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頭七的第二天,他的兒子來到老李單位,遞上一張紙,說是父親臨終前有交待。紙上的字橫不平,豎不直,筆力很弱。單位領導看后,半天不語,眼睛紅紅的。
老李退休前是單位的工會主席,老實忠厚,整天笑瞇瞇,言語不多不少,屬于比較中庸的那一類。退休后,他從來不找領導麻煩,基本上銷聲匿跡??墒亲罱鼛啄?,他三天兩頭來單位,到下班就走。
辦公樓是對開門,中間是走道,老李從東頭踱到西頭,再從西頭踱到東頭。瞄一個部門,便往里面探下頭,如果里面的人正好一抬頭,遞一個笑眼,對他而言,仿佛就是邀請信號,老李便一個步子邁進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坐下來可想而知,聊起來沒個完,逢人有事,他也會知趣走開。剛開始,同事們還挺客氣,畢竟在職時人緣好,茶不能涼得那么快。久而久之,就招人煩了,只有單位里那幾位年長的,和他共事時間長的老同事,偶爾照顧他的情緒,陪他坐坐,聊聊“從前”那些人、那些事。
近些年,單位陸續招了許多小年輕,他們不認識老李,老李也不認識他們。老李每回來,卻喜歡問人家籍貫在哪里,在哪兒上的學。埋頭電腦前十指亂飛的年輕人抬頭一看,一個老頭兒,有些氣宇不凡,有心不想理,又怕冒犯了哪方神圣,只好支支吾吾。也有沒心沒肺如實回答的,老李必會捋個話頭,慢條斯理地講下去,也不管別人聽不聽。有人轉身問他是誰,有了解的同事悶聲道:“退休的,老婆剛去世,兒子名校畢業,現在國外。”從此,這些年輕人也學著一些同事,躲著老李了,甚至瞧見他進大門,會在私密的小群里發則消息:麻煩人來了。
有一回,市里出臺政策,對退休人員工資進行普調,根據每人的工齡、職務等等要素,調資金額不等。其他人聽到這個政策大喜,坐等增資到賬??蓡挝唤涋k人明白,節外還有枝——這個關口,怎么會少了老李的到訪。果不然,第二天,老李準點到辦公室。經辦人會心一笑,拿出表格,對照政策,向他一一解釋。紙上數字如芝麻,老李頭看不清,經辦人又調出電子表格,放大又放大,一筆一筆耐心講解,一直到老李明白,自己增加的那個數字的“前生今世”。第二天,老李又來了,他是來找領導的。他特地夸贊那個經辦人工作態度好,有耐心。據說,他在領導辦公室一夸就是一個小時,領導門口等著辦事的人都排起了隊。
老李跑單位,從來不閑著,見到樓道有垃圾,會就近到一個辦公室,拿起掃帚,將垃圾清掃干凈,就像他當年一樣講究衛生。老李不拿自己當外人還有其二,有群眾來辦事,無理邪吵,單位里的人,尤其是小年輕常常束手無策。老李見到會當仁不讓,挺身而出,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老李不怕你沒工夫,就怕你不聽勸,往往說得來人心服口服。臨走前,老李還拍拍胸脯道:“請放心,錯不了,有事就找我。”“找你算數?到哪找?”有人腹議,哭笑不得。
一年到頭,有關老同志的兩場會議少不了,一個是重陽節聚會,一個是年終聚會。每次開會前,單位工作人員來會議室,見桌椅已擺好,開水已燒滿,甭問,肯定又是那個老李干的。再看老李,已在一樓門口,他知道哪些同志行走不便,哪些同志身體欠佳,早早去候著了。也是奇怪,平時頻頻來單位,頻頻麻煩人的老李,逢開會又故態復萌,臉上掛著微笑,說話不多不少,真讓說兩句,左右不離“對單位沒意見,對領導多感激”。聚會結束慣常安排一頓工作餐,老李滴酒不沾——他還有善后工作,攙扶或替行動不便者拿拐。說也奇怪,每一場聚會后,老李都能消停月余,也就是說,至少一個月,老李不會到單位來。
老李臨終交待,大意是,平時多有麻煩,承蒙大家不嫌。近年妻亡子遠,自己孤老無人言,唯有單位可親,有緣共事一生情。領導在會上通報此情,大家唏噓不已,后悔對老頭兒失了禮節,其中不乏稱他“麻煩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