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城的財神廟位于南城墻巷,一副對聯筆力遒勁,上聯是“修和無人見”,下聯是“存心有天知”,何人所書,不得而知。
每年正月初五,廟里廟外好生熱鬧,與財神廟一樣熱鬧的是往東走上五百多米的南關老店“富謙益”。老店主營布匹生意兼雜貨買賣,每隔兩個月就會有優質的布匹從河北方向運送過來,新老客戶源源不斷。楊掌柜識字不多,但性情耿直,誠信守正;康掌柜走南闖北,見識頗廣,機敏果斷。兩位掌柜私交甚篤,除了生意上“親兄弟明算賬”,平日里下棋喝茶,情同手足。
這日,一個伙計跑過來說,從鄉下來了一個賣羊皮的漢子,說要與咱們做買賣,非要見掌柜的,攆也攆不走。
今天是楊掌柜當值,他笑笑說,咱們這廟門不大,但來人勢頭都不小,我去看看。
中堂前,一個莊稼人打扮的漢子蹲在角落吃茶,茶桌上瓷罐里的黍米、酥油凹下去不少。只瞥上一眼,楊掌柜就有數了。
富謙益的茶水是有些門道的。
茶是本地的紅磚茶,熬熟撒過鹽,放上一勺酥油,再根據個人口味燜上幾勺炒熟的黍米。對生意人來說,酥油米茶只是歇腳或閑聊時的茶水而已,但對窮苦人家來說這卻是難得的美味。
楊掌柜瞧著狼吞虎咽的漢子,再看看茶桌上已經摞起的幾只空碗,啥也沒說。
漢子一抹油汪汪的嘴巴說,不吃了,不吃了,還打起了嗝。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黑色疙瘩,說,祖傳的,日子艱難,掌柜的給換匹布吧!他說的自然是可以量身裁衣的老藍布,相當于現在的三丈六尺左右。
接過黑色疙瘩,楊掌柜放在手心掂了掂,又用桌面上的抹布擦了擦:上方趴著一只烏龜,下方的紋理模糊不清。他搖搖頭說,用這個銅疙瘩換一匹上乘老藍布,咱可是拆一座祠堂得一片瓦——不上算!
漢子心下嘀咕,既然人家掌柜說這東西不值錢,那自然就不值錢嘍。
楊掌柜前腳跨出門檻,回頭叮囑伙計,給這大兄弟帶上半兩好茶葉吧。他回到后院,繼續下棋。聽著楊掌柜的絮叨,康掌柜一愣神,這棋就落成了臭子。
康掌柜喝了口茶,說,不下了。他轉身走向院門口,留下準備大殺四方的楊掌柜干瞪眼。
漢子被康掌柜叫了回來。康掌柜瞅著銅疙瘩問,你要換布?
漢子似乎有了底氣,伸出三個指頭,意思是三匹。康掌柜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想起早上在財神廟焚香抽簽時,廟里的和尚說過,正月行善會迎來一整年的紅運。今日就算積了福德,順了財神爺的簽。
康掌柜一咬牙,成交,順手將銅疙瘩放到柜臺后的水盆里。
漢子懷抱著老藍布,頭也不回地走了。
康掌柜撈出盆里的銅疙瘩仔細清洗,用手巾拭去殘留在銅疙瘩紋理上的污垢。銅印整體呈方形,印紐貌似一只神龜,印文為單刀陰刻。康掌柜取來印泥、麻紙,落下印鑒,圓潤遒勁、嚴謹工整的篆文出現在眼前:關內侯印。
這哪里是普通銅疙瘩,分明就是紫銅鍛造的古時將軍印。四下無人,他用紗布裹實印章,匆匆回家。百密一疏,康掌柜忘了拾掇柳筐里的那團落簽麻紙。
第二日,兩位掌柜又在后院對弈。
楊掌柜不斷給康掌柜續茶,康掌柜照舊不客氣,但喝著喝著,康掌柜就覺得這茶越來越不對味了。楊掌柜說,老哥去了趟財神廟,富貴立刻上門了呢!
康掌柜自然是明白人,曉得那碼子事瞞不住了,臉色一紅又一白。
楊掌柜念叨起財神廟前的那副對聯,修和無人見,存心有天知。
康掌柜喝盡杯中最后一口茶,站直身子,捋一捋衣袖說,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怪就只能怪緣分未到吧。
言下之意是楊掌柜與將軍印無緣,怨不得別人。
楊掌柜嘆了一聲,離開。
康掌柜也嘆了一聲,離開。
康掌柜北上天津,將那枚將軍印折出了天價,然后舉家遷徙,再未回到麟城;楊掌柜另起爐灶,繼續做著布匹買賣,生意做得順暢,卻也常常獨自一人靜坐茶亭,面對一盤冷棋思忖。
選自《小小說月刊》
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