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河這一次把廂貨開到殯儀館門口不是去超度。他撓撓自己的青皮腦袋,把車停到一個好往外倒的地方。他調了調駕駛座,把玻璃搖下來,腳搭在儀表盤上。離著七八米,都能聽見里面人的哭泣聲。他躺著,捻了捻原先繞在手腕子上的一百零八顆佛珠,沖著門口的方向嘟囔了兩句阿彌陀佛。
要接的男人就提了一個公文包,走路也不穩,一頓一頓的,每一步都像要栽倒在泥地里。每輛車他都停下看看車牌號。祝河遠遠地望見,腦袋伸出窗,拎著長珠子的手向他招了招,喊:“這兒呢。”
祝河看他過來,把半個身子伸到副駕駛,夠著把車門推開。他上車的時候環了環,開車的人沒穿僧袍,廂貨一共兩人座還被電腦大的黑布包占了大半。男人不知道怎么坐,猶猶豫豫還是把它抱在了懷里,跟自己的公文包靠在一起。祝河手又扶上包漿的方向盤,轟轟地點火,帶著男人從油漆路旁邊的小道七拐八拐地繞了出去。
“別看難走,之前跟我師傅拉施主的時候可一直走這兒,近。”
男人握著車頂上的把手,顛得屁股疼。祝河只知道男人姓張,一口一個張施主地叫。張施主看看窗外邊,樹影成片地搖過。祝河知道張施主心情不那么好,他剛剃度的時候也這樣,緩了倆月才好。
祝河趁著紅燈,拿手機放了首歌,聲音調到最大。綠燈一亮,他腳下離合一松,自己也跟著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我先帶你吃飯去。”
張施主嗯一聲。他身體剛暖和過來,活動著在殯儀館里凍僵了的手腳。
車輪子碾化了夜里凍實的黑雪。祝河在馬路牙子上把車停下來,向張施主伸伸手。張施主不明白他的意思,祝河哎呀了一句,道:“包啊。”張施主勉勉強強才把死沉的布包遞給他,又跟著他進店。祝河顯得相當闊氣,走在前面開路。到了店里面,他見到迎上來的服務生,抬起手來,合十說:“阿彌陀佛。”
店里的菜單掛在墻上,祝河仰著頭,從店那邊走到這邊,才道:“一個上湯娃娃菜。”
他又看了看塌著肩膀站的張施主,大氣地一揮手:“再來一個熏羊排!”
他點完菜,看了看拎著的大黑包,費力地從褲兜里掏出壓得扁扁的一把錢。先抽出來兩張擠在一塊兒的二百元,又在其余的一堆零錢里抽出來張二十元,后又握回了手里,換成了一張同樣皺的五十元,抻開了點好遞給服務員。
二百五十一元,老板抹了一塊,祝河還了好幾句阿彌陀佛。把張施主領到座位上,他努努嘴又笑笑說:“我可就請你這一回。”
張施主問祝河怎么吃飯也抱著包,祝河吃著饅頭跟娃娃菜,嘰里咕嚕地說不能放,丟了是要怪罪的。祝河要被噎死了,才給自己灌了一口湯,長哈一聲,眼晃晃地盯上張施主盤里的大肉塊。他嚼了一口饅頭,用筷子尖蘸了蘸熏羊排皮上的油,在菜湯里涮了涮才舔。
“能嘗著味嗎?”
這是張施主頭一次找話,祝河把手腕上的佛珠捏得咔咔響。
“可不敢嘗著味。”
祝河吃飯吃熱了,屋里暖氣又足,索性脫了大厚羽絨服,露出里面的短袖來,他又覺得有點冷,就把衣服披在背上。
張施主用眼掃了掃,他問祝河:“和尚也能文身嗎?”
祝河把披著的衣服又脫了,伸胳膊給他看小臂,顏色很淡,一看就是很早在小作坊里刺的青。
“還沒成和尚的時候文的,我對象。”
“和尚也能談對象?”
“這不對象沒了就來做和尚了嘛。”祝河說完,扯著嘴笑,干笑了兩下,把頭低下,又塞了口饅頭。兩人半小時就風卷殘云了。祝河離開之前從褲兜里摸出根煙,借店里的打火機燃上,走到店外面,吸了一半,把剩下的遞給張施主,告訴張施主:“我也就請你這一回了。”
張施主沒想接,祝河又補了一句:“就這一回了。”
張施主把煙接過來,趁祝河背過去的時候,用衣服擦了擦煙尾巴,才兩根手指夾著,送到嘴里。風把下雪的云吹散了,干冷干冷的,把煙屁股從嘴里接出來的時候,粘著嘴唇下來一層皮,張施主舔了舔,還有一股熏羊肉的膻味在嘴里。
車又開了,祝河又把歌打開。他把大黑包拋給張施主。張施主問里面是啥,祝河讓他打開看看。他拉開拉鏈的一個小口,看見里面都是摞得整整齊齊的百元鈔,有的嶄新,有的缺角。
“人家給佛祖的供奉,我得存上去。”
“存哪兒啊?”張施主把拉鏈拉得死死的,問他。
“農行。”
祝河被光刺得晃眼,伸手把遮陽板放下來,手碰到了后視鏡上掛著的畫著釋迦牟尼的小佛牌。張施主看見佛牌背面上寫著“財源廣進”。
祝河存完了錢,把黑包疊了又疊。張施主還是抱在懷里,他打開公文包,把疊小了的黑袋子和他女兒的死亡證明放在一起。
祝河帶著張施主回山里,車在盤山路七拐八拐。車開到半截,張施主一直看著窗外,綠色的樹冠上,棕色的枝上,有了紅色的絲帶,跟著干冷的風在飄。
廂貨越往上開,紅色就越多,滿眼看去,都是紅色的祝福在山里。祝河把車停了,車哼哧哼哧地熄火。他們站在一棵樹邊上,祝河說:“這又不是最后一次看。”
他又從兜里摸出煙,在另一個兜里摸出火,齜牙向張施主笑,用齜著的大牙叼起煙。張施主伸手向他討那半根煙,祝河遞給他。他吸完,把煙蒂踩在化了雪的泥地里。張施主問祝河系這個有用嗎,祝河說沒用。張施主問那他系過嗎,祝河踢了踢泥,說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