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波羅的游記,在后世遭到大量質疑是有原因的。他關于中國的一些描寫,簡直比《天方夜譚》還要夸張。比如,他這樣敘述忽必烈的巡游:
“大可汗常常坐在一個美麗的木頭樓房中,由四只大象抬著走。樓房金碧輝煌,里面用錦緞鋪地,外面蓋著獅子皮。大可汗的身邊,除了陪伴他的婦女和扈從,還有十二只兇悍的海東青。巡游途中,見到有鶴鳥飛過,便將其放出捕獵;雙方搏斗之時,大可汗敞開樓門,在臥床上觀賞,覺得非常快樂。”
不過,這個場景得到了史料的證實。很多文獻記載,忽必烈出行時經常乘坐象輿,象輿前另有以金玉纓珞裝飾的駱駝前導,前峰樹皂纛、后峰扎小旗,駝背上還有人鳴鼓奏樂。一時間,皇旗招展,鼓樂震天,聲勢極為浩大。
雖然大象溫順,但乘坐象輿也是有風險的。比如有一次,忽必烈行獵歸來,伶人跳起獅子舞迎駕,卻驚著了輿象,發足狂奔,險些令他墜下象背。
最危險的一次,忽必烈的象輿,居然成為了萬箭齊發的靶子,差點被射成了刺猬。
至元二十四年,即公元1287年,四月,帝國的東北部發生大規模叛亂。得到消息后,忽必烈立即調動兵馬,并不顧自己已經七十三歲高齡,御駕親征。五月從上都出發,六月三日抵達撒兒都魯(今內蒙古奈曼旗南)。在這里,他們與叛軍遭遇,雙方隨即交戰。
馬可·波羅聲稱自己當時就在現場。據他所述,戰爭進行得非常激烈:
“大可汗率領全隊人馬前進,經過二十天,到達一個大平原,乃顏和他的四十萬騎軍已經在那里駐扎了……大可汗的軍隊排列成三十隊,每一隊有一萬人,全都帶著弓箭……在每隊前面,有五百帶弓和短矛的步兵……每當騎兵沖鋒時,那步兵就跳到靠他最近的馬的臀上,坐在騎兵的后面,兩人共同前進,當馬停止時,他們跳下來,用矛去戮殺敵人的馬……這戰爭開始,是非常殘暴和兇猛的,現在就可以看見箭的飛射,空中全充滿了,好似雨的下降,現在又可以看到騎士和馬倒在地上死了……”
督戰時,忽必烈仍然乘坐著象輿:“大可汗坐在四頭象背上所負的小樓中,左右圍以弓弩手,旌旗飄揚在他上面,旗上有日月形象,高插空中,所以各方面都能看見,這四只象都蓋以極厚的熟牛皮,牛皮上面又蓋著絲和金制的布。”如此高調地出現在戰場,他的本意,原是希望以帝王的強大氣勢威臨叛軍,使其自動投降,沒想到叛軍悍勇,不僅未被震懾,象輿反而因為龐大與醒目,成為他們全力攻擊的目標,箭弩甚至射到了大象的腳邊,侍衛不得不將象輿趕上一個小山丘,后來又讓忽必烈換乘馬匹,才轉危為安。
忽必烈最終還是取得了勝利,并生擒了叛軍首領乃顏,將其捆綁了,用氈毯包裹起來,反復拋甩拖拽,直至顛震死亡。
這是蒙古人處死貴族的獨特方式。乃顏是成吉思汗幼弟鐵木哥斡赤斤的玄孫,與忽必烈同屬黃金家族,兩人排起來還是侄叔關系。
——“不許皇帝宗系的血灑在地上,叫陽光或者空氣看見。”
被裝入氈毯里時,乃顏應該是極不服氣的。他從來不認為發動這場戰爭是一場大逆不道的叛逆,反而是捍衛民族尊嚴的光榮義舉。他相信,有這種想法的人,在草原上,絕不是少數。
因為,對于草原,忽必烈才是真正的叛徒。
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打敗乃顏的,并不是蒙古人,而是漢人。
忽必烈調遣的平叛軍隊,按照馬可·波羅的說法,多達四十六萬,但這個數字被嚴重夸大了,事實上他親自率領的只有兩萬人。除了宿衛軍,主力是“五投下”軍團,即初封于成吉思汗時期的五大蒙古部落武裝,另外還有部分漢人軍隊。
戰爭一開始,忽必烈派出的是“五投下”的蒙古騎兵,不料,他懊惱地發現,這些平時視死如歸的勇士們沖到前線后,很多人卻停了下來,非但不上前廝殺,反而松開弓弦勒住韁繩,親熱地與對手打起招呼來。
原來,雖然分屬兩個陣營,但雙方將士畢竟同為一族,非親即故,打斷骨頭還連著筋,讓他們拼個你死我活,實在有些不好下手。
見此情景,忽必烈甚是憂慮。此時,征滅南宋的大將伯顏,出了個主意,建議他用漢人替下蒙古人。忽必烈當即下令,任命名將李庭,率漢軍出戰。
——需要說明的是,元朝的“漢軍”并不一定全部是漢族,也包括原來生活在華北遼金等地、漢化的各族人,比如女真人、契丹人,和渤海人。
漢軍的加入,令戰況迅速改觀。首先,漢軍列前步戰,蒙古騎兵斷后,以示死斗之志;當夜,主帥李庭親率壯士十人,攜火炮突襲敵陣,叛軍驚恐,自相踩踏,傷亡無數;同時,又遣三千人裂裳帛為旗幟,斷馬尾為旄飾,掩映林木,張設疑兵。叛軍軍心已亂,見狀以為忽必烈的后援大軍到達,潰散而走,忽必烈率軍追殺,就此大獲全勝。
雖說成王敗寇,但忽必烈作為全體蒙古人的領袖,清理自家門戶居然還得借助外族人的力量——
這位威風凜凜地端坐于象背的大可汗,究竟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的皇帝?
忽必烈是拖雷之子、成吉思汗之孫,血統純正,出身高貴。然而,早在做藩王的時候,他就因為偏離部族傳統,而遭到過打擊。
忽必烈三十六歲那一年,他的長兄蒙哥,成為蒙古帝國的第五位大汗,委派忽必烈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駐帳于灤河上游的金蓮川草原。
蒙哥汗與忽必烈一母同胞,自幼感情很好,否則也不會委以重任。然而,六年后的春天,他突然派了幾位心腹,以財務審計的名義,來到了金蓮川鉤考。
這種鉤考大多是例行公事,忽必烈原本沒怎么當回事,但他很快發現,事情并不簡單。這批欽差極為苛刻,上綱上線窮治百端,鍛煉羅織無所不至,忽必烈幾乎所有的屬員都上了黑名單,有很多還被嚴刑逼供,盛夏時節械系于烈日之下暴曬,折磨死了幾十個人,即便是忽必烈自己,也被解除了兵權。
忽必烈終于意識到,這絕非一次普通的考察,分明是大哥對他的懲戒。他感覺事態嚴重,斟酌再三,決定負荊請罪,入朝覲見大哥。
畢竟血濃于水。兄弟倆一見面,都是百感交集,相對泫然淚下。鉤考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次鉤考,明面上是因為忽必烈被人告發了兩條罪狀,其一是收攏中土世庶民心,恐有不軌;二是其屬臣擅作威福,朋比為奸。但根本原因,是蒙哥汗發覺,自己這個弟弟,與漢人走得太近,有點數典忘祖了,必須得好好敲打一番。
雖然在草原上土生土長,但忽必烈從小就很喜歡聽漢人的帝王故事,尤其崇拜唐太宗李世民,對他做秦王時廣延四方文士講論治道終成大業的事跡,更是欣羨不已,長大了也學著招攬遼金故地的人才,周圍漸漸匯集了一批華北的豪杰和精英,開府之后,更是形成了一個被稱為“金蓮川幕府”的謀臣集團。
可以考證的幕府成員,至少有六十余人,以漢人或者漢化的女真人和契丹人為主,文臣武將皆有,很多還是飽學大儒。通過他們,忽必烈接觸了很多中華傳統文化。比如前金狀元王鶚為他系統地講解了《孝經》《尚書》《易經》等儒家典籍,廣平肥鄉人竇默為他講解了三綱五常正心誠意,營州柳城人姚樞為他講解了治國平天下之道,太原交城人張德輝也告訴了他許多歷代明君的治國之策。
金蓮川幕府以劉秉忠最為著名。此人出入儒釋道三教,天文、地理、律歷、占卜無不精通,忽必烈對其言聽計從,被稱為“聰書記”——劉秉忠曾經剃度為僧,法號“子聰”——取國名、定都城,對元代政治體制、典章制度的奠定發揮了重大作用,堪稱元王朝的總設計師。
在這批謀臣的輔佐下,忽必烈在自己的封地進行了一系列中華化的改革,如招撫流亡、屯田積糧、規范稅賦,短短幾年,便令漠南草原隱隱有了幾分中原政府的格局。
有一件事,很能說明這一時期漢人對忽必烈的影響之大。開府次年,忽必烈奉命伐大理,出征那天,他已經騎上了馬,忽然停下,對隨行的姚樞據鞍大呼:“你昨晚講的事,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原來,前一天晚上,姚樞在夜宴時,給忽必烈說了宋太祖遣曹彬伐南唐時,不殺一人的故事。
他做到了。攻下大理之后,他命姚樞裂帛為旗,書止殺之令,分號街陌,大理民眾因此逃過了一劫。須知大理政府曾經殺了忽必烈派來勸降的三個使臣,依照蒙古軍法,對此行為必須屠城,想當年,縱然是遠在萬里之外的花剌子模,其都城撒馬爾罕也因此遭到了成吉思汗的血洗。
使節被殺,而未加以殘酷報復,這在蒙古歷史上,是第一次。
金蓮川,以金蓮花而得名。每年七八月,草原上盛開這種指甲蓋大小的黃色小花,一望遍地,金色爛然。加之氣候涼爽,水草豐茂,遼金時期便是北族帝王的避暑游獵之地。
但現在,金蓮川同樣成了漢族士大夫的一處圣地。不必諱言,對于蒙古人,他們身負家國劇痛,但忽必烈對漢文化的虔誠,不僅融化了他們心中的堅冰,還令他們記起了讀書人的使命。世道越是黑暗,越是需要救治,而忽必烈,令他們看到了勒馬停戰、化解這個蠻族戾氣的希望。
否極終將泰來。他們相信,金蓮川,就是太平之輪再次轉動的起點。
“日月旋天蓋,星辰合斗樞;光騰掌內鐵,氣繞澤中蒲。”
正如大儒郝經的這聯詩,忽必烈開府時期,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出現了文人大規模熱情歌頌草原風光的詩篇。
公元1252年,前金的文壇泰斗元好問,以六十三歲高齡,長途跋涉,專程前來金蓮川覲見忽必烈,并尊其為“儒教大宗師”。
忽必烈欣然接受。
然而,越受漢人擁戴,在族人眼中,忽必烈就越是墮落。
忽必烈幾乎是一夜之間登上歷史舞臺的。蒙哥即位之前,他的資料可以說是一片空白,無論蒙古檔案、還是漢文、波斯文獻,都極少有關于他的信息。
但通過極其有限的幾條記載,也能夠看出,與他的父兄相比,這個前半生隱匿于迷霧深處的大可汗,從小有著某種獨特的氣質。
對于祖父成吉思汗,忽必烈的降生,堪稱雙喜臨門。因為就在那一年,蒙古人終于攻下了金朝的中都,滅金已成定局。但當他看到忽必烈時,卻有些不太高興,說:“我們的孩子都是火紅色的,這個孩兒卻生得黑黝黝的。”意思是忽必烈長得不像一個純正的蒙古人。
對這個孫子,成吉思汗始終有些冷淡。
忽必烈九歲那年,成吉思汗西征花剌子模歸來,他與七歲的弟弟旭烈兀前往迎接,在今天新疆的額敏縣附近,隨著大軍進行了平生的第一次狩獵。忽必烈射殺了一只兔子,旭烈兀射殺了一只山羊。按照蒙古習俗,成吉思汗在他們的拇指上擦拭了油脂,以示祝福。拭油時,旭烈兀狠狠掐了祖父的手心,疼得這位眾汗之汗都叫出了聲,忽必烈卻只是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指。
這固然因為祖孫之間的關系,忽必烈比弟弟要疏離得多,但從中也能感覺到,這位九歲少年的敏感、謹慎,及內斂,一點也不像一個在草原長大的男孩。
本來這并不是什么大事。狼群中總有幾只掉隊的。畢竟,當時的蒙古汗位,在三伯窩闊臺系,拖雷系不過是旁支;再說,雖然是拖雷的嫡子,但忽必烈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二,并且由庶母哺育長大,如果沒有意外,只能守著窩闊臺賞賜的一小塊封地,混在眾多叔伯兄弟中悄無聲息地度過一生。
但他卻當了皇帝。
直到去世,忽必烈的汗位,都存在爭議。
因為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他的汗位,是自己搶來的。
根據蒙古傳統,大汗即位,應該由忽里臺推戴。忽里臺,是蒙古語“會議”的音譯,突厥語的意思是“聚集”,相當于貴族議會,負責推舉部落的首領及可汗。忽必烈之前,即便是成吉思汗,也是由忽里臺推選出來的。
當然,忽必烈可以說,也經過了忽里臺推舉:公元1259年七月,蒙哥汗在攻打南宋時暴卒于合州釣魚城(今重慶合州區)下,次年三月,忽必烈在金蓮川灤河畔召開了由他主持的忽里臺,將自己推舉為新一任大汗。
但很多部落卻不承認這次忽里臺。因為忽必烈稱汗的次月,他最小的弟弟阿里不哥,也在自己的駐地,哈剌和林(今蒙古國鄂爾渾河上游)舉行忽里臺,宣布了繼位。
依照蒙古傳統,阿里不哥的汗位要比忽必烈正統得多。他是拖雷家族最小的嫡子,而蒙古人有“幼子守灶”,即最小的兒子繼承家產的習俗,因此蒙哥汗南征時,命他為“監國”,留守后方主持政務,連大汗的印璽都由他保管;其次,金蓮川只是一個封國的駐地,而哈剌和林是窩闊臺汗修建的蒙古國都城,是漠北本土的中樞,兩地的忽里臺,分量孰輕孰重毋庸贅言。因此他的支持者,甚至比忽必烈還多,當時的蒙古四大汗國,欽察汗國、察合臺汗國、窩闊臺汗國都支持阿里不哥,唯有伊爾汗國支持忽必烈。
各諸侯如此一面倒地支持阿里不哥,除了法理之外,忽必烈強烈的親漢傾向,也是導致蒙古各系反感的重要原因。
汗位面前,親情無比慘淡。一片草原被撕成漠北漠南兩塊,兄弟倆就此動起了刀兵。雖然得到幾乎一面倒的支持,但阿里不哥依然不是乃兄的對手,一再挫敗,不得不承認現實,四年之后,帶著汗璽來到金蓮川向忽必烈投降。
就像當年的鉤考,見面時,兄弟倆都流下了眼淚。抱頭痛哭之后,忽必烈問阿里不哥:“我親愛的弟弟,這場紛爭誰對了呢,是我們還是你們?”阿里不哥的回答綿里藏針:“當時是我們,現在是你們。”顯然,他并不承認自己有錯,只不過是力量懸殊而已。
兩年后,阿里不哥在幽禁地患病死去。有文獻稱他是被毒殺的。
雖然阿里不哥臣服了,但黃金家族各系,還是有很多宗王對忽必烈不服氣,明里暗里抵制,尤其是封在海牙里(今哈薩克塔爾迪庫爾干與伊犁一帶)的海都,這位窩闊臺汗的孫子,從小在成吉思汗身邊長大,有著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認為忽必烈已經向漢人投降,不配再做蒙古大汗,四處串聯心懷不滿的諸侯(乃顏叛亂便是他鼓動的),召開忽里臺,盟誓起兵維護蒙古傳統,足足造了四五十年的反,忽必烈直到去世也未能平定。
在中亞,至今流傳著海都女兒忽土倫的故事:據說這位少女不僅極其美麗,而且武藝超群,經常和父親一起參加遠征;到了婚齡,按照她本人的意愿,昭告整個草原,任何年輕人,只要能在角力中勝過自己,便嫁給他,否則就要給她一百匹馬;結果,忽土倫贏了至少一萬匹馬。
即位之后,忽必烈的征南宋,以及后來不恤國力,數次遠征日本及東南亞各國,固然是繼承父祖遺志,也是被逼著向族人證明自己的實力。
但無論他如何努力,黃金家族還是不可挽回地走向了離心。
來路不正的汗位,以及長期的平叛戰爭,使各大汗國與元朝的關系漸行漸遠。他們原本就有很大的自治權,現在更是對忽必烈的政令裝聾作啞,并爭相吞并原本由朝廷直轄的土地,實質上已經獨立;忽必烈雖然不滿,卻鞭長莫及,他在帝國西北部的統治已經名存實亡。
很多學者認為,元王朝的建立,其實意味著龐大的蒙古帝國開始分裂。
乃顏與海都的憤慨,是有道理的。
蒙古史暫且按下不表,奪取汗位之后,忽必烈進行了一系列改革。
首先是仿效中國皇帝,建元“中統”。在此之前,蒙古帝國沒有年號,都是以十二生肖紀年,如“鼠兒年”“猴兒年”。
“中統”者,中華正統也。
同時,根據漢人謀臣的意見,忽必烈“援唐宋之故典,參遼金之遺制”,重新制定了帝國的行政制度。在中央設中書省,作為最高行政機關,又設樞密院與御史臺為軍事與監察機構,另外還開設了由名儒主持的國子學。
他甚至給自己最寵愛的兒子——后來他被立為太子——取了一個中國式的名字,叫真金,并延請名儒,從小就對其進行了嚴格的漢學教育。
公元1271年,忽必烈取《易經》“大哉乾元”之義,將國號由“大蒙古國”改為“大元”;次年,將在金朝的中都城基礎上重建的大都,定為帝國的都城。
大都(今北京)嚴格按照《周禮·考工記》規劃。九經九緯,前朝后市,左祖右社,而且對應星象;中書省衙署被安置在皇城城北,以符“紫薇垣之次”,主持軍務的樞密院被安置在皇城城東,“武曲星之次”,御史臺則被安置在皇城西北,“在左右執法天門上”。
大都其實只是帝國的冬都。即位前,忽必烈在金蓮川草原上建造了一座開平府,作為藩邸,即位之后,升為上都。每年四月,忽必烈都要去上都避暑,九月秋涼之后返回大都。
大都距離上都約四百五十公里,而上都距離哈剌和林約八百公里。從漠北到漠南,再到華北,這一路南下的一千兩百多公里,分明是忽必烈推著他的族人,向中華文化靠攏的進程。
這位來自草原的大皇帝,甚至熱忱地關心起了農事。他開河渠,修水利,還專門成立了勸農司,并挑選了一批精通農業的技術人員編寫勸農文,用通俗的文字向農民介紹農桑技術,棉花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在漢地大面積種植的。
更重要的是,這位牧羊人的后代,明令禁止了蒙古權貴毀田牧畜。對比窩闊臺汗時期,有人居然建議,驅逐漢人,把整個中原的耕地都變成牧場,恍如隔世。
一時間,帝國氣象一新,無論漢人,還是遼人金人,似乎都淡忘了亡國之痛。億萬個低垂的頭顱,悄然抬了起來。
“臉上有光,眼中有火”。這群經歷過天崩地裂的遺民,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畢竟,太多的歷史經驗證明,無論多么強悍的胡族,入主中原后,或多或少都會被中華文明軟化,甚至融和,就像不久前的遼和金。
太陽底下無新事。蒙古這匹野馬,很快應該就會被套上籠頭了吧。
然而,很快,許多人就發現,忽必烈的漢化,似乎偏離了他們的想象。
最先察覺到變化的是金蓮川幕府的舊人。
即位之初,忽必烈依然對他們很倚重。比如劉秉忠被拜為太保,姚樞、張文謙被任為中書左丞,王文統、趙壁、廉希憲等人為平章政事,董文炳甚至被任為侍衛親軍的都指揮使。
但幾年以后,這群漢族大臣,或者被安置于翰林院,或者做太子老師,或者被外放,比如改任姚樞為大司農,竇默為翰林侍講學士、許衡為國子祭酒,雖然名義還很尊貴,但大都被削奪了實權。
更令他們沮喪的是,無論自己怎么建議,甚至哀求,但忽必烈始終斷然拒絕重開科舉。這意味著千千萬萬漢族的讀書人,只能被禁錮在寒窗下,無法出頭。
與此同時,忽必烈再三強調了蒙古人在帝國政權中的絕對主導地位。公元1265年,他甚至下了這樣一道圣旨:“以蒙古人充各路達魯花赤,漢人充總管,回回人充同知,永為定制。”
“達魯花赤”,蒙古語的意思是“掌印者”,是各級政府的最高長官——這意味著,從中央到地方,漢人最多只能當二把手。
最讓漢人難以接受的,是忽必烈對漢語的冷落。
這似乎有些荒誕,雖然被尊為“儒教大宗師”,但忽必烈根本不懂漢語,與漢臣的交流只能通過翻譯交流。
值得一提的是,忽必烈不僅自己不學漢語,還不提倡其他蒙古人學,反而督促漢人學習蒙語。
他甚至為自己的王朝,重新配備了一套文字。
蒙古族原本只有語言沒有文字,成吉思汗打仗時傳軍令,使者為了便于記憶,還得編成歌謠吟唱,后來才讓乃蠻部的國師塔塔統阿,參照回鶻文字造了一套。但忽必烈即位之后,嫌棄這套文字回鶻痕跡太明顯,便請藏傳佛教薩迦派的首領八思巴大師,另外創制了一套蒙古新字,聲稱可以拼寫包括蒙、漢、藏、梵、維吾爾等各民族的語言:“譯寫一切文字”。
——忽必烈對八思巴的尊崇,也令漢臣們無比失落:他居然被奉為國師。須知成為“帝師”是每一代儒生的終極夢想,但孔子以來,誰也沒能做到。
公元1269年,忽必烈下旨,定八思巴文字為“國字”,頒行天下;兩年后又規定,帝國所有的文件政令,必須用八思巴字書寫。
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
文字,是一切文明最核心的載體。尤其是漢字,這種流傳幾千年,已經具有某種宗教屬性的方塊字,突然在短短幾年內,被一個藏僧的倉促發明代替,漢人的屈辱與無奈可想而知。
八思巴字與蒙古口語成為官方語言后,元朝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硬譯體”文書:“不揀什么他每的,不揀誰休倚氣力者”“大使錢的勾當休做著,小心依著法度行者”“無體例勾當休做者,做呵,他不怕那什么”……
即便是《論語》《孝經》這些儒家經典,也必須照此翻譯。比如“在上不驕,高而不危”,被譯成“在人頭上行呵,常常的把心行著么道”;“示之以好惡而民知禁”,則譯成“好的歹的勾當先教知道呵,百姓自家怕也有”。
這些文字被書于圣旨、雕于刻板,甚至勒之金石,每次誦讀,平上去入都亂作一團,唇齒間秦風漢韻、魏晉風流蕩然無存,只剩下成群牛羊滿嘴撒潑,開口閉口盡是膻氣。
數千萬漢人,就這樣被生生拗折了舌頭。
忽必烈對漢人的態度轉化,與李璮的叛亂有關。
金朝后期,山東河北一帶,出現了一支漢族反抗武裝,名為紅襖軍。首領李全及其妻楊妙真,都有一身好槍法,尤其是楊妙真,一桿梨花槍天下無敵。李璮便是他們的養子。李全后來歸附了蒙古,被授予山東淮南楚州行省,死后由李璮襲爵。父子盤踞魯東三十余年,但始終搖擺不定。公元1262年,李璮趁著忽必烈忙著與阿里不哥爭奪汗位,終于起兵反叛,但被迅速鎮壓。
李璮叛亂,牽連到很多金蓮川的藩邸舊臣,很多人因此受到貶謫,其岳父、中書平章政事王文統更是以同謀之罪被誅殺,就連擒斬李璮的漢將史天澤,都被罷黜了兵權。同時,忽必烈還廢除了漢族功臣的世襲制度,又在各級政權中引用色目人分掌事權,使其與漢人官僚相互牽制。
通常認為,李氏父子的反復無常,令忽必烈感覺到漢人不可信,故而調整了民族政策。但這就是他開漢化倒車的唯一原因嗎?
其實有很多跡象表明,從一開始,忽必烈就沒打算全盤接受漢人的文化。
元朝的兩座都城,雖然都是由漢人設計,并且建造了很多漢式宮殿,特別是上都的主殿大安閣,原本就是北宋皇宮的熙春閣,蒙古人滅金后,被忽必烈從汴梁整體拆遷到了金蓮川。
然而,在這些方方正正、挑檐飛角的漢式宮殿之外,忽必烈不僅在皇宮種植了來自草原的草坪,還搭建了很多圓形的“斡耳朵”。“斡耳朵”,中文意為宮帳,也就是大型的蒙古帳篷,忽必烈經常在里面召開宴會,有時還要去住幾天;后妃臨產時,也要搬到“斡耳朵”。
也就是說,元帝國的每一位王子,都要在帳篷中誕生。
忽必烈似乎很重視血統的純正。不僅四位正妻,就連他所有的嬪妃,也全是蒙古人——不與漢人通婚,或許便是忽必烈定下的家法,元朝歷代皇帝,盡管也有將公主嫁到中亞甚至高麗的,但很少聽說招漢族駙馬。
雖然建了太廟,但忽必烈在祭祖時,卻在漢儀中添加了很多蒙古及藏傳佛教的內容,甚至讓薩滿參與主持。
還有忽必烈為自己王朝擇定的國號。雖然來自《易經》,但細究卦象,“元”,這個所謂能夠化生萬物的宇宙根本,其實就是天,即草原民族最崇拜的騰格里,薩滿教的最高信仰長生天。
根據文義起國號,在中國歷史上,還是第一次。此前所有中原王朝的國號,要么取自發祥地,要么取自前朝封爵,不僅傳承有序來歷分明,對正統的最高自我標榜,也只是受命于天。
但蒙古人竟然自稱為天。
客觀說,即位之后,忽必烈對漢文化從起初有意無意的冷淡,到后來越來越明顯的壓制,也不完全因為他的草原情結。
他對幕府舊人許衡的一次批評值得深思。
河南人許衡,是金元之際著名的儒學宗師,被奉為華北理學領袖,元王朝在制定朝儀和官制時,聽取了他的很多建議。但有一天,忽必烈嚴厲地責備了他,要求他以后說話做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要彎彎繞繞,白白辜負了這么大的名頭。
原來,忽必烈嫌許衡平時上疏,喜歡長篇大論講說性理,又需要經過翻譯,自己聽得好生難受,而且很多時候,強捺住煩躁磕磕絆絆聽完了,卻發現都是些漂亮的空話,根本沒有什么可操作性。
他拒絕開科舉,除了維護蒙古人的政治地位,還厭惡金宋文人奔競場屋,唯務華藻虛文的風氣,這也是一大原因。
對于以詩詞見長的讀書人,忽必烈有種本能的排斥,曾經譏諷他們“只是課賦吟詩,將何用?”還不如“高麗小國”的“匠人棋人”。
忽必烈對禪宗的打壓也有著類似性質。
早在藩王時期,忽必烈就受王妃察必的影響,拜八思巴為師,還受了薩迦派的喜金剛灌頂儀式,成為一名佛徒。但打下南宋后,他卻對江南最盛行的禪宗,采取了近乎苛刻的限制措施,甚至強迫很多禪寺,改變了宗派。
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佛教內部的派系之爭;或者說,是禪宗的徹底中國化,令忽必烈感到不安。但不能把一切都歸結于民族隔閡,事實上,對于文化,蒙古人并不狹隘,即便是最排他的宗教問題,也是如此。
或許是信奉“萬物有靈”的游牧部族傳統,雖然長生天至高無上,但對于信仰,忽必烈極其包容。他說過,全世界有四位先知最受人崇拜,“基督教徒謂其是耶穌基督,回教徒謂是默罕默德,猶太教徒謂是摩西,佛教徒謂其是釋迦牟尼”,而他對這四位圣人,“皆致敬禮。”他讓馬可·波羅告訴歐洲人,他歡迎所有派別的傳教士,只要能夠為大元帝國祈福,汗八里的大門永遠為他們敞開。
禪宗受到打擊,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為參禪打坐話頭公案那一套,在他看來,純粹只是裝神弄鬼故弄玄虛。
實用性,才是忽必烈選擇文化的終極標準。
這就是七百多年前,草原版的“拿來主義”。
忽必烈對劉邦的評價意味深長。
元朝開國后,漢臣們精心制定了一套朝儀。劉秉忠將其奏報給忽必烈時,順帶講了一個與此相關的小故事。說當年劉邦坐天下,第一次見到文武百官依照儒家儀式向他跪拜時,非常高興,感慨說我今天才知道皇帝的高貴。
沒想到忽必烈聽完,卻嗤之以鼻,嘲笑說這位漢高祖的眼孔實在太小了,我可不會這樣。
顯然,忽必烈并不滿足只做一個中國皇帝,甚至也不甘心只當蒙古人的大可汗。締造一個世界性的大帝國,成為眾王之王,才是他的目標。
更確切地說,這是忽必烈的使命。因為祖父留給他的遺產,雖說龐大,但實在太雜了。僅以忽必烈直接統治的元朝來說,便有蒙古高原的游牧文化區,漢地的農耕文化區,青藏高原的吐蕃文化區,西南的少數民族文化區,西北的穆斯林文化區。這些性質迥異的文化區,就像一堆來自四面八方的原鐵礦,純度各不相同,雜質也多種多樣,若要打造成利器,必須經過反復的煉化。
忽必烈之前,蒙古帝國基本還是用武力維持的。
“男人一生最大的快樂,在于壓服亂眾,戰勝敵人,奪走他們的一切,騎他們的駿馬,將他們漂亮的妻妾抱在懷里。”
“要讓青草覆蓋的地方,都成為我們的牧馬之地。”
“天下地土寬廣,河水眾多,你們盡可以各自去擴大營盤,征服邦國。”
豪言背后,是成吉思汗的鐵血心機:用戰車將松散的草原部落捆綁在一起,發動持續遠征,不僅能夠獲得豐厚的土地與財富,還可以轉移內部矛盾,并對被征服區形成強大的恐怖高壓。
不過,這個戰略要求這輛戰車永遠保持高速運轉。但就像追日的夸父,再剽悍的騎士,也有倒下的一天。到忽必烈時代,蒙古的對外征服,已經顯露出了疲態:元朝對越南和緬甸的戰爭,便打得十分艱苦,數次遠征日本,更是一再慘敗。
各大汗國紛紛獨立,其實也意味著草原能量開始坍縮。
蒙古的武力,已經發揮到了極致。忽必烈必須轉攻為守。
綜合即位之后頒布的種種政策,看得出,忽必烈有一套相當系統的治國理念。按照他的設想,應該綜合各大文化區的優勢,以草原武裝作為軍事保障,借鑒中原的行政模式,同時利用穆斯林的商業網絡,再請吐蕃高僧做精神導師,構建出一個跨越陸地和海洋、空前強盛的超級帝國。
蒙古人是幸運的,他們出場的十三世紀,世界各大主流文明不僅高度成熟,而且已經擴散到草原,為這群牧馬人提供了多種進化模板,從而不會像匈奴、鮮卑那些先輩那樣,只能別無選擇地接受中原的文化高壓。
這或許也是元朝最終沒有像遼金那樣深度漢化的一大原因。
唐三彩,宋汝窯。
作為中國最著名的外貿商品,瓷器,往往能夠展現一個王朝最獨特的氣質。
元代則是青花。
青花瓷,以在白底上加以藍色圖飾而得名。所謂的青,其實就是藍。蒙古族認為,藍與白,是世界上最圣潔的顏色,他們的始祖傳說,便是蒼狼與白鹿的結合;薩滿教的教義中,白則是太陽光芒的顏色,屬于正義和吉祥的力量——蒙古帝國的國旗,也就是成吉思汗的權力象征,便是一桿九條飄帶的白色大旗;每逢重要節日或盛大場合,無論大汗還是平民,也都要穿白色的袍服。
至于藍,是天的顏色,對于信奉長生天的草原民族,意義無需再強調:蒙古汗國,在蒙語中也被稱為“青色的蒙古”。
而元青花的紋飾,除了部分楚漢爭霸、三國英雄等流傳最廣的歷史故事,便是伊斯蘭風格的植物紋、幾何紋,以及藏傳佛教的蓮花、寶珠、八吉祥等。
順帶一提,傳世的元青花中,極少見到題有詩文名句的。
漢人的技術,蒙古的色調,伊斯蘭與藏地的紋飾——熊熊窯火中,忽必烈的王朝,躊躇滿志地燒煉著整個世界。
器形碩大,發色濃艷,構圖飽滿,氣勢恢宏。
正如元青花的出現,在中國瓷器史上掀起了一個兇猛的高潮,雖然鐵蹄暴虐,但蒙古人入主中原,客觀上也為漢族文化,注入了一股雄渾的草原元氣。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越來越多的漢人,不僅模仿蒙古人的飲食服飾,還開始認真地學習起了蒙語。不少蒙古詞匯因此混入了漢人的語言,比如北京人至今還在說的“胡同”和“海”。
據說,涮羊肉,本是忽必烈行軍時的簡易吃法,也被漢人學了,傳到今天,成了北京的一大傳統美食。
很多人甚至為自己取了蒙古名字。但又不敢丟了祖宗的姓,于是,文獻上留下了很多蒙漢結合的怪名:
劉二拔都、呂合剌、王伯顏察兒、高滅里干、李闊闊不花、劉哈剌八都魯、杜也速答兒、周禿滿歹兒、曹忙古歹、宋太不花、何必阇赤……
南宋最激烈的遺民鄭思肖,見此痛心疾首,哀嘆道:
“今南人,衣服、飲食、性情、舉止、氣象、言語、節奏,與之俱化,惟恐有一毫不相似……”,已然“深中韃毒”。
“淚如江水流成海,恨似山峰插入天。”絕望之際,他將自己哀悼亡國、控訴蒙元的詩文史錄,起名為《心史》,用鐵盒封藏起來,埋在了蘇州承天寺內的一口井底。
但治理一個國家,畢竟不同于燒制一窯瓷器。
忽必烈越來越感覺到,融和各大文化區的艱難,而其中漢人最令他頭疼。這些酸文假醋的南蠻,永遠端著一副虎落平陽的臭架子,雖然不敢明說,但肚皮里陽秋牢騷滿腹,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對異族人的輕視與排斥,一有機會就拆臺倒灶。
尤其是他們在帝國財政問題上的迂腐與固執,更讓忽必烈惱火。以“重義輕利”自傲的漢人拙于經濟,本是共識,故而即位以來,他揚長避短,先后選用過幾位非漢族的理財能人,如穆斯林阿合馬、吐蕃人桑哥,卻無一例外,遭到了漢臣的激烈攻擊。
講道理,漢人引經據典義正辭嚴,忽必烈不是對手。雖然一再庇護,但最后,他還是不得不作出了退讓。
阿合馬死得早,只能從墳墓里把尸體挖出來喂狗;桑哥則在宰相任上被逮捕誅殺。表面看,漢人取得了勝利,但付出的代價是忽必烈與日俱增的猜疑和忌憚。
事實上,潛意識中,忽必烈對漢人,一直有著某種不自信。出兵江南時,一直有與南宋談判議和的設想,幾次叫停統帥伯顏的進攻,甚至在大軍渡過長江后,還不無忐忑地與謀臣商量,是否見好就收,說老宋家到底已經坐了三百年天下,天命未必就站在咱們這邊。
忽必烈的謹慎不無道理。誰都無法輕視一個數千萬人口的龐大族群,而蒙古的軍隊,從成吉思汗開始,滿打滿算就只有十二三萬人,后來一直沒有增加。
忽必烈經常會覺得漢人就像自己乘坐的大象,看似馴良,可一旦發起狂來,再生猛的虎狼,也不是對手。
還是回回和吐蕃人好啊。他們不僅在人數上構不成威脅,而且同屬游牧民族,都喜歡浪跡天涯,飲食風俗也多有相似,自然就多了幾分親近。
哪像漢人,落地生根,對所有遠來的陌生人都懷有敵意。
阿合馬被戮尸的兩年后,江南發生了番僧楊璉真迦盜發南宋皇陵事件。
楊璉真迦,西夏黨項人,師從國師八思巴,元朝滅宋后,被任命為江淮釋教都總統,掌管整個江南的佛教事務。公元1284年,真迦悍然挖掘紹興的南宋皇陵,從高宗到度宗六位皇帝,連同歷代后妃、皇子、公主以及功勛大臣,一口氣挖了一百多座陵墓,盜走墓內的金銀寶器無數,尸骸遍野,慘不忍睹。
其中理宗的遺體受害最劇。先被撬出嘴里所含的夜明珠,又被倒掛在樹上,瀝出腹中水銀,最后連頭都被斫下,取頂骨鑲銀涂漆,做成酒器。
依照中國傳統,侮辱前朝皇陵,是極其惡劣的敗德行為,歷史上極少發生。消息傳開,江南轟然,被激怒的遺民紛紛舉行游行示威,要求元朝政府嚴懲盜墓兇徒。但忽必烈的應對,卻耐人尋味。
最初,他只是在地方政府的奏報上回復了三個字:已知曉。即便到事態愈演愈烈,甚至有可能激發民變,他仍然沒有處罰楊璉真迦,直到七年后,楊璉真迦因其依附的桑哥倒臺受到牽連,也不顧大臣們明正典刑的請求,只是撤了他的職,甚至還將他的土地奴隸悉數返還。
表面上看,忽必烈對楊璉真迦的百般維護,是因其斂財有功,畢竟掘陵所得,有一大部分成為給他的貢獻。但事實并沒有如此單純。
一座塔,暴露了這起慘案被財寶掩蓋的深層動機。
將南宋六陵洗劫一空后,楊璉真迦將諸帝遺骨運到杭州,與牛馬犬羊等牲畜的骨骸混在一起,埋在了鳳凰山的南宋故宮舊址下,并在上面建造了一座十三丈高的石塔,塔身刷以蒙古最為圣潔的白色,稱為“鎮南塔”。
以風水學的角度,這是一種極為惡毒的鎮魘。
至于理宗頭骨制成的酒器,楊璉真迦通過師父八思巴,獻給了忽必烈。
就像當年接受元好問等人贈與的“儒教大宗師”尊號,忽必烈也欣然笑納。
在這起喪心病狂的盜墓事件中,忽必烈的形象相當曖昧,即便不是主謀,也是縱容,至少是默許。
但他也極其仁慈地優待過廢宋皇室。
伯顏攻入臨安后,年僅六歲的宋恭帝趙隰和他的母親全太后,被送入上都。忽必烈夫婦親切地接見了他們,封趙隰為瀛國公,衣食住行都給予非常優厚的待遇,后來還把一個公主嫁給了趙隰。皇后察必更是憐憫這對孤兒寡母,經常設宴招待他們,甚至幾次向忽必烈建議,將水土不服的全太后放歸江南。
宋主投降到宋陵被掘,相距只有六年。為何忽必烈的態度會在這短短幾年間,發生這么大的變化?
原因其實也很簡單。
因為六年之后,趙隰長成了英氣逼人的少年。
而他自己,卻一年老似一年,并開始病痛纏身。
公元1282年,大都城內突然出現了匿名文書,說是某日將以焚燒城墻覆草為號,營救趙隰和文天祥,發動復國戰爭。
有文獻記載,同年,有一名來自南方的漢人,密謀刺殺忽必烈。
雖然大都的暴亂最終沒有發生,刺客也因為臨時膽怯沒有得手,但在與漢人的反復撕扯中,忽必烈感覺自己越來越煩躁,越來越力不從心。
族人不理解,漢人又不肯親附,他覺得自己就像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委屈極了。
忽必烈的耐心終于被消耗殆盡。囚禁三年后,文天祥被下達了死刑;趙隰則被他遷到遠離漢地的上都,嚴密看管起來,后來又被遣送到藏地學佛,居然成為了一代高僧。
五十三歲那年,趙隰被元英宗賜死。
后話暫且不提。掘陵事件的兩年后,忽必烈精心培養的繼承人,那位名為“真金”的皇子,因為有人提議讓年邁的父親禪位于己,憂懼而死。
五年前,他已經失去了最恩愛的皇后察必。連續喪妻喪子,忽必烈的晚年,十分凄慘。
他開始了酗酒。
就像其他蒙古人一樣,忽必烈也很喜歡喝酒。今天北京北海公園的玉甕亭里,有一個整塊黑玉雕成的大玉海,周長近五米,重達三噸半,這便是忽必烈當年打造的酒缸,可盛酒三千多斤,供數千人同時飲用。
喝酒時,忽必烈喜歡熱鬧,喜歡看大臣喝醉。誰喝不動了,就脫他的帽子扒他的衣服。有一次喝高興了,甚至將一個大臣抱在懷里,抓著胡須灌酒。
但現在,忽必烈喝酒,卻再也沒有了這種歡快而熱烈的氣氛。馬可·波羅多次參加過這個時期的宮廷宴會。據他觀察,這位“亞當以來權力最大”的老皇帝,面容愁苦,情緒消沉而沮喪,越來越懶于朝政,整天躲在宮里喝酒,不想見人,連元旦都拒絕人們前來向他拜年。
無節制的暴飲暴食,尤其是高熱量高脂肪的牛羊肉,令忽必烈的身材急劇走形。馬可·波羅描繪過他壯年時的相貌:“這是一個中等身材、不高不矮、四肢勻稱,整體協調的人。面貌清秀,有時紅光滿面,色如玫瑰,這更使他的儀容增色不少。”但在宮廷畫家劉貫道繪制的元世祖晚年像中,他卻已經是一個體形碩大的胖子。
肥胖給這位孤獨的老人帶來了巨大的煩惱,他患上了重度痛風。雖然請過很多名醫,甚至還去東南亞找了巫師,但都沒什么效果。
平定乃顏叛亂六年后,忽必烈病逝于大都,享年七十九歲,在位三十五年。
生命的最后,他讓人將自己抬出寢殿,搬到了皇宮后花園的“斡耳朵”里。
忽必烈去世后的第八天,御史中丞、漢人崔彧,向朝廷進獻了一枚四寸見方的玉質印章,上面刻有八個彎彎曲曲、像蟲又像鳥的奇怪漢字。
崔彧說,這是中國的篆文,內容是:“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這枚印章,便是秦始皇用和氏璧雕琢的傳國玉璽,象征著中華正統。
崔彧還說,這枚玉璽遺失已久,不知怎么流落到了一位蒙古將軍手里,前幾天拿出來變賣,被他無意中發現了。如今大汗晏駕之際,寶璽不求自現,可見上天對我大元王朝的認可。
但也就是這段時間,民間卻流傳開了朝廷將屬民分為四等,以蒙古與色目人為尊的說法。
遺民鄭思肖,更是聲稱,如今天下,“七獵八娼九儒十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