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gè)夏天

那個(gè)夏天死熱，熱得雞縮頭躲在墻根下，熱得放個(gè)雞蛋在田埂上一會兒就熟了，熱得花兒合攏了嘴，熱得人喘口氣嘴唇上的皮就翹起來，熱得孩子泡在池塘里不愿出來，熱得太陽都白了，熱得青蛙跳起來不敢落地上。

熱呀，熱呀，媽大張著嘴往灶洞里填了一把又一把柴火。

媽站在大門口，喊：“回來吃飯了！這大熱天的，回來歇個(gè)中。”

宋小寶聽到媽的喊聲，遠(yuǎn)遠(yuǎn)地應(yīng)答：“回了，回了，回了?！?/p>

宋小寶把趴在身上的白太陽撣了撣，陽光在家中落了一地，家里的溫度升了一截。

媽拿把扇子給宋小寶前后扇，宋小寶熱得張著嘴“哈哧，哈哧”大喘氣，卻沒有汗——汗被曬干了，汗被熱逼住了。

宋小寶對媽說：“稻子長得好，厚厚的，像地里鋪了一床被子呢，可就是蟲多，天熱生蟲，蟲怎就不怕熱？”

媽答不好，媽只知給宋小寶扇扇子。

宋小寶剛是在給稻田打農(nóng)藥呢——蟲子越熱越瘋長，越是牙齒利，對稻子毫不留情。宋小寶像是心被蟲子啃了，火燒火燎的。

宋小寶田種得好，年年豐收，只是苦得很，累得很，但想過好日子，苦和累都不怕。

媽燒了好吃的，媽一個(gè)勁向宋小寶的碗里夾菜。宋小寶要媽也吃，媽象征性地夾了點(diǎn)兒，大口向嘴里扒白米飯。宋小寶看媽不吃菜，就把菜向媽嘴里塞。媽吃了，眼圈微微地紅。宋小寶孝敬呢，田里的活兒不讓媽伸手，要媽在家歇著，說大熱天，媽受不了。

宋小寶大死得早，媽一個(gè)人好難，把宋小寶拉扯大了，好日子終于開了頭。

宋小寶吃飽了，碗一推，就要下地打農(nóng)藥，頂著白太陽打農(nóng)藥，殺蟲，蟲沒地方躲。

媽一把拽住宋小寶：“太熱了太熱了，歇個(gè)中歇個(gè)中?！彼涡氝€是要去，噴霧器放在地頭呢，不去曬壞了；田打了一半，再打上一氣，就可收工了。媽不聽宋小寶的解釋，一把拽住了，氣鼓鼓的，不說話。

宋小寶就怕媽生氣。宋小寶就慌了神。

媽要宋小寶睡一會兒，太陽下去些再下田。媽扯了床草席放在堂屋的地上，還揪了把濕布在草席上擦了又擦。媽示意宋小寶睡下，好好歇個(gè)中。

宋小寶沒執(zhí)意下地，躺在了草席上。哦，好愜意，好享受。

媽還在忙，刷了碗，喂了雞，又拿把扇子坐在宋小寶身邊，有一下無一下地扇。媽對宋小寶說話，也像是對自己說：“兒子大了，今年收成看來不錯(cuò)，到秋后，就把親事定了，定個(gè)日子，明年把婚結(jié)了。急著帶孫子呢。錢差不了多少，有缺口，借點(diǎn)兒，有田有地的還怕還不上？”

媽起先說話，宋小寶還哼哼著應(yīng)上一兩聲，不久就睡著了，輕輕地打起鼾。

媽看到宋小寶睡著了，心中難過——看兒子累了、熱了，心里就難過。媽的扇子不停，扇了又扇。

媽突然想起些什么，便出了門，把腳步放得輕而又輕。

那個(gè)夏天死熱死熱，太陽毒得曬斷頭發(fā)。

那個(gè)夏天，宋小寶的媽死在了稻田的中央?！涡毜膵尡持鴩婌F器，在正午時(shí)分給一棵棵稻子噴農(nóng)藥。

宋小寶的媽曾對宋小寶說過：一場雷暴一層稻，大熱天后有雷暴。宋小寶的媽在打農(nóng)藥時(shí)想過，給稻子噴農(nóng)藥也是下雷暴。還想，兒子可多睡會兒，身上的皮可少曬脫一層。

那個(gè)陽光毒毒的夏天，宋小寶的媽死了，再沒人站在門口喊：“回來吃飯，回來吃飯了。”

宋小寶哭了一場又一場。在那個(gè)夏天，宋小寶捂著眼，白太陽的天是黑的。

夏天過后是秋天，稻子大豐收，尤其是媽噴過藥的半爿地，稻子厚得手插不進(jìn)去。

宋小寶下田割稻，割一會兒喊一聲：“媽，我們回家。媽，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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