姐——也就是堂哥的親妹妹有了爭執。這事理在父親,但堂姐大概是覺得自己親哥當政有靠山了,就變得蠻不講理了。父親不想和自己親侄女爭執,就請堂哥出面調解,心想吃點虧也沒啥,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講個理就好。沒想到的是,堂哥卻突然有了當年伯父的樣子。只是,同樣精瘦的堂哥說起那些維護起親妹妹的話時,卻沒有伯父當年的猥瑣,倒是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父親沒有再和侄子侄女爭辯什么,他放棄了那塊田地的利益,也再次放棄了骨肉親情。
伯父的孩子只有堂哥常住旺溪。另外四姐妹,一個堂姐雖然嫁給本村卻大多時間在外地做生意,另外三個堂姐也都嫁到遠處去了。親情這東西,有時候跟血緣實在沒什么關系,跟距離也沒什么關系。從小到大,我和弟弟只覺得遠在外村的外婆、我姨、我舅以及表姐妹們才是真的親人。父親和伯父曾經的相依為命,在我們這些下一代的心里,并沒有得到延續。只是,每次看到堂哥的兒子和弟弟的兒子相像時,就像看到一種剪不斷的血脈親緣,但這樣的親近又會因為關系的疏遠變得不再真實。
癡呆殘疾的伯父倒是有些好轉,慢慢地能夠認出一些人來。父親回村時,也是會去看他。伯父早不是當年精瘦的樣子,他的時間都化成了一坨坨肥肉,悉數塞進伯父扭曲的身體。伯父看到父親,會說,你死哪去了啊,這么久才回來。那樣子,好像他們還住在爺爺奶奶留下的茅草房里。堂哥堂姐這些年的變化都挺大,有的發財,有的離婚。伯母也變得臃腫,還和村里的一個鰥夫相好。伯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終日神情呆滯地坐在那張破舊的輪椅上,不厭其煩地望著天空,或者更遠的地方。父親說,伯母也是不容易的,只要不丟下伯父,做什么就由她去好了。
我們姐弟從未加過堂哥堂姐的微信,更不熟識他們的子女。自從加了微信群,倒是常常看到堂哥堂姐在群里說話,就像大家還在旺溪一樣近。但每日守群的父親母親唯獨不評論他們發的消息,好像那是一些無關的人,甚至連本村的人都談不上。唯一能感受到親人關系的是清明節掃墓的時候,常常是堂哥比我們先去上墳。看到清理干凈、添好新土的墳墓,父親就會跟爺爺奶奶說,你們大孫子先來看你們了吧,他還乖的,你們放心啊。還有一次,爺爺的墓碑裂了,堂哥快二十歲的兒子看到我們回村了,就跑過來告訴父親說,叔公,太公的墓碑被砸了,你一定要去查查。那個時候,我會覺得這孩子是我的侄子,是親人。至于墓碑的事,父親早就知道,那是堂哥當村官時結下怨仇的人砸的。而這類的怨仇,也會讓我們發現彼此是親人,是一個整體。血總比水要濃的,分不開的,父親會這樣感慨。
8
母親上次回村時,又看到那位和她爭田水的村婦。她和母親一般的年紀,卻得了尿毒癥,整個人削瘦而無光。她每隔兩天就要一個人坐公交車去城里醫院血透,然后又自己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家。母親說,她真可憐啊。言語里早沒了當年的恨。
加入微信群后,母親常常會得到許多消息。比如,朝叔住院了,小堂姐生二胎了,伯父輪椅翻了,桂明叔去世了……母親偷偷地關注這些消息,時不時拉上父親買上禮物往各個地方跑,老兩口的生活似乎也多出好些事來。
但這些并不妨礙母親恨這個村莊,她依然會說旺溪村的人太壞,連親戚都是壞的。我能夠理解母親,那些壞,便如身上的舊疾一般,平日看上去好好的,天氣一轉就會立刻疼痛起來。
很長的時間,我都以為母親的恨是因為她不一樣的經歷。直到結婚后常常聽到婆婆的嘮叨,才知道并不是這樣的。婆婆也時常和我談起那個時代,她也痛恨那些年無窮無盡的勞作,痛恨那些怎么也收拾不好的土地,痛恨那些斤斤計較的鄰居。婆婆總和我說,大井村的人太壞,她不喜歡那個地方。那口氣,和我母親一模一樣。
又或者,他們說的恨是過去的恨,和今天無關。他們可以一邊恨著,又一邊愛著。就像我可以一邊在文字里愛著,又一邊在內心某處恨著。
只是,無論我們是恨還是愛,旺溪村終究還是要消失了。
微信群像是最后的集結,李海每天在群里高呼“團結力量大”。他動員村民團結起來,向政府提要求。他說村莊要拆遷了,安置地塊有多種選擇,是開發區還是城郊,房子的價值會不一樣,市民的生活質量也會不一樣。市民,這個詞讓旺溪村民群的討論更加熱烈起來。我突然明白過來,原來旺溪村的每個村民也和我們一樣,一直在渴望逃離,逃離村民這樣的身份。
旺溪村就要消失了。我似乎應該高興,那些無窮無盡的勞作也要徹底消失了,那些瑣碎細小的口角也要從此消失了。村莊里的房子、小路、田地以及那些爭吵,最后都會變成一幢幢頂天的高樓,一條條繁華的街市。這個我一心逃離地方,即將成為都市的一部分。我用了二十多年時間,繞了一個很大的圓圈,不過是回到了原地。只是,我和弟弟的子孫,卻是回不去了,我們全家的農民身份也即將徹底消失。我竟有些悲愴起來,迫切地想要拿到一塊自己的土地,一塊可以讓子孫萬代種植勞作的土地。
微信群再次響起的時候,我設置了免打擾。原來,最終逃離的人不是我,卻是村莊,它像一個敗下陣的散兵游勇,倉皇失措地逃進了我的手機。我不知道還能將它儲存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