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我國《民法典》第1188 條規定監護人對被監護人所致第三人損害承擔無條件的替代責任,引發長久爭議,應予反思。其癥結在于忽視了監護制度對監護人責任的輻射效應,以及監護職責對于監護人責任構成的影響。為解決上述問題,首先,應充分顧及監護制度對于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消解作用,重新挖掘被監護人承擔自己責任的可能;其次,應明確監護人責任是以違反監護職責為前提的過錯責任,并通過將監護人與被監護人角色類型化明確監護職責的內容及強度;最后,應在解釋論層面確立被監護人與監護人自己責任的構成要件,并與《民法典》中無意思聯絡數人侵權責任的分配規則保持體系融貫。
關鍵詞:監護人責任 監護職責 撫養義務 責任能力 過錯責任
一、《民法典》第1188 條現有解釋論的缺陷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1188 條規定了監護人對被監護人所致第三人損害的侵權責任(下文簡稱“監護人責任”)。其第1 款規定:“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第2 款規定:“有財產的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不足部分,由監護人賠償。”該條長久以來為學界廣泛爭議,關鍵問題有二:
一是第1 款中“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的表述表明監護人對第三人承擔的是無過錯責任;即便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亦不能免責。但此種歸責原則明顯與監護人在被監護人受教唆、幫助情形下,僅就未盡監護責任的部分承擔相應責任(《民法典》第1169 條第2 款)的過錯歸責旨意不符,形成《民法典·侵權責任編》體系的內在沖突。
二是第2 款將有無財產作為被監護人與監護人責任順位的排序標準,與侵權責任的基本歸責理念不符。一方面,強調被監護人有財產時方可承擔侵權責任,與肇因原則矛盾;另一方面,要求被監護人無財產時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亦可引發監護人責任性質是自己責任還是替代責任的疑問。
就上述爭議,國內學者提出了并列關系說、主從關系說以及體系位移說等觀點,但均囿于《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內部體系,未充分顧及監護制度對監護人責任的輻射效應。具體體現為兩個方面:
第一,忽視了設立監護對被監護人責任的影響。設立監護直接影響被監護人行為能力的認定。且因我國未明確采納責任能力,行為能力將直接影響被監護人責任,并間接影響監護人責任的構成。一刀切的監護制度在相當程度上剝奪了被監護人承擔自己責任的可能,并將監護人推向承擔替代責任的尷尬角色。
第二,忽視了監護職責對監護人責任的影響。《民法典》雖規定監護人責任為無過錯責任,但實以監護職責的違反為前提。而監護職責的認定受諸多因素的影響。首先,被監護人的類型化影響監護職責的內容。我國采“大監護”概念,未區分狹義監護與保佐,以籠統的監護職責囊括一切監護情形,影響監護職責的評價。其次,監護人的類型化是決定監護職責內容及強弱的重要因素。一方面,《民法典·總則編》將監護區分為自然人監護與組織監護。兩類監護人性質上的差異決定了其監護職責存在重大區別,但現有規則并無規定。另一方面,《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要求不同的近親屬對于未成年人承擔不同的撫養義務,亦可直接充當違反監護職責的認定標準,影響監護人責任的構成。
基于此,為明確《民法典》第1188 條中被監護人責任的具體形態,本文擬開展如下作業:(1)澄清設立監護對于被監護人行為能力,乃至責任能力的影響;(2)明確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類型化對于監護職責的影響;(3)在此基礎上,結合《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規范體系,重構《民法典》第1188 條的解釋論,確定監護人責任的歸責原則及其與被監護人責任之間的分配規則。
二、設立監護對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影響
(一)我國侵權法上責任能力要件的缺位
《民法典》第1188 條第1 款僅規定,就被監護人造成的第三人損害,監護人承擔替代責任。但為完成歸責,亦需被監護人滿足自己責任。而就一般過錯責任的構成,我國民法通說認為僅需滿足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及過錯四要件,未將責任能力納入其中。但有學者指出,過錯要件涵蓋行為人對于損害結果的預見能力與對行為違法性的識別能力,囊括對責任能力的評價。但就責任能力的判斷,仍需關注年齡、健康及精神狀況對行為人認知能力的影響,同其行為能力發生交錯。亦有學者認為,我國民法實未拋棄責任能力,只是由行為能力替代表述。但由該觀點推論,當被監護人無行為能力或限制行為能力時,監護人責任的性質并不一致。
若行為人為無行為能力,即無責任能力。被監護人雖實施侵權行為,但免于承擔責任,故并無責任可被替代。與被監護人的侵權行為不同,監護人是因違反監護職責,導致被監護人處于未受充分約束的狀態,進而對第三人造成損害,其性質為自己責任。但若被監護人為限制行為能力,其在年齡、精神、健康狀況允許的范圍內,仍保留了對行為結果的預見或識別能力,故應當承擔自己責任。但因《民法典》規定監護人為被監護人結果無條件兜底,其屬性為替代責任。可見,監護人責任的性質游離于自己責任與替代責任之間。其根源在于,以行為能力概念替代責任能力,邏輯上并不自洽。二者關系需在歷史脈絡中一探究竟。
(二)我國法上以行為能力替代責任能力的成因
在傳統歐陸侵權法上,責任能力與過錯/ 違法性概念相區別。違法性指向客觀不法,即行為對于法益的侵害,在我國法上表現為對一般注意義務的違反。而過錯則指向主觀不法,即行為人在特定情景下對于履行一般注意義務是否具有可預見性和可期待性。責任能力本質上是就行為人對侵害行為能否引發損害結果的預見能力和履行注意義務能力的判斷,是過錯認定的主觀前提。
在此意義上,行為能力與責任能力具有根本區別。以德國法為例,行為能力主要影響民事主體所從事法律行為的效力,不涉及侵權責任的構成。德國通說認為,行為能力瑕疵的直接效果在于,阻卻民事主體以自己實施行為來充當法律行為的參與人,不能自己發出或受領意思表示,而須由他人來代理。其間接效果在于,剝奪與欠缺行為能力人進行交易的相對人主張信賴損害的權利。
與此不同,我國民法學界向來認為,行為能力不僅意味著民事主體以自身行為行使民事權利和設定民事義務,也意味著其能夠對自己的違法行為承擔責任。該表述方式與蘇俄民法具有歷史淵源。后者的學界主流觀點將行為能力定義為,公民以自身行為取得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能力,獨立行使民事權利和履行民事義務的能力,以及對違法行為承擔責任的能力。
上述理解的關鍵在于,取消了德國法上義務與責任的區別,通過擴張“義務”的語義射程,寬泛地將設定民事義務理解為增設法律上的負擔。在該理論架構下,行為能力與責任能力的連接點在于行為人的意思能力。所謂意思能力,即行為人形成自由意志,驅動軀體向外做出行為的意志表達能力,實為行為能力與責任能力的前提。如佟柔指出,“公民具有意思能力,一方面要達到一定年齡,具備一定社會活動經驗,另一方面還要智力正常,能夠理智地進行活動”。
但此種能力在不同的規范場域內具有不同的法學意義。就法律行為的效力認定,意思能力被評價為行為人對由其意思外化的表示行為,是否能夠明確地辨識其包含的效果意思。若不能,則落入效力待定,由其法定代理人追認或拒絕。而就侵權責任的認定,意思能力則被評價為行為人對其意志活動外化的行為,能否預見其造成特定的損害結果,或其應當履行的注意義務。
可見,用行為能力替代責任能力的實質在于,從行為能力概念中剝離出意思能力概念,并將其法律評價的最終效果分配給法律行為制度及侵權責任制度。但此種作業的缺陷在于,兩塊法域需要的意思能力并不完全一致。行為能力的欠缺是以年齡、精神及健康狀況等外部的客觀標準進行類型化的結果,而責任能力則依賴于行為人的主觀意志在特定情境下自主的特定表現。現實中完全可能出現行為人雖具有完全行為能力但缺乏實際的責任能力,或行為人雖有行為能力缺陷,但在特定場景下卻能夠充分辨別應履行的義務或應避免的損害結果的情形。
(三)設立監護對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影響
在澄清行為能力與責任能力關聯的基礎上,可進一步探討設立監護對被監護人責任的影響。已有學者指出,我國民法上將監護與被監護人的行為能力全面“掛鉤”,即監護的開啟條件完全依賴于對行為能力的認定,且監護的最主要功能即為“補正”被監護人的行為能力。當被監護人被認定為無行為能力人,法律即完全剝奪其意思能力,意思表示的作出權限完全歸屬于監護人。而當被監護人被認定為限制行為能力人,若其從事與年齡、精神及健康狀況不相適應的法律行為,法律亦對其效力做出否定性評價。唯監護人的追認可“補正”其行為能力缺陷,賦予其已做出的法律行為以有效評價。
鑒于我國效仿蘇俄民法,行為能力亦包含責任能力,監護亦與責任能力“掛鉤”。當被監護人被認定為無行為能力人,則其意思能力即被否定,無法承擔侵權責任。此時由監護人承擔責任,實是以責任主體的身份替代被監護人,間接“補正”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而當被監護人被認定為限制行為能力人,即便其在年齡、精神或健康狀態的范圍內具備一定的辨識、預見能力,《民法典》仍將其責任能力剝奪,交由監護人“補正”。可見,責任能力與監護“掛鉤”的根本原因在于,行為能力的類型化忽略了被監護人在具體侵權場域中的識別、預見能力,進而需要監護人“補正”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替代其向第三人承擔責任。
上述現象嚴重忽視了被監護人承擔自己責任的可能。
首先,行為能力的缺陷將自動產生監護關系。我國存在行為能力缺陷的特別認定程序,在自然人接受監護前,即由法院認定其有行為能力缺陷。故監護原則上可通過法定監護人的順位自動設立(《民法典》第31 條)。由此,一旦行為人出現行為能力瑕疵,即可能因監護的設立而被剝奪承擔侵權責任的資格。
其次,監護忽視了行為人的責任能力。綜合《民法典》總則編與侵權責任編的規定來看,監護關系一旦形成,監護人不僅取代被監護人的民事主體地位,決定其法律行為的效力,并且取代被監護人的責任主體地位,為其造成的侵權行為承擔責任。在一般過錯責任中,過錯要件的檢視對象正是行為人就侵害行為的可歸責性。若侵害行為確由行為人的意志所驅動,且該行為導致的結果落入行為人的認知范圍,即可被評價為主觀不法,行為人應當承擔責任。但因監護人的提前介入,未在構成要件中充分展開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導致監護人責任與被監護人責任的混同。
(四)小結
綜上,我國侵權法上雖未規定責任能力要件,但行為能力概念囊括對責任能力的評價。且因監護制度與民事主體的行為能力掛鉤,監護人得以代為“補正”被監護人的行為能力瑕疵。此效應延伸至侵權法,導致監護人亦強行“補正”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缺陷,對無或限制行為能力的被監護人直接承擔替代責任。上述做法極大遮蔽了被監護人承擔自己責任的可能,以及監護人責任的獨立屬性。由此,應當對被遮蔽的被監護人責任予以展開,而對監護人責任予以限縮。且二者之間的責任形態有待在挖掘監護職責的基礎上作進一步探討。
三、監護職責與監護人責任的關系
《民法典》第1188 條提及了監護職責,但未將其與監護人責任的構成直接關聯,而是僅規定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是法律許可的減責事由。該表述凸顯了立法者的矛盾邏輯,既承認監護人責任是無條件的替代責任,又承認監護職責與監護人承擔的責任份額之間存在抵扣關系。要澄清這一本土特色的“自相矛盾”,需從歷史視角厘清中國法上監護職責與監護人責任的內在關聯。
(一)監護人責任忽略監護職責的歷史成因
《民法典》第1188 條的前身是原《民法通則》第133 條。二者表述上有幾處關鍵區別,影響到監護職責與監護人責任之間關系的理解。
一是原《民法通則》第133 條第1 款第2 句中采用“監護人盡了監護責任的,可以適當減輕他的民事責任”的表述方式。《民法典》第1188 條用“職責”替換“責任”,表明立法者明確認為,監護責任本質上是一種法定義務;二是原《民法通則》第133 條第2 款第2 句規定“不足部分,由監護人適當賠償”,而《民法典》第1188 條將“適當”刪除,表明監護人責任囊括被監護人造成的全部損害,僅扣除后者以自身財產先行償付的部分。但與之對比,原《民法通則》并未將監護人責任定性為完全的替代責任,而是要求其責任應當與監護職責的違反相適應。按此種理路,監護人責任應當為過錯責任。
實際上,原《民法通則》的規定更能代表新中國成立后一脈相承的立法傳統,《民法典》的規定反而顯得特立獨行。如1980 年的《民法草案(征求意見稿)》第448 條第1 款規定:“無行為能力人和行為能力受限制的人不法造成的損害,由他們的父母、監護人或者有義務對他們進行監護的組織承擔責任。但是,未成年人能夠辨認自己行為的后果并且已有獨立經濟收入的,應當對自己造成的損害承擔連帶責任。”第2 款規定:“父母、監護人或者實行監護的組織如果能夠證明已經盡到了監護責任,可以酌情減輕或者免除他們的責任。”
該規定傳遞出如下關鍵信息:監護人之所以對被監護人承擔替代責任,實因默認被監護人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后果,故不構成侵權行為。該結論在被監護人無行為能力的情形下尚可成立,因法律剝奪了被監護人從事所有民事活動的意思能力,否定其侵權責任。但在其為限制行為能力人時,則存有邏輯漏洞。由此產生了第1 款第2 句規定,即根據個案情形認定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并在其具有責任財產的前提下,與監護人承擔連帶責任。
該表述背后隱藏了如下邏輯,即盡管監護人承擔的是替代責任,但被監護人在保有責任能力并構成自己責任時,未免除其責任,而是要求其與監護人承擔連帶責任。連帶責任必然導向對監護人的雙重不公平:一方面,被監護人在自己可辨識、可預見的認識范圍內構成過錯責任,但法律強行要求監護人為其“埋單”;另一方面,監護人責任及于被監護人造成損害的全部,而全然不問監護人在履行監護職責時是否存在過錯。正是為了緩和價值上的不平衡,該條第2 款才規定,監護人已盡到監護職責的,方可減輕或免除其侵權責任。
1980 年《民法草案(征求意見稿)》的觀點并非我國獨創,而是繼受1922 年《蘇俄民法典》的結果。其第405 條規定:“無行為能力人對于其所致之損害不負責任。負有監護義務之人應代為負責。未成年人對本法第9 條所規定之情形所致之損害,其父母或監護人亦然應與未成年人共同負責。”該法第9 條規定:“未成年人之滿十四歲者,得經法定代理人之同意,為法律行為。有權獨立支配其所得之工資,并對于因其行為所致他人之損害負賠償之責任。”條文中的“共同負責”,在蘇俄民法學說上即解釋為共同的連帶責任。
可見,1922 年《蘇俄民法典》所采立場為區分被監護人的無行為能力與限制行為能力場景。前者情形下,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后者情形下,由被監護人與監護人承擔連帶責任。該立場帶有明顯的傳統德國法上連帶責任的色彩,即不考慮各行為人對損害份額的貢獻,只要各自行為與第三人損害之間滿足條件性的因果關系,即對二者課以連帶責任。但此種做法未將監護人的責任與其違反監護職責的程度相匹配,具有過度苛責監護人的傾向。
由此,1964 年《蘇俄民法典》修改了此種做法。其第450 條第1 款規定:“對未滿十五歲的未成年人所造成的損害,如果其父母或監護人不能證明損害不是由于他們的過錯所致,則他們應當承擔責任。”第2款規定:“如果未滿十五歲的未成年人是學校、教育或醫療機構照管時造成損害的,則這些機構在不能證明損害不是由于它們的過錯所致的情況下得對該損害承擔責任。”
上述規定表明,1964 年《蘇俄民法典》放棄了以區分被監護人無或限制行為能力的方式規定被監護人責任,而是統一引入了過錯推定模式,要求監護人在無法反駁自身過錯與第三人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時,承擔責任。然而,該法典對過錯責任的引入并不徹底,監護人的責任范圍并非與其過錯程度相適應的損害部分,而是監護人所致的全部損害。申言之,就歸責原則,法典承認監護人責任是自己責任,但賠償范圍仍具有替代責任的屬性。
相比之下,我國民法學界并未緊跟蘇俄民法的理論轉向。在1980 年《民法草案(征求意見稿)》后至原《民法通則》前的時期內,我國民法通說依舊遵循1922 年《蘇俄民法典》,認為:無行為能力人致人損害時,應當由監護人承擔責任;限制行為能力人具有一定的識別能力,若有獨立的經濟收入,則應當對自己的違法行為所造成的損害,同法定代理人或監護人承擔連帶責任。
原《民法通則》第133 條仍是上述邏輯的延續,但進一步限縮了限制行為能力人的責任能力,并加重了監護人的替代責任屬性。此種特點的形成源于我國建國后的立法傳統。1957 年的《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第29 條規定:“因違反治安管理造成的損失或者傷害,由違反治安管理的人賠償或者負擔醫療費用;如果造成損失、傷害的是不滿十八歲的人或者精神病人,由他們的家長、監護人負責賠償或者負擔醫療費用。”上述規則的性質為行政規范,其雖規定了相關主體的民事責任,但并未深究其在民法原理上的可行性。可見,原《民法通則》至《民法典》之所以極端強調監護人無條件的替代責任,實為在效仿蘇俄民法的基礎上將國內社會政策具文的結果,并未充分探究監護人過錯與其責任承擔之間的內在關聯。欲深究被監護人、監護人之間的責任分配,還需回歸監護職責的認定。
(二)被監護人的類型化對監護職責的影響
監護職責源于特定的監護關系。不同類型的被監護人將影響監護人職責的具體內容。比較法上,歐陸國家大多承襲羅馬法傳統,依據被監護人的不同類型,區分狹義監護與保佐。
1. 比較法上監護與保佐的區分
羅馬法上,對未適婚人(未達性成熟者)及婦女適用監護(tutela),而針對精神病人與禁治產人則適用保佐(cura)。在未適婚人中,進一步區分幼兒與未適婚大幼兒。前者類似于無行為能力人,排除其實施一切法律行為及承擔侵權責任的可能。而后者則接近限制行為能力人,唯經監護人同意,方可實施非純獲利益的法律行為,但就侵權行為則負有完全的自己責任。
現行德國法在羅馬法的基礎上抽象出了監護、保佐及法律照管的三分體系。監護(Vormundschaft)指向對父母不擔任法定代理人的未成年人的全面照顧,基本否定被監護人的行為能力;保佐(Pflegschaft)則針對限定范圍內事務的照顧權,被保佐人仍可保留一定行為能力;法律照管(rechtliche Betreuung)則取代禁治產制度,針對因身心疾患完全或部分不能處理自身事務的成年人提供輔助,但并不剝奪其行為能力。
蘇聯民法亦承繼了羅馬法傳統,認為監護針對幼年人及依法定程序認定為精神耗弱或患精神病的人,監護人得以完全代表被監護人,為其利益從事活動。而保佐則針對未成年人設置保護,目的是對被保佐人受限制的行為能力進行補充,即保佐人在適當情形下對被保佐人行使權利或履行義務給以輔助,并保障被保護人不受第三人的侵害。可見,各國雖有差別,但基本保留了監護與保佐的分類,無行為能力人對應狹義監護,而限制行為能力人則對應保佐。根本原因在于針對兩類行為人,監護人對其實施民事活動介入的必要性存在差異,對其意思能力的“替代”程度亦有不同,進而形成類型化的監護職責。
2. 我國“大監護”概念下被監護人類型化的必要性
我國監護制度雖受蘇聯法影響較大,但將監護與保佐囊括于“大監護”概念之下。就未成年人的行為能力,僅規定如下情形:一是8 周歲以下的一律為無行為能力人,其所從事的法律行為均無效,必須由監護人代行;二是8 周歲以上,僅可從事純獲利益或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法律行為,其余行為均需被監護人代行或行使追認權/ 拒絕權。如此規定無法體現針對被監護人不同的行為能力缺陷,監護人的職責應當存在的區別。
實際上,蘇俄民法上的幼年人及精神耗弱或患精神病者對應我國《民法典》上無民事行為能力的三類情形:不滿8 周歲者;雖在8 周歲以上,但不能辨認自己行為者;雖年滿18 周歲,但不能辨認自己行為者。在上述情形下,行為人的意思能力被完全否定,故由監護人代為意思表示。乃至在被監護人致第三人損害的情形下,因其不具有意志向外表達的能力,不承擔侵權責任,而由監護人為其造成的損害承擔自己責任。換個角度來說,正因無行為能力人就承擔自己責任存有基礎性的歸責障礙,監護人為避免“埋單”,應對其負有較高的監督、教育義務。此種義務應當強調使被監護人在從事民事交往時所表達的意思滿足完全行為能力人應盡的注意義務。當無行為能力人未盡此種義務時,就意味著監護人的監督、教育義務未達必要程度,需要為違反監護職責承擔自己責任。上述情形對應了比較法上的狹義監護。
但就此之外的限制行為能力情形,包括因年齡限制(8-16 周歲)不可從事非純獲利益或與其年齡、智力不相適應行為的未成年人(《民法典》第19 條),以及雖已成年、但不能完全辨認自己行為的人(《民法典》第22 條),行為人依然具有形成自己意思的能力,原則上不應由監護人代為包辦意思表達,而應輔助其形成獨立的意思。言外之意是,之所以存在一些活動與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年齡、智力不相適應,正是源于行為人無法預見其可能因此法律行為承擔的義務或遭受的不利益。此種情形下的監護更接近于保佐,監護人的職責不應是代替被監護人決定其所實施法律行為的效力,而是在被監護人實施該行為之前,提供必要的警示、告知義務。此時,被監護人實施的法律行為仍應有效。若其因此受到預見能力之外的不利益,在監護人存在過錯的情形下,則可向后者主張賠償。
延伸至被監護人致人損害的場景,此理亦同。既然限制行為能力人對其行為可能造成的結果保有一定的辨識、預見能力,則其過錯的評價標準應為其未盡與年齡、健康或精神狀態相適應的注意義務。在此情形下,監護人應盡的職責并非、亦不可能是完全杜絕損害發生,而是盡到相應的警示、告知義務,以避免被監護人在其對行為后果的辨識范圍內未盡注意義務,進而實施侵權行為,造成他人的人身、財產損害。
由此結果可引出三項推論:一是監護人違反監護職責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非事實上的因果律,而是一種法律評價;二是監護人的角色實為間接侵權人,監護職責的本質類似于因特殊身份關系產生的安全保障義務,因其內容本就包括防止第三人受被監護人侵害,故直接侵權行為無法作為外部原因,切斷監護人與第三人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三是監護職責的強度亦決定監護人注意義務的高低,為監護人對損害結果預見性的強弱提供判定標準。以上諸點均對監護人責任的構成產生關鍵性的影響。
(三)監護人的類型化對監護職責的影響
欲確定監護人監護職責的內容與強度,亦需考慮監護人類型化的影響。主要因素有二:一是《民法典·總則編》中區分自然人監護與組織監護,二者的監護職責具有性質上的區別;二是《民法典·婚姻家庭編》規定了近親屬的撫養義務,對各自然人監護的職責認定構成影響。
1. 自然人與組織監護對監護職責的影響
依據《民法典·總則編》規定,未成年人的自然人監護人依照父母、(外)祖父母、兄姐為序排列,并以組織監護兜底,即經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委會、村委會同意,并愿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組織可擔任監護人(《民法典》第27 條);而成年人的自然人監護人依照配偶、父母/ 子女、其他近親屬依次排序,并以組織監護兜底(《民法典》第28 條)。《民法典》的立法者認為,此種監護制度的設置體現了我國“以家庭監護為基礎,社會監護為補充,國家監護為兜底”的原則。但上述制度設計未指出自然人監護與組織監護在職責上的區別。
自然人監護是以血緣為紐帶的近親屬擔任監護人,組織監護則是脫離血緣紐帶,以社會組織的力量代行監護職責。《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總則編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22〕6號,以下簡稱《總則編解釋》)第6 條對于二者監護能力的認定作了詳細說明:“人民法院認定自然人的監護能力,應當根據其年齡、身體健康狀況、經濟條件等因素確定;認定有關組織的監護能力,應當根據其資質、信用、財產狀況等因素確定。”
可見,自然人監護較為積極,側重對于被監護人行為能力缺陷的修補。故監護人的年齡、健康程度等因素均決定其能否充分預見被監護人所從事民事活動可能造成的不利益,進而及時地代為實施法律行為或決定被監護人法律行為的效力。為配合該職能的實現,必然要求監護人行使更為積極、主動的警示、告知、教育乃至防控義務。而組織監護人的職責則較為消極,主要是為被監護人所實施的侵權行為提供相應的責任財產。在現實生活中,組織監護人雖可指派相關工作人員對被監護人的生活起居、思想教育情況定期檢查,但無法像近親屬那樣密切關注被監護人的日常民事活動。故《總則編解釋》第6 條所謂的“資質、信用、財產狀況”指向組織監護人代為承擔責任的能力,而非代替被監護人決定是否實施或如何實施法律行為的職責。由此,《民法典》第1188 條要求所有類型的監護人無差別地承擔侵權責任,并不妥當。
此外,現行《民法典》條文雖已刪去原《民法通則》第133 條第2 款中“不足部分,由監護人適當賠償,但單位擔任監護人的除外”的表述。但此種變化卻表明,在原《民法通則》的立法者看來,組織監護人的職責較小,僅限于為被監護人提供責任財產。當后者本身擁有責任財產時,組織監護人即可免除此種責任。換言之,組織監護人僅如同擔保人為被監護人的侵權責任提供劣后、補充性的責任保障。
該做法恰恰由于原《民法通則》的立法者意識到讓自然人與組織監護人承擔相同強度的侵權責任并不公允。但鑒于該條已從源頭上否定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差異,進而以雙重途徑實現價值上的再平衡,既將自然人監護人的責任順位劣后排序,亦將組織監護人的侵權責任加以排除。但此種“亡羊補牢”的做法仍顯出邏輯漏洞:一是自然人監護人若負有較大的過失,何以僅承擔劣后的補充責任?二是若組織監護人確實違反監護職責,何以僅憑單位身份而得以免責?
2. 近親屬的撫養關系對監護職責的影響
除此之外,亦應考慮到我國監護概念囊括未成年人的養育、保護事務。如果被監護人與監護人之間存在家庭關系,監護職責亦受家庭法上撫養關系的影響。我國學界通說認為,撫養系父母對子女的身心照料與經濟供養。《民法典》第1068 條將撫養具體化為教育、保護,即“父母有教育、保護未成年子女的權利和義務。未成年子女造成他人損害的,父母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教育系父母依據法律與道德要求,約束子女行為,預防及制止其不良行為;保護系維護子女人身安全及合法權益,排除外來侵害。《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2 章“家庭保護”將教育、保護義務進一步細化,包括但不限于保證未成年人的受教育權,引導子女樹立健康思想、品行等全面性義務,與監護職責發生交錯。結合未成年人最大利益保護的原則,可知撫養義務的首要目的是確保被監護人自身的人身、財產安全。至于預防或避免被監護人對第三人實施侵權行為,或可歸入預防或制止子女的不良行為,為父母履行保護、教育義務的延伸效果,而非其固有目標。
盡管如此,撫養義務并非無遠弗屆,亦需滿足子女不能獨立生活、無法自行維持生計的必要條件。父母撫養義務的強度應當與子女的獨立生活能力成反比。當子女擁有個人獨立財產時,即便其尚未成年,父母應負的撫養義務已相當有限,甚至在一定范圍內可以免除。由此可以一定程度地說明《民法典》第1188條第2 款的部分合理性,即立法者將有無財產作為責任劃分依據的真實意圖在于,將有財產的被監護人假想為已具備獨立生活能力的未成年人,此時監護人的職責已趨近為零,再讓其承擔責任,已無合理性可言。但此種設想未必適用于所有無或限制行為能力人的情形,其解釋論仍需進一步優化。
此外,就父母之外的近親屬,此種教育、保護義務有所弱化。如《民法典》第1074、1075 條規定,有負擔能力的(外)祖父母或兄、姐,對于父母已經死亡或父母無力撫養的未成年(外)孫子女或弟、妹,負有撫養義務。我國司法機關認為,此處的撫養,系撫育未成年人成長,為其生活、學習提供生活費、教育費、醫療費等物質條件。此種義務源于直系或旁系血親構成的親屬關系,雖要求近親屬對未成年人的生存、發展提供物質條件,但并未要求其提供與父母同等強度的教育、保護。且撫養義務的履行以近親屬必要的負擔能力為前提,即以自己勞動收入滿足自己和第一順位的撫養權人(父母、子女、配偶)的合理生活、教育、醫療需求后仍有剩余的,方有履行撫養義務的可能。可見,近親屬的撫養義務已較為消極被動,僅要求其在各自家庭物質富余的情形下力所能及地為未成年人提供支持,而不再要求其承擔積極主動的教育義務,更遑論要求其對未成年人可能造成的第三人侵害進行積極避免和預防。
(四)小結
監護職責的認定受制于監護關系的強度。為明確監護職責的具體內容,一方面,即便我國采“大監護”概念,但在被監護人被劃分為無或限制行為能力人的基礎上,應當區分狹義監護與保佐情形,進而限制監護人對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過渡替代,充分保留二者各自構成獨立侵權責任的空間。另一方面,應將監護人類型化為自然人監護人與組織監護人,并在自然人監護人項下區分父母與其他近親屬。從個人監護人到組織監護人,監護職責從積極監護向消極監護過渡;從父母到近親屬監護人,監護職責從全面的撫養義務轉向被動地提供責任財產。上述類型化作業,將極大豐富監護職責認定的參考系,為明確監護人責任的構成與范圍提供必要的理論前提。
四、監護人責任的解釋論重構
在澄清設立監護對被監護人責任能力及監護職責對監護人責任影響的基礎上,可進一步重構監護人責任的解釋論。具體包含如下方面:一是促成監護與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脫鉤”,彈性適用行為能力概念,獨立評價被監護人的自己責任;二是將監護職責概念引入監護人責任的構成要件;三是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的體系內,就二者之間的責任分攤尋找妥適方案。
(一)監護與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脫鉤”
所謂監護與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脫鉤”,意在不以被監護人的身份先驗地否定其責任能力,而應當根據行為人在特定侵權場景下的具體因素判定其對損害結果的預見、識別可能。最終目的在于,剔除監護人承擔無條件替代責任的邏輯前設,彰顯被監護人責任的自己責任屬性。
比較法上,獨立規定責任能力概念的立法例,以《德國民法典》為典型。其第828 條規定:一般未成年人,當其不具有認識責任所必要的辨識時,對自己給他人造成的損害不負責任。除此一般原則,依據未成年人的年齡階段設置責任能力的排除事由:未滿7 周歲者,無責任能力;滿7 周歲但未滿10 周歲者,僅在機動車輛、有軌電車或懸浮軌道事故中排除其責任能力。值得注意的是,德國法上,年齡與行為能力的對應關系并不完全契合責任能力的認定。依據《德國民法典》第104 條,僅7 周歲以下與陷入精神錯亂而排除自由意志者,為無行為能力人;7 周歲以上的未成年人則為限制行為能力人。可見,德國法之所以需要責任能力概念,在于行為能力規定過于僵化,過度關注其對法律行為效力的影響,故需獨立的責任能力概念,描述行為人對其損害結果的辨識可能。
相較而言,我國民法上的行為能力制度更為彈性,《民法典》第19、20 條允許限制行為能力人從事與其年齡、智力相適應的法律行為。在責任法層面,上述規則的含義發生偏移,可解釋為:即便侵權人為限制行為能力人,但只要侵權行為與行為人的年齡、智力相應,仍可要求其承擔侵權責任。
在《民法典·總則編》中,行為能力的評價對象是,民事主體能否預見其所實施的法律行為帶來法律上的不利益,主要表現為法律行為增設的義務或負擔,故限制行為能力人實施純獲利益的法律行為仍具有效力。對于不利益的預見之所以包含在行為能力之內,源于法律行為的法效果是民事主體效果意思的外化,為意思自治的邏輯必然。
而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中,責任能力的評價對象是,行為人能否預見或辨識其所從事的不法行為可能導致的后果。但行為人是否因此承擔侵權責任,則并非責任能力的應有之義,源于侵權責任的法效果是法律對于不法行為的外部評價,并非行為人本身追求的結果。由此,責任能力要求行為人對于行為后果的可預見性要弱于行為能力。被評價為無或限制行為能力者,仍可能預見或辨識其行為造成的后果,為侵權法所歸責。故行為能力不能覆蓋責任能力,后者應作為獨立概念引入《民法典》第1188 條的解釋論。
具體而言,應確認《民法典》第1188 條的性質為被監護人與監護人責任的分配條款,而非獨立的請求權基礎。二者各自侵權行為的成立,仍需回到具體場景,適用特定的責任構成。被監護人既可構成一般過錯責任或過錯推定責任,亦可構成特殊侵權中的危險責任。前者情形下,責任能力的評價可通過過錯要件代行;后者情形下,行為人雖被科以無過錯責任,但責任能力概念仍提供可歸責性,即盡管被監護人從事危險活動,或對危險狀態/ 物品具有支配力,仍需其對于危險實害化的可能性具有充分預見,方可歸責。
(二)構建監護職責與監護人責任的關聯
同理,應明確被監護人責任的請求權基礎非《民法典》第1188 條,而是《民法典》第1165 條第1 款。其目的在于將監護職責的違反融入一般過錯責任的構成要件,進而影響違法性與過錯的認定,亦與因果關系的判斷構建關聯。
1. 監護人責任中的違法性與過錯認定
首先,監護職責的違反直接提供侵權行為的違法性,并在此基礎上影響監護人主觀過錯的認定。以《德國民法典》為例,其第832 條第1 款規定:“依法對因未成年或精神或身體狀況而需要監督的人負有監督義務的人,對此人違法施加于第三人的損害,負有賠償的義務。其盡到監督義務的,或者損害即便在進行適當監督時仍然會發生的,不發生賠償的義務。”
此種立法例的特點在于,將被監護人和監護人對于第三人的侵害視為兩個獨立的侵權行為,各自責任構成均需分別評價。監護人侵權行為的一般表達應是,因監護人未盡監護職責,導致被監護人實施侵權行為,進而造成第三人的人身、財產損害。由此,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侵權行為于違法性層面存在本質區別:前者是監護人對監護職責的違反,間接引發第三人損害;后者是以特定行為(作為或不作為)直接造成第三人損害。此種區別亦投射于行為人的過錯要件:監護人的過錯表現為未盡監護職責,主觀上未指向第三人的損害結果;而被監護人的過錯則是相對于第三人的損害而言,即其應當預見而未預見自身行為可能造成第三人的損害結果。
此外,監護人行為的違法性與過錯的指向對象亦呈現錯位:前者指向對第三人人身、財產利益完整性的侵害,而后者指向監護職責的違反。如《民法典》第34 條第1 款規定:“監護人的職責是代理被監護人實施民事法律行為,保護被監護人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以及其他合法權益。”可見,監護職責的固有含義為監護人保護被監護人免受外來侵害,并不當然包含避免第三人損害發生的義務。申言之,監護人即便違反監護職責,亦無法當然要求其對第三人的損害結果“埋單”。
2. 監護人責任的因果關系認定
就監護人責任因果關系的認定,需結合被監護人的侵權行為一并考察,融入《民法典》無意思聯絡數人侵權中復數因果關系的相關規則。《民法典》第1171、1172 條均要求“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學界通說認為,“同一損害”系指每個侵權行為均與受害人的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具體到監護人責任,則要求被監護人的侵權行為與監護人違反監護職責均指向第三人的損害結果。前者的因果關系指向是直接的,即被監護人注意義務的內容,本就是避免第三人損害結果的發生。
而監護職責原則上僅指向被監護人的人身、財產安全。當監護人未盡監護職責,其與被監護人損害構成相當因果關系,但監護人是否進一步侵害第三人,則存有疑問。所謂“第三人”,應為處于監護關系之外的社會一般人,其人身、財產利益本非監護職責的固有內容,只因被監護人未受充分管控實施不法行為,而使監護人處于承擔侵權責任的不利境地。監護人違反監護職責,并不等于違反構成第三人侵權責任必要的注意義務。但二者之間仍有邏輯關聯,即監護職責的違反在特定情形下抬升了第三人遭受損害的風險,進而監護人侵犯的法益超越了被監護人的人身、財產安全,外溢至監護關系之外的社會一般人的固有利益。
因此,證成監護人責任的關鍵,是構造監護職責的違反與第三人損害結果之間的相當因果關系。其本質是法律對因果關系的預設,唯有立法者先驗地確定違反監護職責與第三人損害的對應關系,方能要求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以《德國民法典》第832 條第1 款為例,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或損害在適當監護時仍會發生的,不發生賠償義務。其與替代責任的根本差別在于,監護人并非作為責任主體一攬子替代被監護人,而是僅承擔與自身過錯相適應的損害賠償。
僅當監護職責恰好覆蓋第三人損害時,被監護人的侵害行為完全落入監護人的防控范圍,不構成阻卻監護人與第三人損害之間因果關系的外部因素。此時,監護人應對第三人遭受的全部損害承擔責任。但在一般情形下,監護職責僅涉及保護被監護人的人身、財產安全,當被監護人實施不法行為而使自己落入承擔法律責任的不利境地,監護職責并不直接覆蓋第三人損害。具體而言,監護職責的違反與第三人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受如下因素的影響。
一是以被監護人對第三人損害具有預見、識別能力為前提。若第三人的損害完全超出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不僅難以歸責于被監護人,亦因該侵權行為的實施非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所能預防或避免,難以對監護人歸責。
二是以監護人應盡監護職責的可期待性為前提。即便第三人損害是由被監護人在其可預見、識別行為后果的前提下造成,該侵權行為的避免依然可能超越監護職責的覆蓋范圍。如監護人已提前告知被監護人行為的危險性,并為避免其行為設置安全措施,但被監護人依然積極追求第三人的損害后果或在其認識范圍內處于過失實施侵害行為,則應否定監護人與第三人損害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綜上,監護人與第三人損害之間因果關系的實質是,監護人因未盡監護職責形成了被監護人可能對第三人造成損害的、可歸責的法律風險,并由被監護人違反其責任能力范圍內的注意義務將此風險實害化為特定的損害結果。
(三)被監護人責任與監護人責任的分攤
在引入責任能力與監護職責后,被監護人與監護人責任的分配機制需作一定修正。鑒于《民法典》第1188 條為侵權責任編的分則條款,監護人責任的解釋論應與《民法典》第1171、1172 條協調一致。
1. 監護人責任與《民法典》第1171 條的關系
《民法典》第1171 條規定,數個行為人分別實施侵權行為,但每個行為均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的,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學說上,該條規定難以與監護人責任相銜接,源于該條解釋論通說采直接結合說。
法條前身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3〕20號,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3 條第1 款。其規定,數個侵害行為直接結合發生同一損害后果的,構成侵權,承擔連帶責任。所謂直接結合,系要求數個行為緊密結合,且各自原因力和加害部分無法區分,以至于使數個行為人凝結為一個共同的加害行為。在此理解下,要求各行為人對全部損害的貢獻均體現為事實因果關系,即“實打實”地促成損害發生,進而發生兩個結果:一是數個侵權行為均為積極作為;二是將“足以”解釋為每個侵權行為均現實地構成全部損害。
與之對照,監護人責任為間接侵權,與上述要件完全不符:首先,違反監護職責表現為不作為;其次,違反監護職責與第三人損害之間的因果關系并非客觀事實,不滿足“足以”的要求;最后,僅監護人違反監護職責本身,并不能造成最后損害結果的發生,即未造成全部損害。
但上述差異并非不可彌合,關鍵是拋棄直接結合說。具體而言,盡管就作為或不作為侵權因果關系的相當性判斷,可區別剔除說與代入說的方式,前者表現為事實因果關系,后者為法律因果關系,但最終效果均為確定責任歸屬,性質上并無區別。由此,“足以”的表述不應限于現實構成全部損害,而應囊括雖不滿足自然因果關系,但已構成特定注意義務的違反,被評價為對損害發生具有相當因果關系的情形。由此,若監護職責已抬升到完全避免損害發生或徹底防止被監護人侵害行為的強度,已與被監護人構成積累的因果關系,可被科以連帶責任。
2. 監護人責任與《民法典》第1172 條的關系
《民法典》第1172 條規定,二人以上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承擔按份責任。我國理論亦未將該條與監護人責任相關聯,源于該條解釋論采間接結合說。該條前身為《人身損害賠償解釋》第3 條第2 款。其規定,分別實施的數個行為間接結合發生同一損害的,應根據過失大小或原因力比例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所謂間接結合,即雖存在數個侵權行為,但某些行為只是為另一行為直接或必然導致結果創造條件,而本身不會、也不可能直接/ 必然發生損害結果。
從體系融貫的角度來看,間接結合的本旨在于構建直接結合的對照情形。二者相加,可囊括無意思聯絡數人侵權的所有結合形態。故間接結合說的實質在于,強調各行為人本身并不直接或必然產生全部損害。由此可得兩項推論:一是該條并不要求各項行為均為作為,不作為亦能為作為導致損害創造條件。二是與直接結合相反,各行為本身并非均足以造成全部損害。推論二在邏輯上展開,包含三種情形:
情形一,各行為人均不足以造成全部損害,唯相互結合,才造成最終損害。情形二,一方行為人足以導致全部損害,其余行為人和前者結合方能產生損害。情形三,各行為人雖造成全部損害,但無法查明其各自的具體份額。情形一實為損害的可分狀態,行為人承擔按份責任。情形三為選擇因果關系,適用共同危險責任。僅情形二與監護人責任有協調可能。如甲為被監護人,乙為監護人,甲的行為造成受害人實際損害,而乙雖違反監護職責,但唯有與甲結合,方能產生損害結果。該情形完全符合間接結合說的兩項推論。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的結合方式,本質上屬于前者獨自無法造成損害,僅為后者導致損害提供條件,并由后者獨自造成損害結果的情形。若在解釋論上放棄以作為侵權與自然因果關系充當間接結合的條件,則監護人的間接侵權問題完全落在《民法典》第1172 條的射程范圍內。
在此構造下,二者形成復合的內外關系。就外部關系,被監護人在其責任能力的范圍內就全部損害負責,而監護人就其造成的部分損害負責。二者均為獨立的自己責任。但就重疊部分,二者構成積累的因果關系,承擔連帶責任。據此,受害人可請求被監護人就全部或重疊部分損害承擔責任,也可請求監護人就重疊部分損害承擔責任。為與完全賠償原則相協調,可規定二者就交錯部分責任的清償,產生消滅連帶債務的效力。由此,監護人賠償后,被監護人僅需賠償剩余損害。而在被監護人就交錯部分損害賠償后,監護人亦得免除外部賠償責任。故第三人獲得的賠償總額,仍為填平損害的利益。
3. 追償權的設置
就重疊部分,仍需明確二者內部責任的分配規則。對此,應區分如下情形。
情形一,盡管監護人對重疊部分損害成立獨立的侵權行為,但若被監護人的主觀惡性極大,理論上應要求其對損害承擔終局責任,賦予監護人追償權。其目的在于彰顯侵權法的懲戒功能,并督促監護人完成外部賠償,全面保護受害人。但監護人追償權的實現,以被監護人有個人財產為前提。鑒于被監護人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個人財產不充足的情形較為常見,第三人很難通過被監護人得到充分救濟,故亦需要監護人承擔與其違反監護職責相適應的責任份額。由此,賦予監護人追償權的目的,并不在于將其責任完全轉嫁于被監護人,而在于達成監護人/ 被監護人責任與填平第三人損害之間的價值平衡。
情形二,盡管被監護人對重疊損害成立自己責任,但若完全落入監護人的支配或控制范圍而喪失其獨立性,應要求監護人對重疊部分承擔終局責任,賦予被監護人追償權。該情形為《民法典》上真正的替代責任,突破了被監護人為自身行為所致結果承擔責任的肇因原則,故以《民法典》第1188 條的特定規則為前提。申言之,此處的追償權并非連帶責任本身的效果,而是二者之間特定法律關系的要求。
情形三,在被監護人并無明顯主觀惡性,且侵權行為未完全為監護人的監護職責所覆蓋時,二者原則上應就重疊部分承擔連帶責任,內部追償應服從連帶債務的一般規定。依據《民法典》第519 條,承擔債務超過自己份額的連帶債務人,有權就超出部分,向其他連帶債務人在其未履行的份額范圍內追償。此處的連帶債務為損害賠償,被監護人與監護人對損害的相當性一致,其內部責任可參照與有過失規則,依據雙方過錯強弱進行分配。如無明顯差異,則應均分損失。但該分配規則的實施,亦以被監護人具有可獨立支配的個人財產為限。
(四)《民法典》第1188 條的重新解釋
為落實上述理論層面的結論,《民法典》第1188 條的解釋論需作調整。
1.《民法典》第1188 條第1 款的解釋論
首先,該條第1 款第1 句“無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應作目的性限縮解釋。“監護人承擔責任”應理解為監護人承擔與監護職責相適應的自己責任,而非無條件地就第三人的全部損害負責。責任形態在被監護人為無或限制行為能力情形下表現不同。前者對應狹義的監護角色,監護人的監護職責為避免無行為能力人造成一切侵害,本質屬性為過錯責任,實際效果為替代責任;而后者則對應保佐角色,監護職責為避免限制行為能力人在年齡、精神及健康狀況范圍內可預見、識別的行為后果,故監護人責任通常僅及于第三人部分損害的賠償。
其次,該款第2 句“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的,可以減輕其侵權責任”的表述亦應作目的性限縮解釋,即原則上,只要監護人盡到監護職責,就可免責。但在被監護人因無行為能力免責,或因個人財產不充足無法填平受害人損害時,監護人仍需代為給付一定補償。該補償超越過錯原則和肇因原則的固有范圍,性質為公平責任,目的在于糾正第三人與監護人之間的利益不平衡狀態。
2.《民法典》第1188 條第2 款的解釋論
相應的,《民法典》第1188 條第2 款亦應配合被監護人與監護人的自己責任,進行目的性限縮解釋。若被監護人無行為能力,其原則上免于承擔侵權責任。“從本人財產中支付賠償費用”只能理解為基于公平原則的補償,即行為人雖無過錯,但鑒于其畢竟造成了損害結果,并具備一定的經濟能力,應對第三人的損害給予適當補償。
此外,鑒于監護人在此情形下本就應當承擔全部損害責任,“不足部分,由監護人賠償”的含義應為,在被監護人的補償責任無法填平受害人損害時,受害人可以繼續向監護人主張侵權責任賠償。但此種賠償請求權不應單向地指向監護人,而應明確在監護人不能足額賠償的情況下,受害人亦可繼續向被監護人主張補償責任。但為與全面賠償原則相適應,應限定受害人從二者所獲賠償不得超過所受損害總額。
若被監護人為限制行為能力人,其在與年齡、精神及健康狀況相適應的范圍內保有責任能力,仍應承擔侵權責任。按此邏輯,該條文可作如下解釋:首先,被監護人擁有責任財產時,自然以其個人財產承擔責任。其次,剩余部分由監護人承擔的效果,應依據監護職責的強度進一步依照如下情形細化區分。
情形一,監護職責包含避免被監護人造成的所有損害,則監護人與被監護人應向第三人承擔連帶責任。但鑒于被監護人已經具備獨立的責任財產,則將其責任順位提前。故看似監護人僅就不足部分所做的賠償,實為順位劣后的賠償責任。就責任范圍而言,監護人仍應承擔全部損害的賠償。
情形二,監護人職責僅涉及避免被監護人造成的部分損害,則監護人與被監護人應構成部分連帶的復合責任關系。但鑒于被監護人直接造成全部損害,受害人當然有權向其先行主張足額賠償。當其個人財產無法抵償損害時,受害人可繼續要求監護人承擔其與監護職責違反相適應的責任份額。此份額未必等同于經被監護人個人財產抵償后的剩余損害,而是與其過錯相應的損害份額。
五、結語
為解決《民法典》第1188 條的理論困境,應放棄監護人無條件承擔替代責任的解釋論,以監護制度對被監護人與監護人各自責任構成的輻射效應為基礎,探索二者之間多元化的責任分配形態。
首先,應充分顧及《民法典》中監護制度對于被監護人責任能力的消解作用,尤其應注意到,設立監護具有強行“補正”被監護人的行為能力瑕疵的效果,導致監護人對無/ 限制行為能力的被監護人直接承擔替代責任。該機制極大遮蔽了二者承擔自己責任的可能。
其次,應明確監護人責任是以違反監護職責為前提的過錯責任。監護職責的認定受制于多重因素。一是被監護人的類型化。無/ 限制行為能力人對應狹義監護/ 保佐。前者情形下,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被完全否定,監護人承擔替代責任;后者情形下,限制行為能力的被監護人保留一定的責任能力,可成立自己責任,而監護人的監護職責僅限于為其正確預見、識別行為后果提供積極的警示、告知及教育義務。二是監護人的類型化。一方面,自然人監護人負有積極主動的預防性職責,而組織監護人則負有消極被動的責任善后職責;另一方面,父母監護人負有全面的教育、保護義務;而其他近親屬的監護職責則偏向被動提供責任財產。
最后,應在解釋論層面上確立被監護人與監護人自己責任的構成要件,并將二者的責任分配融入《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無意思聯絡數人侵權責任分配的規則體系,綜合被監護人的責任能力與監護人的監護職責,靈活設置二者之間外部的責任形態及其內部的追償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