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收養關系的解除及其法律后果

摘 要：《民法典》關于收養關系解除的規則基本上沿襲《收養法》，面對現實復雜情形仍存在供給不足的問題?，F行法關于被收養人成年后可與收養人合意解除收養關系的規定，具有正當性。但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前，收養人原則上不得解除收養關系的規定存在局限性。在送養人根本違約導致收養關系事實上無法存續的場合，應當賦予收養人參照《民法典》第563 條第1 款解除收養關系的權利。此外，當事人亦可主張基于重大事由的收養關系終止。但收養關系當事人不享有任意解除權，也不得援引情事變更規則。收養關系解除的法律后果涉及身份及財產兩個方面。就身份關系而言，成年的被收養人與生父母及其他親屬之間的身份關系須協商確定，雙方協商的形式不限于書面，只要存在能夠證明恢復身份關系的事實即可。就財產關系而言，成年養子女應承擔生活費給付義務，有虐待遺棄行為的還應額外承擔撫養費補償義務，二者可疊加適用。生父母提出解除收養關系的，應承擔撫養費適當補償義務，養父母有重大過錯者除外。在因送養人根本違約導致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時，后者可請求精神損害賠償。

關鍵詞：收養關系 解除權 法律后果 身份關系 財產關系

一、問題的提出

《民法典》第1114 條、第1115 條、第1117 條以及第1118 條分別延續了《收養法》第26 條、第27 條、第29 條及第30 條的規定，對收養關系的解除事由及解除后果作了規定。除第1114 條順應民事行為能力年齡劃分的新標準，將須經被收養人同意的年齡由10 周歲修改為8 周歲外，《民法典》相較于《收養法》的規定，在內容上并無任何實質改變，僅調整了部分文字的表述。

由于這些規則較為簡單，在適用時面臨很多問題。就收養解除事由而言，現行法規定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前，收養人不得單方解除收養關系。但在現實生活中，確實也存在一些非因收養人的原因，導致收養關系無法繼續維系的情形。例如，在某一收養糾紛案件中，由于送養人擅自帶走被收養人，導致收養關系無法繼續。在此情形下，是否應當例外地賦予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的權利？在另外一些案件中，送養人以自身或收養人經濟狀況的改變為由，主張解除收養關系。對此，能否參照適用民法典合同編規定的情事變更規則？

關于收養關系的解除后果，就身份關系方面的后果而言，現行法規定，在被收養人成年的場合，其與生父母及其近親屬的身份關系是否恢復需協商確定（第1117 條）。但此時成年被收養人僅需與生父母協商即可，還是需要與生父母及其他近親屬一一協商，不無疑問。此外，何謂“協商一致”，現行法的規定也語焉不詳。另外，當被收養人為成年的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時，是否應設置自動恢復的例外規定？

就財產關系方面的后果而言，也存在以下疑慮：其一，第1118 條中的生活費的給付標準及撫養費的補償標準如何確定？收養人與成年的被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后，能否同時主張生活費的給付及撫養費的補償？其二，現行法以被收養人是否成年為界限，對于收養關系解除后收養人向成年養子女（被收養人）及生父母（送養人）主張撫養費分別規定了補償及適當補償，二者區別救濟的合理性何在？在因送養人的根本違約行為導致收養關系無法繼續維系的情形下，收養人主動解除收養關系后能否向送養人主張損害賠償（尤其是精神損害賠償）？若可以，請求權基礎如何確定？

對于上述諸問題，學界鮮有討論。本文不揣淺陋，擬對前述問題逐一予以探究，以期對理論研究與實務發展有所裨益。

二、《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之收養協議解除規則

第1114 條與第1115 條對收養關系的解除進行了專門規定，其中較為特別的是關于合意解除以及司法解除請求權的規定，以下分別予以討論。

（一）被收養人成年后收養協議可合意解除的正當性

根據第1115 條第1 句的規定，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后，若雙方關系惡化、無法共同生活，則雙方可協商解除收養關系。此即被收養人與收養人對收養協議的合意解除規則。有學者對其提出質疑，稱其存在法政策上的極大偏差，因為在被收養人成年后，已不存在“兒童最佳利益”的考量，無解除收養關系的空間。

本文認為，上述觀點值得商榷。不可否認的是，既然將養父母子女關系作為父母子女關系的一種重要類型及補充，則應盡可能消除擬制血親關系與自然血親關系之間的差異。但不等于說，擬制血親在所有方面都要等同于自然血親。二者原本就存在差異，強行尋求二者互為鏡像反倒違反事物的本質。

收養關系畢竟是一種擬制血親關系，不同于自然血親這種無法割舍的關系。收養關系既是當事人通過民事法律行為創設，亦應允許其通過一定的法律機制退出。成年養子女既可能因為生活方式、價值理念的不同而與養父母關系惡化，也可能存在成年后因為逃避贍養義務而故意與養父母交惡，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勉強維持收養關系都于雙方無益。因此，賦予收養關系當事人在例外情形下解除收養關系的權利，是必要的。司法實踐亦認可在雙方關系惡化、無法維系收養關系時，可解除收養關系。如在“李某1 訴李某2 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雙方已經多年未共同生活，且因李某1 再婚事宜發生矛盾，關系較為緊張?，F李某1 堅決要求解除收養關系，考慮其年事已高，需要平和的心態和安定的生活環境，勉強維持收養關系不利于其安度晚年，對雙方的生活亦無益處?！?/p>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在比較法上，確實存在被收養人成年后不得再以任何事由解除收養關系的立法例。如在德國法上，子女成年后，就不能再根據《德國民法典》第1763 條的規定廢止收養，即使收養人對子女有嚴重的過錯行為。但該種過于剛性的立法也遭到了德國學者的批駁。德國學者認為，被收養的未成年人在成年后，至少可以在有重大理由的情形下，例外的類推適用《德國民法典》第1771 條第1 句的規定，廢止該收養關系。可見，在德國法內部，被收養人成年后絕對不可以解除收養關系的立法本身就飽受詬病，對我國的收養關系解除制度并不完全具有借鑒意義。

被收養人成年之后與收養人合意解除收養關系是第1114 條第1 款規定的送養人與收養人合意解除收養關系的延續。在被收養人為未成年人的場合，通說認為，送養人是作為被收養人之法定代理人的身份，參與至收養協議的訂立與解除之中。因此，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后，其親自與收養人合意解除收養關系，并無不可。若收養人與已經成年的被收養人就解除收養關系達成一致，應當尊重當事人的此種意思自治。當然，此種合意解除的前提在于收養人與成年的被收養人均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若一方為限制行為能力人，則不允許雙方合意解除，只能通過訴訟方式解除收養關系。

應注意的是，與合同法上的合意解除相比，第1115 條關于收養協議合意解除的規定顯然已增加了一定條件限制，即須有雙方“關系惡化、無法共同生活”的事實發生。此種限制的目的在于盡可能維系收養關系的存續。對于“無法共同生活”，應作嚴格理解。在養子女成年后，只要雙方以親子身份來往探視、贍養扶助，即應被視為共同生活的維系。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往往也傾向于維持建立多年的收養關系。如在“貢X 華訴貢X 昌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貢X 華年事已高，身體多病，正是需要子女親人照料的時候，解除父子關系對其不利。雙方的矛盾不足以導致解除已存在近50 年的收養關系，可通過在今后的生活中貢X 昌給予貢X 華更多的物質和精神上的關心、照顧逐漸緩解。”此種從嚴解釋“無法共同生活”的立場值得肯定。

（二）收養協議司法解除請求權的適用條件

1. 生父母請求司法解除的權利

作為送養人的生父母請求司法解除收養關系的情形有二：其一，收養人有過錯時。根據第1114 條第2款第2 句的規定，在收養人不履行撫養義務，有虐待、遺棄未成年被收養人的行為時，生父母可主張解除收養關系，其與養父母無法就收養解除事宜達成一致時，可請求司法解除。其二，收養人并無前述過錯行為，生父母依然可訴至法院要求解除收養關系。

生父母的司法解除請求權系基于體系解釋得出。根據第1118 條第2 款規定：“生父母要求解除收養關系的，養父母可以要求生父母適當補償收養期間支出的撫養費；但是，因養父母虐待、遺棄養子女而解除收養關系的除外?！苯Y合第1114 條第2 款的規定，若養父母無虐待、遺棄養子女的情形，生父母原則上不得主張解除收養關系。但該條為何仍然作此規定？理由大概是：一方面，現行法僅規定在收養人不履行撫養義務，虐待、遺棄養子女時，生父母方可主張法定解除權，解除收養關系。但在現實生活中，可能養父母并無此種足以致使生父母主張法定解除權的過錯行為，其可能僅存在收養之后又生育子女而導致對養子女疏于照顧、區別對待等行為，此種行為可能會導致養父母子女感情的破裂。另一方面，生父母子女關系具有天然的親緣性，生子女可能仍然傾向于回歸原生家庭，生子女也很容易被生父母說服而回歸原生家庭，一旦有此情事，收養關系實際上很難維系。在這種情形下，生父母雖然沒有法定解除權，但仍享有請求司法解除收養協議的權利，即在養父母子女感情破裂的情形下，生父母與養父母就收養關系解除無法達成一致的，仍可訴諸司法要求解除收養關系。該款第1 分句正是針對此種情形而作出的規定。生父母的這種對收養協議的司法解除請求權，可以類比第580 條第2 款的違約方司法解除請求權，后者的正當性在于破解“合同僵局”，前者存在的正當性在于破除“收養關系僵局”。

2. 成年被收養人及收養人請求司法解除的權利

根據第1115 條第2 句的規定，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后，若雙方關系惡化、無法共同生活，則雙方可協商解除收養關系，協商不成則任意一方可提請司法解除。對于是否解除雙方不能達成一致意見時，法官應當在充分考慮老年人利益的基礎上，作出妥善的判決。根據第1041 條第2 款的規定，老年人權益的保護是婚姻家庭編追求的立法價值之一。雖然“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應當貫穿收養行為的始終，但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后，此種傾斜性保護已無必要。反之，作為“老年人”一方的收養人的利益更值得保護。在被收養人成年后發生的收養關系解除糾紛，收養人多已年老，此時收養人更有值得法律特別保護的必要。因此，若訴訟中一方不同意解除，法官應優先考慮收養人的利益。這也是當前司法實踐的通行做法。如在“王X俠訴邢X 春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由于各種原因導致原、被告關系不睦，無法繼續維持。被告雖不同意，但原告堅持解除。為了維護原告的合法權益，對原告的訴訟請求依法應予支持?！?/p>

三、《民法典》合同編中合同解除權規則在收養協議的參照適用

根據《民法典》第464 條第2 款的規定，在婚姻家庭編缺乏相應規則時，婚姻、收養、監護等身份協議可根據性質參照適用《民法典》合同編的相關規定。該條規定為收養協議的解除參照民法典合同編關于合同解除的規定提供了指引。

（一）對法定解除權規則（第563 條）的參照適用

1. 參照適用的情形——送養人根本違約

我國現行法對于被收養人成年之前收養人的單方解除權是嚴格限制的。收養人原則上不得解除收養關系，是出于未成年人利益保護的考量?！叭绻试S收養人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前隨意解除收養關系，就有可能出現被收養人無人撫養的情形，勢必會影響被收養人的生活及成長?！钡诂F實生活中，確實存在一些非因收養人的行為而導致收養關系無法繼續維系的情形。典型者如送養人的根本違約行為。如在“李X斗、周X 如訴楊某某、楊X 明、李X 娥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被告認為二原告不能善待楊某某，但未采取正確方式進行處理，而是在未與二原告協商的情況下，擅自將楊某某領回自己家中，并拒絕交還原告，此后，被告楊某某便不愿返回原告家中，導致雙方間的收養關系不能繼續維持。在該案中，生父母將其子女合法送養后，在合法有效的收養關系存續期間將未成年的被收養人私自帶走，導致收養人與被收養人之間的收養關系無法繼續存續。此種情形下若不允許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顯然不合情理，因此法院對收養人要求解除收養關系的訴求予以支持。

2. 參照適用的正當性基礎

上述基于送養人的違約行為導致解除收養關系的依據，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收養一章并未規定，只能在民法典合同編中去尋找。實際上，由于送養人私自帶走被收養人，導致收養人不得不解除收養關系，本質上系屬于收養協議的目的無法實現的情形。因此，對于該情形下解除權的請求權基礎，可類推適用第563 條第1 款關于一般法定解除權的規定。

合同法定解除的實質性判斷標準為“不能實現合同目的”，一般法定解除權的發生主要有兩種情形：其一，因客觀原因導致不能實現合同目的的解除；其二，因一方根本違約而解除。有學者認為，不能實現合同目的可被解釋為嚴重影響訂立合同所期望的經濟利益。由于身份協議多旨在追求精神利益，因此身份協議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應當被解釋為因身份協議之當事人不履行身份協議約定的主要身份權利義務，從而嚴重影響身份協議訂立之時當事人所期待的精神利益的情形。當出現此類情形時，應當允許當事人主張法定解除權。

具體至收養協議的場合，當事人之間基于收養協議發生的主要權利義務關系為：收養人在收養協議生效后，替代送養人成為被收養人的法定監護人，對被收養人應當承擔撫養、教育、保護的權利義務，并在此過程中享受親子關系帶來的精神利益；而送養人則不再享有對被收養人的監護之權利義務。在合法有效的收養關系存續期間，送養人將被收養人私自帶離，使其脫離收養人控制的行為，構成對收養協議的違反。此時，收養人可因收養協議之目的無法實現而主張解除收養協議，進而解除收養關系。

為維護和諧、穩定的收養關系，確保收養主體的行為自由與意志自由，應取消該限制解除收養關系的強制性規定，以利收養關系的建立與解除。在一些非因收養人的原因導致收養關系無法繼續維系的情形下，應當賦予收養人解除權以兼顧收養人和被收養人雙方的利益。在立法未作明確規定之前，參照適用財產合同解除規則是唯一合理的路徑。

（二）對重大事由解除權的參照適用

1. 何為“重大事由”

在財產合同解除的民法法理中，存在所謂基于重大事由解除（終止）合同的規則。此規則同樣可以在婚姻家庭法領域被參照適用。關于重大事由的認定，不限于當事人一方的違約行為，只要屬于收養關系無法維系的情形，都可納入重大事由的范圍。從司法實踐來看，除了前述情形外，在繼父母收養繼子女的場合，若因繼父母離婚導致收養關系無法存續，同樣構成收養關系解除的重大事由。如在“湯某訴張1 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張1 與湯某建立收養關系是建立在湯某與張某2 婚姻的基礎上，在建立收養關系后并未長期共同生活在一起，現湯某與張某2 已經法院判決離婚，湯某與張1 之間亦鮮有溝通聯絡，擬制血親關系難以維持?！钡嘤欣狻Ｈ缭谛陆囊焕m紛中，繼父母離婚，但未成年子女自愿和繼母繼續生活，繼母亦表示同意。在此情形下，由于收養關系并非無法維系，故無解除收養關系之重大事由的存在。

此外，還可參考比較法上的規定來認定重大事由的范圍。例如，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1081 條對終止收養關系的重大事由以“例示+ 兜底”的方式作了規定，即（1）對于他方為虐待或重大侮辱；（2）遺棄他方；（3）因故意犯罪，受兩年有期徒刑以上；（4）其他重大事由難以維系收養關系?！度毡久穹ǖ洹返?14條第1 項規定，收養當事人的一方，以下列各項情形為限，可以提起收養終止之訴：（1）被他方惡意遺棄時；（2）養子女生死不明達3 年以上時；（3）有其他難以繼續收養的重大事由時。總之，是否構成重大事由，應按社會一般觀念、養父母子女間之實際關系及其他各種情事，審慎判斷。

2. 法律依據的構建

由于現行法未規定收養人基于重大事由的終止權，構成“法律漏洞”，需通過漏洞填補的方式，來構建其法律依據。具體構建思路如下：

首先，借助《民法典》第464 條第2 款的橋梁作用。根據《民法典》第464 條第2 款的規定，身份關系協議可根據其性質參照適用合同編的規則。該規定為身份協議的法律適用提供了指引。

其次，收養協議自性質而言，可類比財產法領域的繼續性合同。所謂繼續性合同，也稱持續性債之關系，此種合同關系并非指向一次性的給付（如贈與）或一次性的給付交換（如通常的買賣），而是長時間存在，在此期間內持續不斷產生新的給付義務與保護義務。繼續性合同最重要的特質在于履行行為的長期性或重復性，此無疑與收養協議不謀而合。收養協議能夠在收養人與被收養人之間產生擬制血親關系，并且收養人須根據收養協議的約定，持續地履行對被收養人的撫養監護義務。此外，繼續性合同強調當事人之間的信賴關系，若基于一些重大的原因，導致此種信賴關系遭到破壞，應當允許當事人退出合同關系?；谑震B協議建立起來的身份關系，對當事人之間信賴的重視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舉輕以明重，若收養關系出現難以維系的情形，理應允許當事人解除收養關系。

再次，繼續性合同基于重大事由的解除規則，可通過“整體類推”的方式獲得。我國民法典合同編尚無基于“重大事由”解除的一般性規則。然而，在民法典合同編分則一些關于典型合同的規則中，以及一些特別法的規定中，不乏有此類解除權的體現。如第673 條規定，借款人改變借款用途的，貸款人可以解除合同；第716 條第2 款規定，承租人擅自轉租的，出租人可以解除合同。再如《合伙企業法》第45 條規定，出現合伙人難以繼續合伙的事由時，合伙人可以退伙。并且，我國學界也普遍承認基于“重大事由”之解除權的存在?？梢姡^續性合同基于重大事由的解除，在我國法上具有正當性及可行性。并且，通過“整體類推”的方式，可以得出債法上繼續性合同可基于“重大事由”解除的一般性規則。

最后，在出現導致收養關系無法存續的重大事由時，收養人可類推適用繼續性合同基于重大事由的解除規則，解除收養關系。

（三）排除任意解除權及情勢變更解除規則的適用

1. 任意解除權的排除參照適用

《民法典》中的任意解除權主要有兩類：其一，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通知終止權（第563 第2 款）；其二，服務合同中的任意解除權。如定作人任意解除權（第787 條）、委托人和受托人的任意解除權（第933 條）、業主任意解除權（第946 條）等。這兩類任意解除權均無法被參照適用于收養關系的解除。

基于契約神圣及契約嚴守的理念，當事人原則上不得解除合同，更遑論隨意地單方解除。由于任意解除規則系對契約嚴守的重大突破，因此，其并非合同普遍適用的解除規則，只適用于一些特定的具有人身信賴屬性的合同。任意解除權的理由在于特定合同類型以高度信賴為基礎，因此與合同性質是一時性合同還是持續性合同無關聯。此種任意解除權，在于使得合同當事人隨時能夠擺脫合同的絕對拘束，體現解除權人更強的自治可能性。

由上可見，任意解除權系出于保護個人自由的價值考量。對于婚姻、收養這類重大的形成類身份行為，不能適用任意解除權。對于婚姻而言，結婚形成的夫妻團體的倫理價值以及家庭的和諧穩固，勝過婚姻中的個人自由之價值。但同時慮及離婚自由的實現，允許夫妻一方在他方對于婚姻有嚴重過錯、且婚姻因此無法繼續存續的情形下，通過訴訟方式解除婚姻關系（第1079 條第3 款）。對于收養行為，一方面，經由收養行為建立起來的擬制親子關系具有重大性，不允許收養行為當事人任意解除；另一方面，在收養關系中，未成年的被收養人的利益具有壓倒性，若允許收養行為當事人任意解除收養關系，則與《民法典》保護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目的相背離（第1041 條第3 款），同時也違背收養的基本原則（第1044 條第1 款）。

雖然從性質上來說，收養協議與繼續性合同較為接近。但收養協議亦不適用繼續性合同的通知終止權。第563 條第2 款規定了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通知終止權?！盀榱吮苊獠欢ㄆ诶^續性合同的永久約束、保障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和人格自由發展，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當事人有預告解除權，即不需要解除原因，只要在合理期限之前通知對方，就可以解除合同?！贝朔N解除事由不適用于收養協議的解除。

首先，收養協議非不定期繼續性合同。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系指對于合同的履行期間，當事人既未約定期間或約定不明確，也無法根據合同相關條款或交易習慣確定。諸如結婚、收養等形成類身份協議，當事人所追求的是終身的共同生活，因此，此類協議并非無法確定期限。

其次，“通知終止權”違背收養協議的本質?！巴ㄖK止權”的設立前提在于，若使合同當事人永久受某一不定期繼續性合同的束縛，會過度限制其自由，對其過于苛責。因此，立法者設置“通知終止權”的初衷，在于使當事人從不定期的繼續性合同債務中脫離出來，從而保護當事人的自主決定權。但在身份關系領域，基于倫理性的要求，當事人本就應當受該身份協議的永久性約束。反之，若對身份協議附以期限，反而會構成悖俗。并且，當事人在訂立身份協議時，本就欲永久受該協議之約束，因此無需再保護其自主決定權。收養協議作為典型的身份協議，自然無“通知終止權”的適用余地。

最后，收養協議的解除勢必引發重大身份關系的變動，不得任由一方無理由隨時終止?！巴ㄖK止權”的行使并不需要原因，只需提前通知對方當事人即可，且在期限過后，即發生合同解除的效果。將此種便宜解除合同的做法，參照適用于收養協議的解除，未免不妥。收養協議的解除涉及弱勢群體的利益，當事人單方主張解除時均需一定的事由。

2. 情事變更規則原則上不可適用于收養協議

在收養關系解除糾紛中，送養人或收養人可能會主張經濟狀況發生變化，從而要求解除收養關系。如在某一案件中，原告由于經濟困難無力撫養子女，將子女送至被告收養，后又以被告撫養條件并不優越為由，主張解除收養關系。此種情形下，能否支持其訴求？

本文認為，送養人或收養人不得基于經濟狀況變化而主張解除收養關系。原因在于，此種情形并不滿足情事變更的構成要件。第533 條規定了情事變更規則，根據該條規定，情事變更的適用需要滿足以下條件：其一，合同成立后，合同訂立的基礎條件發生了重大變化；其二，繼續履行合同對一方當事人明顯不公平。前述情形既不屬于當事人訂立收養協議的基礎條件發生重大變化，并且繼續履行也不會造成顯失公平的結果。進而言之，雖然根據第1094 條的規定，生父母在送養時需滿足“有特殊困難而無力撫養”之要求，但并非意味著收養人與送養人達成的收養協議要以送養人或收養人的經濟狀況作為訂立基礎。收養關系合法設立之后，在當事人之間便發生自然血親關系消滅、擬制血親關系發生的效果，此種重大的身份關系不受當事人經濟狀況的影響。在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之理念下，被收養人的利益處于最優先的地位。雖然經濟狀況對其成長有所影響，但并非是決定性的。倘若被收養人已經融入收養家庭，不宜僅因經濟狀況的變化而解除收養關系。因此，不論送養人經濟狀況是否好轉，或收養人經濟狀況是否惡化，均不構成情事變更。

在某一案件中，送養人因經濟困難送養被收養人，現被收養人已成年，但罹患腦癱需要照顧；送養人以其經濟條件好轉，有能力為被收養人提供更好的生活，而收養人年老無法更好地照顧被收養人為由，主張解除收養關系，收養人亦同意解除；法院通過綜合衡量收養人、送養人的年齡、經濟條件，為被收養人的長遠利益考慮，對送養人要求解除收養關系的訴訟請求予以支持。本案看似有基于情事變更而解除收養關系的意味，實則不然。本案法官之所以允許解除收養關系，并非僅因送養人經濟狀況的變化，更多的是基于對被收養人利益的保護。更何況，收養人亦同意解除收養關系。因此，嚴格來說，該案并非屬于情事變更解除的適例。

四、收養關系解除的身份法律后果

第1117 條規定了收養關系解除后身份法上的法律后果。但關于成年被收養人的規定，存在協商主體、協商形式等規定不明的情形，仍需進一步厘清。對于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被收養人，也存在立法漏洞，應予補全。

（一）“自行協商”規定之正當性以及目的性限縮

根據第1117 條的規定，在成年的被收養人與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后，其與生父母及其近親屬間的自然血親關系及親屬關系并不當然恢復。對此有學者提出異議稱，“為了保障成年養子女的人格自由發展，應當讓其回歸原來的家庭比較合適”。本文認為，現行法以成年被收養人與其生父母之身份關系不自動恢復為原則的規定是妥當的。畢竟由于既往收養關系的存在，成年被收養人通常已經脫離生父母的家庭很多年，甚至有的已經早就失去聯系，此時自動恢復生父母子女關系，可能并不符合當事人的本意?，F行法將是否恢復身份關系交由當事人雙方協商確定，無疑對雙方更有利。進言之，被收養人成年后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其完全可以自行判斷是否需要生父母的扶養，生父母也完全有權自行決定是否為已成年的生子女繼續提供扶養，雙方都是獨立民事主體，法律不必強制規定。

不過，若成年的被收養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為保護其利益，應當設置自行恢復的例外規定?，F行法關于“協商確定”的規則建立在成年被收養人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基礎之上，若成年的被收養人為非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其可能并不具備與生父母協商的能力。也就是說，應當對上述自行協商之規定進行目的性限縮，將其適用范圍限制在雙方均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場合。雖然在被收養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行為能力人時，原則上不允許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但在一些特殊情形（如收養人年老無撫養能力），確有必要解除收養關系的，出于對被收養人利益的保護，應當自動恢復其與生父母的身份關系，由生父母履行監護職責。

司法實踐中亦作此處理。如在“熊X 義、薛X 芝訴馬X、謝X 芬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熊X 啟系智力一級殘疾，生活無法自理……原告熊X 義與薛X 芝已分別為82 歲、75 歲高齡，又身患疾病，確實沒有能力照顧熊X 啟……應當酌情參照未成年人解除收養關系之后由其生父母照顧更為有利于熊X啟的生活……”

若成年養子女意欲與生父母及其近親屬恢復親屬關系，是否需一一協商？本文認為，成年的被收養人僅需與其生父母協商即可，其他近親屬間的關系可隨自然血親關系的恢復一并恢復。沒有必要要求該子女與所有的近親屬協商是否恢復親屬關系。

（二）何謂“協商一致”？

現行法并未規定協商的方式。有案例認為，該條中的“協商一致”可以包括書面形式或者其他行為方式。但就其他行為方式的認定，司法實踐態度多樣。在多數案件中，法院認為，成年被收養人在解除收養關系后，與其生父母共同生活的事實行為可視為雙方恢復了父母子女關系。如在“馬某1、馬某2、馬某3訴馬某4、韓某繼承糾紛案”中，法院認為，成年的被收養人返回生父母住處，跟隨生父母共同生活的情形即視為協商一致，雙方的父母子女關系即恢復。

但是，成年被收養人在解除收養關系后與其生父母有往來，是否能夠視為就恢復身份關系協商一致，存在較大爭議?？隙ㄕf認為，成年被收養人與生父母較為密切的往來可以認為雙方之間恢復了父母子女關系。甚至在有些案件中，成年被收養人與其生父母的其他子女以近親屬身份關系往來的，法院即認為其與生父母之間的身份關系已經恢復。如在“黃健訴黃杰、鄒芳平等房屋買賣合同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解除收養關系后，被告鄒芳平未與生父母協商恢復權利義務關系，但其他兄弟姐妹均沒有把被告鄒芳平當外人，一直認為其是自己的親人，為此，可以確認被告鄒芳平已恢復了與親屬間的關系”。但否定說認為，僅有生活上的往來不能認定為雙方已就身份關系的恢復協商一致。如在“袁某1 訴袁某2 等法定繼承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袁某1 在與潘淑賢解除收養關系前，袁東波、李玉明即與袁某1 保持來往，因此解除收養關系后，不能僅因為有一定的往來即認定系恢復關系的舉動”。

此外，在一些案件中，成年被收養人主張其被記入族譜，即應視為與生父母身份關系的恢復，但法院認為僅憑該行為無法視為雙方協商一致。如在“高某1 與張某1、張某2、張某3、張某4 繼承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高某1 與呂庭英解除收養關系時已經成年，其提供的族譜不足以證明其與被繼承人通過協商恢復了生父母子女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在另外一些案件中，法院持相當寬松的態度，只要當事人未明確表示不恢復身份關系，則身份關系自動恢復。如在“潘某、鄭某訴陳某繼承糾紛案”中，法院認為，若成年的被收養人與其生父母就恢復身份關系沒有異議，則視為身份關系恢復。本文認為，成年被收養人與養父母解除收養關系后，與生父母就恢復身份關系達成書面協議，或有其他能夠證明恢復身份關系的法律事實（如與生父母共同生活或與生父母以父母子女關系密切往來等），可視為雙方就恢復身份關系“協商一致”。

以書面形式恢復身份關系自然是最無爭議的協商一致的形式，但從司法實踐可以看出，現實生活中當事人罕有直接訂立書面協議恢復身份關系的。并且，也不必苛求當事人一定要通過書面形式恢復父母子女關系。只要存在其他能夠證明恢復身份關系的事實，亦可認為當事人就恢復身份關系達成默示合意。但對于以各種事實行為實際上恢復身份關系的方式，應當審慎判斷。具體而言，若成年被收養人返回生父母家，與其共同生活，可視為雙方就恢復身份關系達成默示合意，司法實踐對此類情形亦予以認可。但若僅與生父母有一定的往來，能否視為雙方恢復了父母子女關系，則應結合其他事實進一步判斷。成年養子女與生父母日常來往較為密切，以父母子女身份相稱，且親朋好友均認為其系父母子女關系的，可視為雙方恢復了身份關系。但若僅偶爾往來，或并未形成父母子女關系的外觀，則不能認為雙方之間就恢復身份關系達成了一致。

五、收養關系解除的財產法律后果

《民法典》僅用一條（第1118 條）對收養關系解除后的財產后果作了規定。關于補償義務的標準以及與撫養費的關系有待厘清，是否存在損害賠償責任也值得探討。

（一）有過錯之成年養子女的雙重給付義務

1. 養子女之生活費給付義務

若將收養關系理解為身份協議生效后的持續狀態，則此繼續性合同的解除，按財產合同解除的一般規則（第566 條），其法律效果為“已經履行的，根據履行情況和合同性質，當事人可以請求恢復原狀或者采取其他補救措施，并有權請求賠償損失”。不過，既然第1118 條對于收養關系解除后財產關系的法律效果另有規定，則此規定在性質上為特別法，應當優先適用。

該第1118 條第1 款第1 句規定：“收養關系解除后，經養父母撫養的成年養子女，對缺乏勞動能力又缺乏生活來源的養父母，應當給付生活費。”此等生活費給付義務的性質如何？對比第1067 條第2 款（成年子女的贍養義務）可知，已解除養父母子女關系場合下成年被收養人之生活費給付義務，其實與未解除父母子女關系之場合成年親生子女或養子女的贍養費給付義務如出一轍，均以父母“缺乏勞動能力又缺乏生活來源”為要件。換言之，收養關系解除與否對于贍養義務的存在及履行實質上并無影響。情況何以如此？

本文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本條事實構成中成年養子女系由養父母撫養成人。收養關系的解除，本質上是由于雙方感情不和以致身份關系無法維系；但從經濟角度來說，出于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平衡，養父母之撫養費給付與成年養子女之贍養費（生活費）在本質上構成“對價”關系。即便身份關系解除，為避免這種“對價”關系被破壞，也不應就此免除被收養人的生活費給付義務，否則就會存在明顯利益失衡。從這個意義上說，“收養關系解除后，養父母與養子女之間已經不再具有父母子女關系，此時，要求成年養子女向養父母給付生活費，更多的是基于養父母之前的撫養事實?！币虼?，只要養父母對養子女履行了撫養義務，法律就賦予養父母在缺乏勞動能力又缺乏生活來源時對養子女請求支付生活費的權利。

關于生活費的給付標準及數額，應依據養父母的實際生活需要、當地的實際生活水平及成年養子女的負擔能力而定。另外，參考司法實踐的通行做法，如果收養人還有其他成年子女，也可根據情況適當減少被收養人的給付數額。

2. 養子女之撫養費補償義務

第1118 條第1 款第2 句規定：“因養子女成年后虐待、遺棄養父母而解除收養關系的，養父母可以要求養子女補償收養期間支出的撫養費。”據此，在特定事由解除收養關系場合，養子女還需要承擔撫養費補償義務。

就“補償”二字而言，它其實是“恢復原狀”的配套措施。在民法上，當不能恢復原狀或恢復原狀不經濟時，通常會有折價補償的責任方式。這也正好符合收養關系解除下的財產關系恢復原狀的特點。因為撫養費的支出在形式上屬于貨幣的支付，而貨幣具有“占有即所有”的特點，所以，已支出的撫養費無法恢復原狀，而只能采取折價補償的替代方式。

為何這種折價補償義務并非收養關系解除的一般法律效果——正如財產合同解除時通常產生的法律效果那樣（第566 條），而只是作為成年養子女虐待、遺棄養父母而解除收養關系場合下的特殊法律效果呢？原因在于：一方面，如前所述，生活費給付義務與撫養費給付義務構成“對價”關系，既然已經課予養子女以生活費給付義務，則自然不必重復課予其撫養費返還義務。而且，就通貨膨脹的一般趨勢而言，長期來看，貨幣總是貶值的，因此，生活費給付義務從數額上通常會大于若干年前養父母支付的撫養費。況且，生活費給付義務的履行，應當以保證養父母獲得當地同等狀況老人的一般生活水平，因而對年老的養父母更加有利。

另一方面，從性質上看，撫養費補償義務更像是一種損害賠償責任。收養協議正如繼續性財產合同一樣，其解除即使面向將來發生效力，也并不排除損害賠償請求權的發生。成年養子女與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單純地解除收養關系并不能被評價為過錯。但在因成年養子女遺棄、虐待收養人導致收養關系解除時，其行為明顯構成過錯，必然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立法者以撫養費之返還（折價補償）作為損害賠償責任的內容，具有客觀性和易操作性。

關于虐待、遺棄的具體認定。第1042 條第3 款規定，禁止家庭成員間的虐待和遺棄。此處的虐待是指用打罵、凍餓、有病不給治療等方法摧殘、折磨家庭成員，使他們在肉體上、精神上遭受痛苦的行為；遺棄是指對于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人，負有贍養、撫養或扶養義務的人不履行其義務的行為。由此可見，收養人未完全履行撫養義務或成年養子女未完全履行贍養義務，均構成該條中的虐待、遺棄。司法審判實踐亦持此立場。如在“彭X 群訴彭X 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雖然沒有證據證明被告對原告存在虐待、遺棄行為，但被告多年來從未履行贍養義務，是使雙方關系惡化的重要原因，因此，收養關系解除后被告應適當補償收養期間原告為撫養其長大支出的生活費和教育費”。

對于撫養費的補償標準及數額，現行法并無規定。有觀點認為，第1118 條第1 款中的補償為全額補償。本文對此表示贊同。從文義解釋看，除非法律明文規定適當補償，否則都應當解釋為全額補償。另外，從對被遺棄、被虐待的損害填補角度來看，這里的補償也應當是全額補償，以彌補受害人所遭受的損害。

3. 生活費與撫養費可疊加適用

生活費與撫養費能否同時主張？本文認為，在成年被收養人與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的場合，收養人在滿足第1118 條第1 款的規定時，可對成年被收養人同時主張生活費的給付與撫養費的補償。因為兩者的規范目的不同?！吧钯M的給付在于救濟養父母之期待利益損失和保障孤苦養父母生活；撫養費的補償則因養子女過錯導致收養關系終止，致使其失去原可由養子女贍養、扶助的期待利益?！睋Q言之，生活費的補償本質在于平衡收養關系解除導致的收養人贍養之期待利益的落空，而此種贍養之期待利益則源于收養人對被收養人的撫養。而撫養費的補償，本質在于填補收養人因被收養人的過錯行為（虐待、遺棄）而解除收養關系所生之損害。

司法審判實踐亦肯認在滿足法律規定情形時，收養人可同時主張生活費的給付與撫養費的補償。在“賀某某訴易某某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原告撫養被告長大，在撫養過程中付出了一定的金錢與精力?，F原告年老且疾病纏身，僅靠退休工資不能維持正常生活。由于被告未盡贍養義務，原告要求解除收養關系后由被告支付生活費及教育補償金，理由正當，予以支持”。

（二）生父母的撫養費補償義務與可能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1. 生父母之撫養費適當補償義務

《民法典》第1118 條第2 款規定：“生父母要求解除收養關系的，養父母可以要求生父母適當補償收養期間支出的撫養費；但是，因養父母虐待、遺棄養子女而解除收養關系的除外?！币辣究畹谝粋€分句，生父母要求解除收養關系的，養父母原則上僅可就已支出撫養費主張“適當補償”。為何是適當補償，而不是全部補償？為何生父母要求解除收養關系和養父母解除收養關系、成年養子女解除收養關系的財產救濟責任有所不同？

回答上述問題必須理解該款第一個分句的前提要件，那就是僅限于被收養人成年之前，或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因為若被收養人已成年且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則其生父母不可能享有任何解除權。但事實上，一旦收養協議成立生效，且收養關系經登記而設立，則在被收養人成年前，生父母原則上也沒有解除權。法律為何仍然規定該款第一個分句？

理由大概是，生父母子女關系具有天然的親緣性，生子女可能仍然傾向于回歸原生家庭，生子女也很容易被生父母說服而回歸原生家庭，一旦有此情事，收養關系實際上很難維系。在這種情形下，生父母雖然沒有法定解除權，但仍享有司法解除請求權，即在養父母子女感情破裂的情形下，生父母與養父母就收養關系解除無法達成一致的，仍可訴諸司法要求解除收養關系。該款第1 分句正是針對此種情形而作出的規定。

在無法定事由的情況下，生父母請求司法機關解除收養關系，不啻是對收養協議的違約行為。既然是違約行為就要承擔違約責任。在財產合同語境下，違約責任原則上實行實際損害的完全填補原則，違約方要對守約方承擔履行利益的賠償責任。為何本分句僅規定了生父母的適當補償義務？既不是“完全”責任，也不是“賠償”責任。理由很可能是，養父母子女感情的破裂與收養關系實際上的難以維系可能有多重原因，例如養父母對養子女雖無虐待、遺棄，但可能之后又生育了親生子女，養子女生活境遇可能隨之有明顯下降；生父母提出解除收養關系，未必是故意違約，未必有什么過錯，所以不適宜將其定性為賠償責任。

與此同時，養父母對養子女的撫養費支出出于自愿，且在過往的收養關系中也收獲了切實的精神慰藉，所以，不宜規定生父母承擔全額的補償義務?；谝陨蟽牲c，適當補償義務是最合適的?！吧改敢蠼獬震B關系，實則背離收養行為中的合意，養父母因此失去因撫養子女而享有的期待利益，此時應當由提出解除收養關系之生父母適當補償撫養費，從而對養父母之損害進行救濟?！碑斎?，適當補償在數額上雖不是全額補償，但在具體個案中，仍應查明協議各方當事人的行為表現，確定各方的過錯程度，從而在適當補償的數額上作相應的調節，因此也有可能其數額接近于全額補償。

另外，在養父母有虐待、遺棄等行為，從而導致收養關系解除時，其不得向生父母主張撫養費的補償。因為此種情形構成送養人的法定解除事由，故其無需承擔收養協議解除后的損害賠償責任。

2. 生父母根本違約時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收養一章并未規定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前收養人的單方解除權，自然也缺乏相應的法律后果。換言之，關于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的法律后果，現行法存在“法律漏洞”。此時，必須討論能否參照適用合同編的相關規則。如前所述，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的典型情形即為送養人存在根本違約行為，收養人可參照適用第563 條第1 款的規定行使法定解除權。在解除后果上，根據第566 條第2 款的規定，當事人之間優先適用違約責任的相關規定。

在主張違約損害賠償時，收養人可就其收養期間支出的撫養費等合理費用主張賠償并無障礙，但若收養人同時主張收養關系解除的精神損害賠償，能否得到支持？在“李X 斗、周X 如訴楊某某、楊X 明、李X 娥解除收養關系糾紛案”中，收養人主張其為撫育被收養人付出了全部的心血，由于送養人的突然反悔，給收養人在物質損害之外，還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損害，要求送養人賠償其精神損害5 萬元；但法院以“于法無據”為由，并未支持收養人的該項主張。本文認為，該案判決結果具有時代局限性。由于該案發生在《民法典》頒行之前，當事人的此項主張確實無法律依據。但在民法典時代，第464 條第2 款明確規定，身份關系協議可根據性質參照適用合同編的相關規定，故前述“于法無據”的理由已經站不住腳。

在因送養人的重大違約行為導致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的情形下，應當賦予收養人主張精神損害的權利。理由如下：首先，收養協議作為一種身份協議，其履行利益為精神利益，違反純粹身份協議所導致的履行利益受損，則必然體現為精神損害。其次，送養人違反收養協議會造成收養人的精神損害，也完全符合可預見性規則?？深A見性規則，指的是違約責任范圍僅限于違約方在締約時所能合理預見的損失范圍。收養關系本就是情感的結合，對于收養人而言，收養協議的締約目的在于創設一種穩定的擬制親子關系，并以此獲得精神利益。對此，送養人在與收養人締約時即為明知并可預見。此種可預見性，甚至無需當事人證明，具有天然的合理性。

關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的具體請求權基礎，邏輯上存在兩種路徑：其一，第996 條并第1001 條，前者允許違約侵害人格權時的精神損害賠償，后者規定身份權保護參照人格權保護的相關規定，亦即，收養人對于被收養人基于收養關系產生的親權因送養人的違約行為而遭受侵害時，可以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其二，第577 條并第584 條，直接以違約產生的純粹精神損害作為“損失”，因該第584 條中的“損失”從文義上看原本就應包括精神損失。顯然，后一種進路下的精神損害不需要以侵害某種權利（人格權）為連接點，更有利于收養協議功能的發揮。而且，后一種進路中的精神損害更加純粹，可理解為履行利益受損所致精神損害。在肯定收養協議履行利益為精神利益的情形下，直接以履行利益受損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并無障礙。

我國對于精神損害賠償金額通常采取法定主義，即法律設定一個額度，由法官在此額度內根據個案情形予以酌定。在確定具體的賠償數額時，可參照適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20〕17 號）第５條的相關規定。

六、結論

《民法典》關于收養關系解除的規則相較于《收養法》而言，變動極小。《收養法》是1991 年頒布實施的，以幾十年前建構的規則為核心內容的《民法典》收養部分，事實上無法應對紛繁復雜的社會生活。很多實踐中的疑難問題必須訴諸妥當的解釋論才能獲得正確答案。

依據現行法規定，在被收養人成年之前，收養人原則上不得解除收養關系。然而，在某些場合下，倘若不允許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則會對其顯著不公平，應借鑒財產協議相關原理，在送養人根本違約時允許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同理，在收養當事人關系惡化、無法維系收養關系時，也應允許被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另外，對于確實存在一些重大事由導致收養關系無法繼續的場合，應當允許當事人終止收養關系。典型情形如繼父母收養繼子女但繼父母離婚的情形。不過，收養關系雖然以人身信賴為基礎，但當事人不享有任意解除權，也不得援引情事變更規則。

收養關系解除的法律后果涉及身份關系及財產關系兩個方面。就身份關系而言，成年的被收養人與生父母之間的身份關系并不自動回復。作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雙方，應自行決定是否恢復生父母子女關系。成年被收養人僅須與其生父母協商即可。協商的形式不限于書面，只要存在能夠證明恢復身份關系的法律事實即可。

就財產關系而言，第1118 條規定的生活費給付屬于收養關系解除的特別法定效果，應優先于第566條而適用。成年養子女主動要求解除收養關系，而先前養父母已盡到撫養義務的，前者應當如同收養關系未解除時那樣承擔生活費給付義務。若成年后的養子女有虐待、遺棄養父母的行為的，則還要額外承擔撫養費補償義務；此時，生活費給付與撫養費補償二者并行不悖，疊加適用。若生父母在養子女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之前，主動要求解除并獲得養父母同意，或請求法院解除收養關系并獲法院確認，則應承擔撫養費適當補償義務。當然，養父母有虐待、遺棄養子女的情形的，生父母可免負此等適當補償義務。此外，在因送養人根本違約導致收養人解除收養關系時，后者可主張精神損害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