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跟我唱

一

申春開著寶馬摩托進入廠區后，總是那一套嫻熟的動作——對著辦公大樓保持車速，雙膝夾緊車身，使摩托車成為自己第207塊骨骼，前輪快頂到墻壁時，突然捏住前制動手把，身體往前一傾，后輪就離開地面一個臺階的高度，而后懸空稍稍停頓再重重砸下，隨著砰的一聲，申春就覺得渾身的骨頭像重新組裝了一回，組裝到勤勉工作努力向上的檔位。

跨下摩托支好支架，將頭盔掛上車把，再打開側箱，拎出工作包，申春這才向辦公室走去。自從有了這輛摩托車，除了雨雪天，申春總是騎著它上下班，方便。當然，這一套行云流水的停車下車動作，只是在辦公大樓前做，過過癮。下班回家在家門口是不敢做的，以前怕老婆沒收鑰匙，說這是危險動作，不讓做。老婆去世后，女兒繼承了她媽媽的方式繼續數落：爸爸你往60歲上數了，決不能這樣，這是危險動作。按申春的話說，老婆的話可以不聽，但女兒的話，得聽。申春嘴上答應不做，實際上在摩托車俱樂部已經學會了前輪高仰行進、后輪轉向、前輪左右移位等幾個動作了，對于翹前輪抬后輪，都屬于黃鼠狼掀門簾——露一小手的技術。車雖然停熄，但作為箱包實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申春早已將公司作為自己繼續疾馳的跑道。

跟在摩托車后面進入廠區的凱靈，看到董事長今天停車時的后輪，抬得比平常高出許多，不是駕駛技術非常好的人，是不敢這樣剎前輪抬后輪的，而且董事長下車時，那條右腿竟然玩出一個詠春拳里的側踢動作，就下個車啊，用得著這樣高踢腿嗎？踢空中飛過的鳥嗎？凱靈不禁拍了一下方向盤，自語說namCWfJuElos8tm8E6ldEw==：“肯定是昨天看到了拉桿箱，定心了，去參加中國國際箱包皮具設計大賽有把握了，要不怎么這樣神抖抖啊？”說完又長嘆一聲：“哎！可是我又給他丟臉了，丟臉丟到家了，要不，雙喜臨門，多好。”凱靈連著懊惱長嘆，一轉方向盤，開著車向研發中心的停車位駛去。

勞動節之后的天空總是一碧如洗，如此高遠。申春立在8樓的窗口，俯視廠區外的城南濕地，正對窗口是兩里外的思母橋，四柱橋欄桿四頭思母石獅子清晰可見，過了這座青石老橋，就是3700畝的錢資蕩了。視線越過錢資蕩，就是翠綠的農田與藍天銜接的地方，那條天際線是自己向往的天際線，太陽是從那個銜接的地方滲出來的。無論陰晴冬夏，申春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推開窗子看天34Isi5rtQeQf6uWdFy+liQ==際線，無論天氣怎么變化，天際線總是或清晰或模糊地在那里躍動。

雖然離大賽的初賽評選還有半個月，可他心里已抑制不住激動了。早晨的太陽不光引爆著這個企業的活力，陽光更會給每個員工以靈性的無數次分蘗。

研發中心設計的16吋、20吋、24吋三款水鄉荷花拉桿箱系列，是公司成立二十年來設計出的最得意的產品了，這是瞄著金獎去的，而且這款拉桿箱系列，含一項國家專利，兩項實用新型專利，這不得不讓作為董事長的申春內心欣喜，他也不得不由衷地感謝研發中心的設計者們，尤其是那個團隊的靈魂人物凱靈。

申春知道，全國各個箱包皮具企業都在產品創新上動足了腦筋，無論是箱面的美觀還是箱內的形式，不管是局部的材質還是整體的質量，都要盡情體現都市精英的睿智人生，可他申春，可憐巴巴的小聰明已經在之前百余款的箱包皮具設計上耗盡了，自己才初中畢業，第一口奶就沒有吃好，還談什么設計才華啊！可那個凱靈就不同，雖然跟自己一樣是土生土長，也只是在十來年前讀了市里一個普通的院校，被招工進來后，她只要把披肩長發盤到頭頂上，設計的拉桿箱總能獲銀獎銅獎，將公司第六名的最好成績一下子提高到領獎臺的位置，這不得不讓申春高興。而這次的水鄉荷花拉桿箱系列，不光做到了面料新穎，做工精細，符合流行趨勢，最主要的是設計理念新穎獨特，既有民族性，又不乏時代感，這肯定不再是銀獎銅獎的檔次，按凱靈的說法，既然董事長是瞄著金獎去的，我們的每一個細微設計都要按金獎的標準做，不得怠慢。研發中心做出的實物，誰看了都會嘖嘖稱贊，尤其是申春。自從凱靈這位研發中心主任接受了參賽任務，就對申春一直保密。申春去過幾次研發中心，問進展情況，凱靈總是笑笑，不答。逼急了，凱靈也就一句話：“進展順利。”再逼問，凱靈還是說：“董事長，你準備前輪高仰前行吧！”關于選定的拉桿箱項目，凱靈不吐一個字。

申春看不到圖紙方案，又不知道凱靈的想法，問其他的設計人員，他們總說主任不讓我們說，要保密。申春焦急啊，但是想想，凱靈似乎穩操勝券，每次去研發中心，隔著玻璃門就看到凱靈的披肩長發又盤在頭頂上，像一頂黑禮帽，發現申春站在門口，一雙彎彎的眼睛，有著天生的快樂形狀，看看申春，繼續有條不紊地忙她的事，不搭理申春，更不去理會董事長的焦急憂愁。

直到昨天，申春的微信上才跳出凱靈的一句話：請董事長大駕光臨研發中心。

申春盯著屏幕看，自說：“死丫頭，終于等到你這一句話了。”他沒有立即去，而是泡上一杯茶，坐在桌前捧著手機反復琢磨，從這句話里可以窺見這位80后大學生的自信，也隱隱顯出凱靈的調皮。自己的女兒時常會說，晚飯做好了，請董事長爸爸大駕光臨。怎么凱靈說話的口吻也像女兒的口吻？直到喝完三開茶，申春才走出辦公室，轉了幾個車間后拐進了研發中心。

申春要推門的時候，隔著玻璃門的凱靈已經等著了。凱靈拉開門，又重復了微信上的一句話：“歡迎董事長大駕光臨，請驗收樣品。”

自從凱靈進了公司，申春還沒有像現在這樣看著她。

“看什么啊？我的整張臉，是不是壞了整個青春？”

凱靈知道，自己不屬于美女的范疇，水鄉少有的黝黑膚色，像是一把泥抹子從爺爺爸爸那里抹下來，抹到她這里是不可能改變膚色的，即使是抹到末端，那也是黝黑。好在凱靈的個子高挑，一直占據全公司女員工身高第一的位置，就連一米八三的申春也經常說，你不能穿著高跟鞋與我比身高啊！

申春看著凱靈說：“別皮，我又不看你的青春，現在可以給我看樣品啦？”

凱靈說：“當然，再不給你看，恐怕你急得又要去飆車了。”

申春跟著凱靈走到展示臺前，只見一塊臨時卸下的窗簾布覆蓋著箱體。申春抓住布簾慢慢拉開，在射燈的照耀下，一組包含著設計人員心血的作品呈現在了申春面前。

凱靈介紹說：“這是受了我爸珍藏的一只荷包的啟發，荷包是我們金壇民歌里反復詠唱的物件，將它擴大成箱包的體積，配以特制的高強度防割纖維，在刀具割不破的前提下，再運用高速箭桿織機的優勢，通過顏色互補、明暗的對比，于是，當你在一個角度看到一種畫面，反過來你的眼睛又會得到另一種畫面，所以，我們以錢資蕩的千畝荷花為題材，田埂上配以遠遠近近的一組民房，幾縷炊煙、荷花荷葉與河水隨著拉桿箱的拖動就會蕩漾起來。”

凱靈說著，就讓一位設計人員拖下一只拉桿箱，無論是四輪著地還是兩輪著地，那荷，那水，果真蕩漾起來。

申春像個孩子跟著拉桿箱看著，不住地點頭，不住地夸贊：“像是一片移動的田園風光啊！”

當拉桿箱行進到凱靈面前時，設計人員放下箱子。

申春不禁脫口而出：“城南錢資城北天荒，大船漁網小船罨，都是說的荷塘荷葉荷花。”

“嘖嘖嘖，我們董事長掌握不少唐詩宋詞啊！”凱靈揶揄說。

申春拉下臉：“哎，凱靈你行行好吧，這是我們金壇民歌里的唱詞，錢資蕩濕地公園里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塊詩牌，我每次去散步就記一句，去十次就記十句，那里的水可以見證，我至少記住六十句了。”申春看著凱靈一臉的尷尬，趕緊補充道：“當然，錢資蕩里除了民歌，唐詩宋詞也多，都有詠荷的詩詞。”

“董事長你行啊！人家從書本上學唐詩宋詞，你從錢資蕩學，能耐的。”

“我這人，好玩，要是看得進書，我不也復旦南大的去轉一圈啊。”

凱靈長吁了一口氣，內心悄悄在為自己的古文知識匱乏而慚愧的同時，也就順著申春給的臺階轉了話題，繼續說：“董事長，你注意箱子頂部，當四輪著地時，與箱子的拉桿手把相對應的三朵待放荷苞，我們做足的文章，巧妙的設計進三個顯示器，這一塊是迷你型的導航器、電子羅盤、經緯度；中間一塊的功能是計程器、指北針；邊上一塊是你所在地的海拔、與你要去的目的地的距離。”

“真好真好，這幾個顯示器在市場上都能夠買到，但我們外出時又不能夠零零散散地帶著。”

一個年輕人插嘴說：“董事長，這個啟發來自申師母呢！是她的功勞。”

“哦？說來聽聽。”

凱靈說：“有次，申師母與幾位藝術家外出采風，我們幾個在高鐵站候車室正好遇到，就圍著申師母聊了幾分鐘，申師母偶然說，到一個地方就對方向感很差，分不清東南西北，尤其是從地鐵站上來。當時我就有了這個念想，有了拉桿箱就有方向，就會帶你到要去的地方。”

“真是生活處處有新穎的點子存在，就看你腦瓜子夠不夠用。”

凱靈繼續說：“這三款顯示器是我們去儀器儀表集團定制的，不占箱體內部空間，它們只在0.5cm的夾層里，所占尺寸是6cm×26cm，其用途不再介紹，這個系列拉桿箱非常合適大學生、商界人士和經常出差的人員使用。”

申春一拍大腿：“死丫頭，怎么做到的啊！”

凱靈睜大眼睛盯著申春：“我才不是你丫頭呢，你再說，我穿高跟鞋跟你說話啦！”

在公司有句順口溜，是針對申春的，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凱靈穿著高跟鞋來說話。雖是以往的事，但員工們每每說起來總是津津樂道。剛開始試行查酒駕時，一次申春陪客戶吃晚飯，吃完后申春要送客戶去酒店，哪知，申春剛將車子開出停車場就被攔下，雖然酒精測試儀吹出的數據不算酒后，但也接近酒后標準了。在法規試行期間監管比較嚴，交警不認識申春是這個縣城的名人，要申春的家人或單位領導來領人。當著客戶的面，申春哪能叫老婆來？正糾結時，凱靈和她爸爸散步經過那里。縣城上認識凱靈的人多，交警也認識凱靈，以為凱靈是申春的領導，凱靈也不客氣，就冒充了一回領導，當著交警的面教訓了幾句申春，交警還說，員工就怕穿高跟鞋的領導訓斥。看在凱靈的面上，交警也就教育教育申春。人放了，順口溜也留下來了。

看著拉桿箱，申春抑制不住激動，早忘了順口溜的出處。

“這三個顯示器有三朵含苞待放的荷苞圖案作掩藏，一點也不影響美觀，它們也可以卸下來單獨使用，有卡扣固定在箱體上。”凱靈說著，就彈開卡扣示范給申春看。

“很好很好，人在城市里走，有這樣的拉桿箱就實用方便了。”申春拍拍箱子又說，“我先預定一只，16吋的。”

凱靈看看申春：“我還沒介紹完，董事長就預定啦？而且還是預定一只小的，小氣。”

申春愣了，說：“我定一只小的，夠用，一個人的用品完全裝得下。”

可是申春說完，覺得凱靈的話里有話，重新將凱靈剛才說的話放在手心碾碎了看，其意思不就是拉桿箱上還有暗藏的玄機嗎！他知道，凱靈的秉性多來自她爸爸，肯動腦筋，愛學習，想要做一件事情，非得做到極致，很難挑出毛病來，也經常會給你意外的驚喜。在她面前，讓你感到端著一杯水，都覺得是端一杯高純度的蜂蜜水。

研發中心十來個年輕人都圍著申春笑。他們知道葫蘆里有幾種藥，你董事長擰開葫蘆蓋看了看，就這么給臉，似乎研發中心已醉意漫溢了。

申春看著年輕人欣喜若狂的神態，想自己也年輕上一二十歲多好，與他們一樣七情悠揚，七竅生動，多好！

一幫設計人員的詭秘笑臉，印證了申春的判斷。他索性拉來一張凳子，坐在三只拉桿箱前開始端詳，自己做這個行業二十來年了，還有什么創新實用的東西讓自己折服呢？

箱子被打開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拉著行走、跑動，申春甚至將箱子提起來晃動，而后一松手，讓箱子震蕩跌落。申春越是這樣做，凱靈越是齜著白玉般的牙齒笑。

凱靈說：“董事長，你是來搗蛋的吧？這也太刁鉆太野蠻了，有哪個企業的董事長像你這樣來檢驗產品的？”

申春看看三只似乎帶著嘲笑的拉桿箱，無奈地坐下來：“不這樣刁鉆，客戶就會刁鉆；不這樣野蠻，客戶就會野蠻，在產品質量面前，我跟誰都沒有可以套近乎的機會，我就不信，箱子上的玄機是長頸鹿懸在半空的卵，我搗鼓不到。”

凱靈是又好笑又好氣，嗔怪道：“粗俗。不過，的確還有一道玄機，所以，我們在這個系列里，包含了一項國家發明專利，兩項國家實用新型專利。”凱靈驕傲地說著。

“別賣關子了，死丫頭。”

“嗯？又說死丫頭？”

“哦哦哦，不說不說。”申春下意識地看了看凱靈穿的平跟工作鞋。

申春也不知道怎么喜歡叫她死丫頭，從凱靈進公司起，申春就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次這般稱呼，總是很順溜地從嘴里就滑出了，就像叫喚自己的女兒。上大學的女兒有時總說，爸爸，不要這樣叫我死丫頭啊，媽媽就是被你叫了去世的。女兒提到媽媽，申春就難過，說自己不好，只顧忙著公司事情，你媽媽那次不該去采風，一晃，都走了985天了。

凱靈說：“真是遺憾，連我們的董事長也不知拉桿箱有多少作用，看樣子，說明書上要專門給董事長注上一條，免得到老了忘記。”

老了？經凱靈一提醒，本來站起來的申春本能地又坐下，斜著腦袋看了看凱靈，好像在說，哦，我知道了。申春將拉桿箱拉到面前，細細看這才發現，拉桿手把與常規的造型不一樣，將它拉出，發現手把上有一暗鈕，輕輕一按，手把竟分成兩爿，下爿的手把依然與拉桿相連，上爿手把卻是活動的，將上爿手把拉出來，哈哈，居然是隱藏的折疊式手杖。將碳纖維手杖設計在ABS管材鋁合金的拉桿中，更是凱靈團隊的奇思妙想，難得啊！申春抽出手杖仔細查看，是輕量化設計的三節手杖，還有鎢鋼杖尖，適合老年人隨身攜帶，又看看拉桿箱依然有手把拉著，嘖嘖稱道：“你們真是泰山頂上立暖壺，高水平啊！”

趁著申春的高興勁，凱靈說：“不過有一個難過的事情，董事長想知道嗎？”

申春看了看凱靈噘起的嘴唇說：“又談崩一個男朋友？”

“才不是呢！我們公司參加縣里的合唱節，連前三的名次都沒有拿到。”

“我看過我們合唱團的彩排，《一條大河波浪寬》不是唱得順風順水的嗎？”申春問。

“就是，我們是志在必得的，由于低音部的旋律性沒有高音部流暢，再加上主唱低音的周師傅扁桃體發炎了。”

“哪個周師傅？”

凱靈說：“就是負責做ABS管材鋁合金的周師傅。我們做的拉桿手把，往返拉伸、疲勞測試已經超過國家標準的近一倍，但是，設計進碳纖維的手杖，要與手把不發生摩擦，不影響拉桿往返，就像刀和鞘一樣的融合，周師傅是煞費了苦心，5000次以上的疲勞拉伸測試中，周師傅沒睡過一個囫圇覺，我忽略了對他的關心，那晚演出，他照樣精神飽滿地登臺，誰知一開腔就破了嗓，后面沒法唱，整個失衡了……”

申春想拍拍凱靈的肩膀以示安慰，但轉念一想，她個高，伸出的手就轉了一個方向，拍了拍她的手臂：“不要難過，不要難過，這個第一，早晚會掙回來的，我們公司有的是開口就唱的人，就憑周師傅制作的這個手把，獎！這是工匠精神的體現！現在合唱的結果是什么樣就什么樣，千萬不要去責怪周師傅。我們金壇不是有句老話嘛：民歌唱出無法收，流水荷花再釣魚。”

二

申春從窗口走回辦公桌前，回想十三天前看到的三只拉桿箱，想到明天凱靈他們就要帶著拉桿箱登機去廣州參評，自己幾個月來的焦急眼見要有分曉，似乎以前去參評從沒有像這一次如此耗費心力。以前都是自己參與，加班熬夜的，也沒有覺得累，可這次自己根本不用動腦動手，全是凱靈組建的團隊在一線。自打妻子乘坐“東方之星”在長江上罹難后，申春就像丟了魂，脈管里留存妻子的山歌聲，隱隱約約地總覺得像在家里響起。妻子是民歌手，是凱靈的爸爸一手帶出來的學生，十幾位會唱山歌號子、會唱道情的民間藝術家，就這樣隨船沉下去了。每逢申春扼腕嘆息，女兒就會放下手中的事情坐到爸爸身邊，輕輕哼著媽媽唱過的山歌。

好在申春有一份事業，有一個喜歡的摩托車俱樂部，有一幫詠春拳愛好者，還有一個孝順的女兒，這使他淚濕衾枕的夜晚多多少少有了安慰。

換位思考，凱靈他們也是壓力重重啊，真是佩服這一代年輕人。早先自己是想通過一個朋友，在滬上請一位名字撞到棉垛都能發出銅鐘聲響的設計大師，沒想，在公司舉辦的“如何繼承和發揚工匠精神”的座談會上，獲得過銀獎銅獎的凱靈揭下軍令狀，她一百個不相信，在中國國際箱包皮具設計的大賽上就拿不回一個金獎。凱靈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是輕聲輕語的，但誰也不敢說她凱靈的話沒分量。

申春當然是信任她的，看得出她是憋了一股勁要摘得金獎。想想也是，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只有靠自己，自己不是憋了一股勁嘛，雖然有憋屈的因素，有被羞辱的成分，自己的產品總被鄰縣那個同行壓著，總得有個翻身日啊！你有本事，你有能耐，那我向你學習就是了，可是，在臺上他拿金獎，連眼睛好像也是金子似的，對自己都不舍得轉動一下。記得十來年前那人領獎的時候，自己主動伸手去祝賀，可他卻說，我的手拿著獎杯呢。那個被羞辱的場景，直到今天都清晰記得，當時申春恨不得就想給他一組連環腿。

自凱靈勇敢而自信地接受大任，申春就責怪自己，何必滿村莊去打麻雀，卻丟了家里的老母雞呢？研發中心的人才很多，為什么不大膽啟用？說到底還是自己謹小慎微，不信任員工的能力。聯想到老母雞，申春就想起凱靈的個人大事，他這個董事長也要過問過問了。至于請不請滬上的大師來幫忙做設計，如果單單為了一個行業的金獎，那真是屬于利益的狹隘心了，何必呢？請進來，主要是讓這幫年輕人接受新理念，可他們設計的每一款拉桿箱，每一只商務背包、手提包，從真皮產品到合成皮革產品；從優質玉米牙的拉鏈到做工結實的手挽，哪一處細微的地方不是他們動足了腦筋？最難的藝術是簡約的藝術，年輕人身上已經體現了匠人精神，顯出了精湛工藝，所有這些，已經花費了他們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申春就認為，凱靈這朵荷花，荷苞的青春時節已經不屬于她，她已經屬于大齡女，現在都快到結蓮蓬的時候了，還沒有個男朋友，都三十大幾的人啦！到荷花盛開時，縣城人總會說，走，到錢資蕩看荷花去！總不會有人說：走，我們看蓮蓬去。這個凱靈啊，快到結蓮蓬的年齡還不抓緊時機啊！轉而又想，自己屬于瞎操心，一朵荷花自有一根荷梗相撐，水中隨處可見。誰見過荷花沒有荷梗的？

申春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拿起手機翻看凱靈傳過來的拉桿箱圖片和視頻，這不，箱體四周的荷花在水面拂動，必有荷梗掩在水下搖曳。

再去研發中心看看吧。寄予厚望的申春不由得推門出了辦公室。辦公大樓的電梯邊上，有一個甬道可以直通研發中心，走過去的時候，申春已經從明亮的窗口看到研發中心一群年輕人的身影了。

申春走進去的時候，凱靈正坐在椅子上，申春說：“累了吧？”

“沒有啊。”凱靈說著，展開手里一只刺繡的荷包，示意拉桿箱就是從這個上面得到的啟發。

“是誰的？”

凱靈頭也沒抬：“我爸爸的。”

“老館長好點了嗎？”

“治不好的，只會加重。”

“你姐姐在照顧吧？”

“只能由姐姐照顧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申春覺得再提老館長有點不合時宜，便扯開話題說：“你明天帶隊先去布展，我后天到。”

“也是南航的飛機嗎？”

“是的。你去布展的時候，我們的拉桿箱不要展示，你懂，多向同行學習，你知道的，我們箱包行業集群存在著自主品牌缺失，存在著自主知識產權匱乏等問題，絕大多數企業沒有自主品牌，靠貼牌生產，定價的主動權當然只能掌握在國外進口商手里了。我們吃過虧，好在現在我們是自主品牌，同行會嫉妒的，一定要低調，尤其要注意鄰縣那個公司。”

“知道，箱識世界，包容天下。”凱靈說。

“還有，廣州回來后，不管評到什么，你休年假，好好陪陪你爸爸，也好好去找個對象。”

“董事長，我與姐姐肯定會照顧好爸爸的，只是找對象成家，怕怕的，你看小邵，結婚沒半年，小夫妻就吵吵鬧鬧的了。”

申春逼視了凱靈一會：“受刺激啦？正常的需求被阻礙啦？即使不起風，你見過哪張荷葉絲紋不動的？一個家門里，要有人把話說來說去，哪怕吵架，聲音一會大一會小，家里的桌椅啊床柜啊，電器啊門窗啊，就會像荷葉輕輕舞動起來，那個家才是家。你富有得就像比爾·蓋茨的家，一個人在，沒人跟你說話，那就不是清凈安逸的家，而是陷在淤泥里的家。懂不？”申春說完這些話就靜靜地看著凱靈，等著她的應答。

凱靈卻說：“不懂。”

“這么說吧，我跟你師母，原來也有拌嘴的時候，現在，現在我多想再跟她吵吵架，可是，沒了。記著，兩個人的家，千萬不要、不要，有句話怎么說的啊？是狠狠拔劍的意思。”

凱靈露出愉快的聲調：“劍拔弩張。”

“對對，你不準笑話我，如果兩個人在家時不時地拔劍，你就沒有機會看到對方荷花盛開的時候。”

“董事長，不說了，不說了。大賽結束回來我就找個男的，找個武大郎，拖著拉桿箱大街小巷地賣炊餅。”凱靈蠻不在乎地搪塞著。

一幫年輕人很快就將三只拉桿箱裝進了包裝箱。

“凱靈，直接將樣包放在你車上，省得明天再來公司，你家離高速近。”申春提醒說。

凱靈想想也好：“我們明天到廣州的在機場集合，小邵你早點到我家，你坐我的車。”

走到門口的申春又回過來，問：“老館長知道你拿了他的荷包嗎？”

“怎么了？他不知道。”凱靈回道。

“老人的每一個物件，都有留存下來的一份情感在里面，不要弄丟了。”

“一會回家就放到爸爸的抽屜里，不會丟的。”凱靈從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荷包，朝申春搖了搖。

三

一年一屆的中國國際箱包皮具設計大賽包含著三部分內容：產品展示，產品銷售，評獎，其中評獎是大賽中讓人魂魄俱燙的高潮，與產品的銷售、新品的推廣有密切的關聯。

可是，人一旦出現粗心大意，就像繁殖力極強的北極旅鼠，可以在你身上繁衍無數的可恨、暴躁和自責，讓你呼天喊地頓足捶胸，讓你死的心都有。粗心大意簡直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粗心大意的魔鬼附著在了凱靈的身上，使她徹底崩潰了。

凱靈在機場地下停車場倒車進停車位的時候，手提包里的手機響了。凱靈沒理會，繼續倒車，手機頑固地響著。直到車子停在車位上，凱靈這才攏了一下長發，從包里取出手機。

姐姐說：“爸爸找不到了！不在家里，左鄰右舍那里也不在，文化活動中心里面也找過了。”

凱靈的爸爸時常走失，已經發生過好幾次，萬不得已，姐姐才辭去工作，一心在家照顧。

正當凱靈在想著給姐姐說什么的時候，小邵在后面喊：“凱主任，有只包裝箱怎么是空的啦？里面的拉桿箱不見啦！不見啦！”

頓時感到頭皮炸裂的凱靈急匆匆從車頭轉到車后，空的紙箱蓋已經被小邵拉開了，如同露著猙獰獠牙的虎口。

握在手里的手機還在傳出姐姐的呼喊：“凱靈！凱靈，你聽見嗎！”

跌在冰窖里的凱靈木呆呆看著眼前的空箱，腦子一片空白。細想昨天三只拉桿箱都檢查過裝入包裝箱的，然后封箱，然后小邵去拿來平板車，待申春走后，大家簇擁著平板車來到自己的車前，本應是放在后備箱的，結果裝24吋拉桿箱的那只包裝箱太高，自己還說反正就小邵一個人坐我的車子，三只包裝箱統統放后座上吧。車子開回家，停在自家的車庫。清早起來再開車出門接上小邵上高速，是哪里出了差錯呢？凱靈急速地回想。

現在就是滿世界的初夏清涼風，也吹不開凱靈臉上的半朵荷花。

“怎么就沒有了呢？怎么被盜了呢？”

小邵也一頭霧水：“凱主任，報警吧！”

“報個屁啊！在機場報警，我們會更麻煩的，肯定是在家的時候被盜的，要回去報警的。”

姐姐還在手機里嘶啞的喊聲被凱靈掐了，凱靈撥通了申春的電話。

從凱靈的臉色顯然看出，還在公司的申春愣在那里很久。不一會兒，凱靈聽到申春說：“讓小邵先去廣州，拉桿箱帶回，帶回！少一只拉桿箱，也不符合送評條件。”

斷了通話，將手機放入包里，突然，凱靈才若有所悟地驚叫道：“難道是爸爸？他怎么開車門的呢？真是我粗心大意了啊！”

凱靈也不知怎么開車回來的，倒是申春一個勁地安慰：“既然拉桿箱不見了，就說明老天不讓我們去，這自有道理，只是我們不明白道理在哪。”

不一會，警察來到公司，看看包裝箱，看看車子后座，又跟著凱靈去她家里，從車庫看到房間，從房間又看到前門后門。警察說：“搖下車窗玻璃，玻璃檐口還有兩條紙屑，車庫地面有穿41碼男鞋的腳印和穿38碼女鞋的腳印，男鞋腳印共38枚，顯得凌亂，新的女鞋腳印18枚，舊的女鞋腳印300枚以上，41碼的男鞋腳印沾有車庫的灰塵，共21枚穿過你家客堂從后門外出，屬于自盜，你去找你父親吧。如果在中午前找不到你父親，我們出警。注意河流池塘和馬路沿線。”

臉色煞白的凱靈癱軟在椅子上，看著警察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地說：“老爸，我真服了你。”

四

申春的摩托車車技，不要說在這個小縣城，就是在全市500多萬人中也是出眾的。申春從側箱里取出備用頭盔遞給凱靈，讓她戴上，說：“找老館長，這車方便，可進入錢資蕩。”

“你怎么知道我爸會去錢資蕩？”

“我家那口子，原先就是在那里吳越文化展示廳前的涼亭，與幾位民歌愛好者跟著你爸學唱《五姑娘》的。再說，你姐姐肯定在縣城都尋找過，要不，她不會急吼吼地給你電話。”

申春知道，凱靈的父親是文化館的老館長，十年前妻子病逝后，老館長就慢慢有點記憶障礙了，近幾年是越發嚴重，凱靈和姐姐帶著父親到幾家大醫院去求治過，醫生幾乎都是同一個診斷——重大不良事件引起的失語失認，喪偶也是重要因素，這會加重人格和行為的改變，說白了，就是老年癡呆癥。

3700畝錢資蕩里河潭池灘交錯，除了觀光道，大部分是不便車輛行駛的河堤，觀光道沿線已經走了兩遍，坐在后座上的凱靈還是沒有見到父親，不禁哭了出來：“報警吧？報警吧？”

申春開著摩托又四處環顧，沒聽清凱靈說什么，就爽快地說：“好的，抱緊我，你抱緊我，我們沿河堤走。”

“不是抱緊你，是報警！”

“好的，抱緊。”

果真，摩托車在河堤的拐彎處，申春看見了癱坐在水邊的老館長，身邊有只嶄新的拉桿箱。

車子一停，凱靈就跳下車，嘶啞著喊“爸爸！”這里不光離家已經有五六公里，更后怕的是離開觀光道有百十米，再加上低矮植物的遮掩，如果有個三長兩短，人們都發現不了，癡呆癥患者對危險境地是全然不知，所走的步伐都是沒有束縛的。看著爸爸凌亂的頭發，兩只袖口雖然扣著，襯衫卻扣差了扣眼，衣角一上一下地擺動，完全沒了女兒心中衣冠整潔、溫柔慈祥的父親形象。

凱靈伸出手去幫父親整理一下衣衫，挽住父親的手臂。父親甩掉凱靈拉扯的手，沒理睬，站起來拖著拉桿箱，一邊走一邊唱——

五月石榴一點紅

徐天哥哥手拿黃秧在田中

五姑娘日間頭陳糯米團子調糖餡

夜間頭剝只雞蛋放拉荷包中

老館長已經快80歲了，還是將吳地敘事山歌《五姑娘》唱得流暢自然、平和圓潤，好像對凱靈和申春的焦急尋找，他完全無動于衷。他又接著唱——

六月荷花香水鮮

徐天哥哥手你為啥怕熱勿來眠

五姑娘日夜頭細筋蒲扇洋洋價同你扇

夜間頭大紅西瓜放拉你枕頭邊

無疑，一個愛情的美境讓老館長欲罷不能。

等父親唱完，一直默默走在后面的凱靈上前再次挽住父親的手臂，連著問：“爸爸，我是凱靈，你女兒，爸爸，你怎么拿到箱子的啊？爸爸，你怎么走到這里來的啊？爸爸，我來拿箱子吧。”

老館長看看凱靈，好像這個人與自己不相干，還是不理睬。他將拉桿箱放下，一屁股坐上去，自語道：“我的荷包不在抽屜里了，被小偷偷走了，在車里，我找到這個荷包，它長大了……”

凱靈蹲下來，輕撫著爸爸的手，溫柔地說：“爸爸，它不是荷包，是箱子，你不能走到這里來，我們回家吧。”

“你別打斷我，七月鳳仙七秋涼還沒有唱呢，還有八月桂花噴噴香，九月菊花頭對頭。”

“爸爸，你在這里會迷路的。你的荷包是我拿的，看，荷包在這里呢。”凱靈將遺忘在手提包里的刺繡荷包遞給爸爸，“這個拉桿箱就是按照你的荷包制作的。”

老館長奪過荷包捂在胸口，又伸手比劃蕩水蕩地：“迷路？走進來的，走出去的，沒有誰會迷路。有個范仲淹的后裔，是知青，在這里插過隊，走出去成為著名作家，成為我們的驕傲，只因她從這里帶走了蓮子和民歌，足夠支撐她一輩子的方向，不會迷路。也不要以為我是誤入荷花深處，不認識路，我熟悉這里的……是、是1967年，熟悉這里的，也是吳歌和蓮子引導我來的，我才有了這只荷包。”

申春也蹲下來說：“老館長，這里兩邊都是水塘，那邊觀光道平坦，走著輕松。”

“你不懂，觀光道不叫道，走得腳會痛……凡是走著讓人腳痛的道路，都不是道路……只有泥土路才是人走的道路，這不，我走在這條泥土路上，不眩惑，唱《五姑娘》，不會忘詞。”

申春掐指一算，老館長走出家門至少也有兩個多小時了，就勸說：“老館長，要不，我們去那邊的涼亭里坐著唱吧。”

老館長坐著，搖搖頭，說：“我大一發表的文章，就是寫的金壇民歌……那年，音樂學院組織我們學生采風，就是在這里，我聽到了《五姑娘》。”

申春覺得老館長的話漸漸凝重，就問凱靈：“你聽你爸爸說起過嗎？”

“爸爸從不說過去的。”

“那次采風，我受涼發高燒，送到省城急救，結果聲帶受損，正常發音時出現聲音劈裂，發高音困難，沒畢業，但也照顧我分配到這里的文化館，可以方便我到農村采集民歌了，儒林、直溪、羅村、茅山、錢資蕩、天荒湖，哪里都去，后來，我就有了荷包。”

“哦，爸爸是這樣來金壇的啊？”

“這里好啊！那年，我聽到三千行的《五姑娘》，地主的女兒五姑娘善良美麗，對長工徐阿天的愛，透過荷包表達，語言生動，有文學價值，曲體結構上采用分節歌，句式變化多，多美啊。”

顯而易見，老館長回到了那個他值得懷念的年代。

“懷念！悲傷！”老館長手指水面：“就那里，深，她跳下去了。”

“誰跳下去了？”凱靈問。

老館長盯著半圓形的水面：“那年輕女子送我一只她繡的荷包，我們就在那里私定終身……哪知，兩年后她不堪凌辱，在那里跳進了水里。”

凱靈納悶地看著爸爸：“為什么要跳啊？”

“那年月是不準唱民歌的，不準唱！剪頭發、掛牌子，她受不了了，她說要荷葉覆蓋，我哪懂這句話的意思啊……結果我找啊，找啊，后來想到這句話，就找荷葉。”老館長的眼淚久久停在眼眶，似乎堆積了一生的悲傷就凝固在那里。

“后來，后來，我找了你媽……”

“我媽媽不是很愛你，愛這個家嘛！”

“是的，你媽媽真的很好！因為、因為你媽是她的妹妹。”

爸爸凄涼的回憶，使得凱靈兩行熱淚掛在面頰上，她顫巍巍的雙手合上爸爸握著的荷包，低聲啜泣喊著：“爸爸媽媽，媽媽爸爸……”

五

“你怎么知道我爸爸會在錢資蕩？”

“我知道民歌最合適在錢資蕩唱。”

申春接著說：“明年也有箱包評比的，后年也有，一年一屆，酒香不怕巷子深，將這款拉桿箱雪藏著，我們不斷完善它，明年再拿出來不遲，但爸爸只有一個，現在你好好陪著，還有，我們的合唱團可以學唱《五姑娘》，瞄著明年的合唱節，你看，你爸爸自己拉著箱子走前面了，我們跟著，現在能跟著長輩，這比評獎更重要。”

“我爸走得太慢了，要走到什么時候啊，快要吃午飯了。”

“等到拉桿箱被你爸爸拖爛了，我們再吃飯。”

“董事長，你怎么這樣好啊？”

“我什么時候沒好過？”

“你真好。”

“這次我們不去參加評比，只是常規陳列產品，明天我也不飛廣州了，放棄。”

“這怎么好？這只拉桿箱趕緊送回公司維修，晚上照樣來得及飛廣州的。”

“不需要的。好好陪著你爸爸。”

這時凱靈才想起，申春的愛人去世已經999天了。她便決定，申春訂購的16吋拉桿箱太小，要送一只24吋的。

老館長將刺繡荷包捏在胸口，拖著箱子在堤岸上慢慢走，荷葉一張接一張地在傳遞他的身影，他看著滿溢的清水，三步一回頭，沙啞的喉嚨仍然竭力在吼：“六月荷花……香水鮮，五姑娘日夜頭……細筋蒲扇，洋洋價同你扇……五姑娘，五姑娘……”

幾根荷梗橫陳堤上，老館長不忍拖著拉桿箱壓過去，就俯下身，將它們輕攏入水，站起來回身看申春，喊：“兄弟！一路跟我唱，你一路跟我唱啊！六月荷花香水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