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

夜霧如一層黑紗籠罩了整個漁村。寂靜中，傳來一陣嘈雜的呵斥聲和哭聲。阿旺朝著院門急躁地大叫：“汪汪——”鄧二肯娘一把拉起還迷糊的鄧二肯，把后窗打開，叫：“快朝后山跑！”

不一會兒，院門被粗暴地撞開了。阿旺被一只惱怒的腳一腳踢飛到角落里，委屈地縮在邊上嗚咽。那些人沖進房間，朝著坐在床上痛哭的鄧二肯娘和鄧二肯奶奶喊：“人呢？人呢？”

鄧二肯奶奶拍著床沿哭叫：“被你們抓走啦。哎呀，我可憐的孫子，這可叫我怎么活啊！”鄧二肯娘撲上去，抓住一個人的袖子，喊：“長官，我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他爹又死得早，求求你們，把兒子還給我吧！”子彈不長眼，萬一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她越想越傷心，眼淚鼻涕流了滿臉，在地上悲傷地打起滾來。

兩個房間，又暗又小，的確也藏不下什么。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番，又拿槍往院子里的雞籠里胡亂戳了幾下，被嚇傻了的雞一動不動。鬧哄哄的腳步聲逐漸平息，阿旺跑到院門口，朝著遠處吼了幾聲，以發泄剛才無辜被踢的憤怒。

此時，鄧二肯跌跌撞撞地朝后山上跑，周圍一片迷蒙混沌，暗如家里那口鍋底，似乎到處都是無邊的黑色深淵。他憑記憶朝著上面使勁地爬，半山腰的一棵黑松旁有一個隱蔽的山洞，平時放羊遇上下雨，他會在里面躲雨烤火。霧蒙蒙的山上響起很多動物的叫聲：山麂、貓頭鷹、野豬……還有不知名的鳥叫聲，特別瘆人。霧氣罩了鄧二肯滿頭滿臉，濕漉漉滑膩膩的，一摸，滴下水來。鄧二肯爬累了，禁不住回身往山下看，隱隱的火光在村里如一條火蛇在竄。這幫孫子，前幾天剛來過。提前得知風聲后，他躲到了城里二姨家，誰知今天剛回到家，他們就殺了個回馬槍，還特意選了晚上。要不是娘警覺，他這時肯定已在他們的手里了。

鄧二肯摸索著，觸到了剛硬的樹葉，赫然間，那棵大黑松就在眼前，他扒開濃密的樹葉，彎下腰，爬了進去。待漸漸適應里面的黑暗，突然，似乎聽到有什么聲音在響，不由得顫抖地叫了一聲：“誰？”

“二肯，是我呀，大林。”

“嚇死我了。”鄧二肯想起來這個洞的秘密只有他倆知道。大林說自己剛才差點被抓到，幸虧他跑得快。大林長了一雙大長腿，在村里，連飛跑的狗他都能追得上。讀過古書的教書先生說，大林很像《水滸傳》里的神行太保戴宗，有行走如飛的本事。

鄧二肯跟大林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抓了。等天亮，那幫人可能還會摸上山來，到時要逃就難了。可是現在下山也危險，萬一他們還在村里守著呢。何況現在霧越來越大，摸下山去也危險。兩人想不出辦法，只能到時見機行事。迷迷糊糊地睡了會兒，山上寒氣重，兩人又餓又冷，怎么也睡不著了。看看天，似乎亮了起來，霧有點消散。于是兩人結伴悄悄地摸下山去。

他們決定去家里一趟，吃了飯后再逃出村子到城里去。鄧二肯走到家門口，突然聽見了阿旺的叫聲，覺得奇怪，阿旺聽到他腳步聲從來不叫的，正欲轉身逃離，已然來不及，幾個人沖上來一把按住了他。在村口，他看見了十幾個被抓壯丁的青年，大林也在，鼻青臉腫，看來受了些苦。據說為了追他，兩個兵還掉進了河里，十多個人圍截一個人，他們還沒遇到過。那兩個兵被拉上來的時候凍得渾身發抖，嘴唇發青，稍緩過來便朝著大林一陣拳打腳踢。

他們被押上船，離開了這個小漁村。趕來的親人們在碼頭哭天喊地，鄧二肯看見頭發花白的奶奶和哭倒在地的娘，流下了眼淚，他暗暗發誓：一定要逃回來。船駛離碼頭不遠，就有兩個青年趁人不備跳下海，幾聲槍響過后，鄧二肯看見水面冒起了血花。不一會兒，他們的尸體就浮上了水面。鄧二肯一臉煞白，他看向大林，正遇上他驚慌失措的眼神。之前他們就商量過，如果被抓的話到時就跳海逃跑，看來這招行不通。

船在海上行駛了三天三夜，這天船靠岸，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待了一陣子，經過簡單訓練，他們這些人被分配到各個部隊。鄧二肯和大林恰好被分在同一個部隊，他們有時行軍趕路，有時參與打仗。鄧二肯識些字，后來當了文書。大林因為跑得快，當上了班長。漸漸地，他們有了行動自由。

這天兩人結伴去外面逛。鄧二肯說：“我太想家了，趁著這個機會，咱們逃走吧。”大林說：“二肯，聽說明天要會餐，到時有酒喝有肉吃，你想想，咱們有多少日子沒吃肉了。不如等會餐過后再逃吧。”

鄧二肯想了想，說：“我還是決定今天走。”

大林有點難過，他對二肯作了個揖，說：“二肯，要不你先走。我跑得快，會餐后我會想辦法逃出來，到時一定能追上你。”

逃回家鄉的二肯直到很多年后才知道，那次大林渴望的會餐臨時取消，因為部隊接到了命令，出發去前線打仗。而大林也在那次戰斗中不幸身亡。

選自《小說月刊》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