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從監獄出來,頭很暈,身上除了帶把新買的刀,沒別的。
公交車如常地往前走,車里擠滿了人,他沒有座,只能站著,頭暈讓他的一只手死死地拉住吊在空中的把手,另一只則攥緊靠窗座位的后背。座位是別人的,一個年輕的穿著黑衣的小伙子,小伙子的身后是一位婦女,珠光寶氣,他一看就知道是小伙子的媽。小伙子的媽說,就不愿坐這趟公交車,每一個紅燈都能讓它趕上。小伙子沒回頭,但他聽得真切,說,車技太差,腦袋進水了。
他看著這娘倆,想,城市人真有福啊,我可是有十年沒有坐上公交車了。
十年前他還小,炸魚時放多了雷管,把他的好友吳三平的腿炸沒了,吳三平的媳婦一紙訴狀把他告上法庭,由此他坐了十年的牢。其實雷管是吳三平偷來的,判也應該判吳三平,但是吳三平沒有腿了,他就咬咬牙自己頂了。
出來時,管教囑咐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三十歲什么都來得及。
他信了管教的話,開始在這個城市尋覓,尋覓能收留他的地方,能掙一碗飯的地方。當然回老家也不是不可以,老家的三畝田自父親死后一直由別人代種。但是他不想回了,不是因為他在那兒出了事,而是他想忘記,忘記一切記得他的人和他記得的人。
公交車還在繼續走,走一站停一站,跟母雞下蛋似的。上車的人總比下車的人多,人越多越擠,以至他的袖口都碰到了那個坐著的小伙子肩上。他怕冒犯人家,就雙臂向后用力撐著,盡量給他們騰出余地。
這趟車是開往巴里的,巴里是天堂,巴里是這個城市的新區,摩天大樓一幢賽一幢,聚集的多是富人。獄友說到巴里找活兒容易,他就決定去巴里,找個旅店住下,慢慢尋覓。
正值十月,他穿得單薄,車窗開著,涼風如持槍的士兵挺進。他有點冷,但手心卻在出汗。他就怕手心出汗,手心一出汗,哪里對他來說都是冰塊,冷熱一反差,鼻子立即酸癢,噴嚏就不請自來。每當季節一交替,過敏就成了他身體的必修課。
車窗外人流熙攘,車來車往,新區的景致依稀可見,這讓他感到新奇,恍惚間身處其中。他多少有些走神,有些忘我,手就不由自主地離開了被他溫熱了的把手。手自由了,噴嚏卻乘虛而入,好在他及時彎腰捂住了嘴巴。
但還是惹事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女人驚叫起來,干什么?噴我一臉!女人的手在嘴巴前扇了一下,躲瘟疫一樣將頭向后靠。她兒子聞聲回頭,恰好看到母親這個動作,就猛然轉身,和他近距離打個照面,兒子拉下臉兇吼道,捂上點啊,沒長手啊?
小伙子的樣子嚇到了他,他忙解釋,我捂了,真的捂了,不信你問你媽。
他的眼睛急切地投向女人,他盼望女人能說句公道話。可是女人白了他一眼,把臉扭向窗外。
女人不語,就是默認噴到她了,就是默認他沒有捂,小伙子頓時抓住了把柄,態度更加惡劣,吼,你有沒有傳染病啊?天下雨你不知道,打噴嚏你不知道啊?他緊張了,慌亂中不連貫地辯解道,我不是故意的,再說我沒有噴到你媽媽。他說的是實話,他彎腰的當兒看到了,他沒有噴到女人,他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她只是厭煩他,才說了那樣的話。
小伙子猛然站起身,說,你他媽還嘴硬,我看你就是欠揍!小伙子揪住他的衣領,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血熱乎乎流下來,他下意識一抹,抹了半個臉。但是小伙子又拉開了繼續進攻的架勢。
乘客看不下去了,勸他道,服個軟吧,出門在外不容易。他知道這話是為他好,也明白說句對不起可能事情就會好辦些。可是他不想說,他堅信自己沒有噴到她,沒噴到就沒有錯,沒有錯道什么歉。小伙子揪衣領的動作更狠了,那只老虎鉗似的手越來越用力了,他的脖子都被勒得喘不上氣了,但是他還是沒有服軟。
一個想讓對方服軟,一個決不服軟,他們僵持著,小伙子又一拳打在他的耳根上,耳朵一陣鳴響,之后小伙子開始向上猛推他的下巴,想把他的頸椎壓斷。這一招很狠,他幾乎聽到頸椎的某一節被擠出斷裂的聲音,這促使他不得不迅速拿出對策,他必須趕在這之前,結束對手的生命。
他最討厭屈打成招了,為這他付出了十年的代價,“對不起”是一句可逃命的話,但他不能說,他必須捍衛自己,這是他最后的尊嚴。
他的手向褲兜移去,那里有一把彈簧刀,是用來防身的,現在終于用上了,他只要把它摸出來,拇指一動,那亮亮的“硬度”,就會立即讓對手斃命。
可是就在這一刻,迎面一聲霹靂,孩子,手下留情吧,我來替他說,對不起了。撲通一聲有人給小伙子跪下了,跪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小伙子的手松開了,而他移向兜里的手也停止動作,他倆一同向那個跪下的人看去,是一位老者,白發蒼蒼,衣著樸素,但是不幸的是,這個素不相識的人,跪下就沒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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