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白是唐代的偉大詩人,也是考察樂舞詩創作與樂舞思想的重要對象。本文依據眾多唐代樂舞詩,論證李白的樂舞觀及其當代價值,對樂舞詩中所涉及的樂舞內容進行考察,全面梳理李白樂舞思想所形成的歷史背景和客觀原因。基于李白個人的人生際遇和觀念,詳細闡述其樂舞詩創作、個人理想和樂舞思想,以及樂舞思想的當代價值三個部分,分析了李白樂舞思想的具體形成過程與發展軌跡。
【關鍵詞】樂舞思想;李白;當代價值
【中圖分類號】J7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7—110—03
引言
考察李白的樂舞思想可以從兩個方面入手,其一是梳理李白一生所作與樂舞相關的詩詞,其二是考察李白的人生際遇。從這兩個角度來看,李白樂舞思想的成熟建立在他的人生起伏之上,建立在他不同時期、不同境遇中的所觀、所思、所感之上。學術界普遍認為,李白以其生平經歷可以將一生劃分為六個時期,即蜀中時期、游安陸入長安、移家東魯供奉翰林、去朝十年、追隨永王流放夜郎、晚年歸隱當涂,在這六個時期內,涉及樂舞的詠歌詩主要集中在中后期,尤其以供奉翰林時期為始,這一時期主要是由于李白在被唐玄宗征召入朝之后,所見所思使其心中亦有苦樂,如《烏棲曲》《玉壺吟》《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清平調詞三首》《草書歌行》等詩詞中都有對歌舞樂伎的描寫,這些描寫中蘊含了李白在追隨功業理想和向往自由生活之間的矛盾。
在意識到朝堂功業與人格獨立之間的不可調和之時,李白往往用歌舞繁華來襯托自己的慷慨自負和自由意志不容侵犯,但另一個方面,“舞袖拂秋月,歌筵聞早鴻。送君日千里,良會何由同?”(《魯中送二弟赴舉之西京》《李白詩選》,薛天緯注,人民文學出版社,下同)李白又會用飲酒樂舞筵席的繁華暗喻自己對未來政治生涯的期待,以及對生活美好的熱情。
選取李白的解讀樂舞思想的理由,首先是盛唐時期樂舞宴飲活動繁榮、思想開放,可選取的資料豐富;其二是由于李白的活動軌跡涉及宮廷、中原民間和邊塞民間,所囊括記錄的民風民情,使我們可以從中窺探唐朝邊塞沿線“胡”樂舞的發展;其三是李白的詩作中包含了大量對當時民歌的吸收,足以呈現出大唐盛世民間歌舞的樣貌風情。在此基礎上,最重要的理由是李白的際遇可以說是包含了文人的得意與失意,包含了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的傳統精神,他所遇到的矛盾和因此產生的思想,正是一種中國傳統哲學在經世致用上的折射,是中國文人施展抱負、實現價值之后依然能夠功不唐捐、退隱江湖的終極目標。這種暢意的人生目標,造就了李白天然去雕飾、起落無際、恣意逍遙的詩體,也使得李白的樂舞思想在今天仍然有研究價值。
一、李白的樂舞詩創作
李白所作的與樂舞相關的詩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類是樂府中的樂舞歌辭,是配合宴飲樂舞所做的辭,以伴唱為主,為最典型的是《清平調三首》,展現出宮廷宴饗中雅樂歌辭的應制功能;一類是詠舞詩,這類詩多是時下宴飲場面的忠實記錄或是即興樂舞的場面描寫,《對月獨酌》《酬崔五郎中》《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等詩和辭中就詳細記錄了自己或是伎人的樂舞場面,側面展現出唐人尚舞也善舞。
從創作的體例和屬別上看,李白所做的樂舞歌辭,多是延用經典的樂府舊題,這種體例始于漢而在魏晉南北朝直到隋唐時期興盛,皆因文人創制而不衰,諸如“行路難”“采蓮曲”“雉子斑”“鞠歌行”“烏棲曲”等便是來自《樂府詩集·清商曲辭》《樂府詩集·雜歌謠辭》《樂府詩集·相和歌辭》等中的古題,李白在此基礎上“借題發揮”詠古喻今;而詠舞詩的寫作包含了絕句和律詩,詩體靈活、大巧不工,歷經盛唐、安史之亂及至中唐時期,明顯可以看到李白的詠舞詩從初期的宮廷樂舞描寫,逐漸走向后期私人宴會場合中的對樂舞樂伎的描寫,這種場合的變換,不僅記錄著李白個人的人生軌跡,也通過詠舞詩展現了唐代民間樂舞制度、表演方式、舞蹈風格類型,更包括對漢人舞姬和胡人舞姬的記載,對前朝樂舞的客觀繼承情況的展現等。
從樂舞詩的內容來看,李白的樂舞詩涉及了宮廷雅樂如“對客小垂手,羅衣舞春風”(《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劍舞如“酒酣舞長劍,倉卒解漢紛”(《送張秀才謁高中丞》)“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草書歌行》);清商樂舞中鴝鵒舞如“謝尚自能鴝鵒舞,相如免脫鹔鹴裘”(《對雪醉后贈王歷陽》);清商樂舞中白纻舞如“胡人綠眼吹玉笛,吳歌白纻飛梁成”(《猛虎行》);吳歌西曲如“雕盤綺食會眾客,吳歌趙舞香風吹”(《扶風豪士歌》)。宮廷與民間,西域樂舞與吳歌西曲,李白詩歌中的樂舞記錄從時間維度到空間維度都形成了對盛唐至安史之亂后期的詳細記錄。
二、李白的人生理想和樂舞思想
從李白的個人思想發展來看,入朝供奉翰林之前,他已經形成了個人理想和人生規劃,普遍認為,在出蜀之后、供奉翰林之前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一文中,李白借回應友人抒發了自己的政治抱負。
建功立業、功成身退的人生規劃,體現出李白的政治觀念,這深刻的影響了李白的樂舞思想。入世與出世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觀念,在李白的身上共同存在著,他的一生都在追求建功立業和精神自由的平衡。
早期,李白常常借用歌舞行為來延伸展現個人意志。《行路難(三首)》中說到“大道如青天,獨我不得出……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又展現了借彈劍作歌抒發出仕立業卻鎩羽而歸的苦悶經歷。早期李白詩中的樂舞,為的是展現個人抱負未嘗的苦悶和得償所愿的“須盡歡”,有“歌之詠之不足,而舞之蹈之”的古意,這一時期樂舞是作為一種抒發感情的渠道出現在李白的詩詞和思想中。
隨著入朝之后,在李白代詔翰林前期,詩中的歌舞有一種已酬壯志的輕快,多以記錄描寫歌舞場面為主。“清歌弦古曲,美酒沽新豐。快意且為樂,列筵坐群公”(《效古二首》);以及《清平調詞三首》中對古清調和平調的改編,“李白三章乃依聲而成,李龜年之歌乃尋譜而發①”在對古曲舊詞的改編上,《清平調詞三首》一氣呵成,體現出李白對樂律的精通,能夠依照新的曲調依聲和之;同時期,“吳歌楚舞未歡畢,青山欲銜半邊日”(《烏棲曲》)和“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笑春風,舞羅衣,君今不醉將安歸”(《前有一樽酒行二首》)刻畫了唐玄宗執政前期國力強盛、市井繁華、民族交融的日常景象。
但隨著李白因讒言不得重用后,他的樂舞詩詞中開始頻繁出現第一人稱“我”和第三人稱“美人”,既有與古來文人用男女情愛比擬君臣關系一樣的幽怨,也有李白以個人本性為主體的不受約束。“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君王雖愛峨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飲酒舞劍之間,展現出一個生性自由的人被裹挾在政治中的無奈;《設辟邪伎鼓吹雉子斑曲辭》一辭記錄了當時的景象和李白此刻的心境:“辟邪伎作鼓吹驚,雉子班之奏曲成,喔咿振迅欲飛鳴……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黃金籠下生”直白的表達出其內心對“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郁郁苦悶。
在去朝十年直至晚年,李白歷經安史之亂、從永王李璘而獲罪、流放夜郎,到獲釋后投靠李陽冰,期間的樂舞詩多記錄了當時私人宴會的場面,多在詩篇的開頭或中間以春秋筆法寫樂舞,或是以歌舞憶長安,或是以樂舞寄托心中豪情。離朝后,《書情贈蔡舍人雄》中“楚舞醉碧云,吳歌斷清猿……一朝去京國,十載客梁園”李白以樂舞的景象來寫東晉的謝安,表達仰慕之情,寄托自己的功業抱負;《與夏十二登岳陽樓》中“云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涼風起,吹人舞袖回”與《銅官山醉后絕句》“我愛銅官樂,千年未擬還。要須回舞袖,拂盡五松山”兩首詩可以看出李白在自然景色間對自我的陶醉和寬慰,以“我”為自舞,抒懷流暢,情義悠遠。
三、李白樂舞思想的當代價值
李白的樂舞觀是他人生觀的一部分,于平教授在對唐代詩家的樂舞文化精神的闡述中提到:“無論是‘垂衣貴清真’‘郎然和太清’,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都可以看出‘貴天生’是李白樂舞文化精神的核心。②”在李白的人生觀中,無論是“古來萬事貴天生,何必要公孫大娘渾脫舞”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天生”是一種順應道的理想境界,是李白的詩歌崇尚純真、詩體不經雕琢、情感流動自如的一種體現,這種“天生”,呼應著。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為弗居,是以不去。”
李白所遇到的核心矛盾,是自己的理想與自己的性格之間難以平衡的矛盾,在性格和理想之間,李白找到了另一個出口,他用飲酒詩、歌行、劍舞這一類渠道來宣泄一切情緒,面對困惑著人類的永久的矛盾,李白所產生的情緒正是“貴天生”的驅動力,《道德經》中將此類情緒闡述成一種體任自然、拓展生命的自由意識,這種“天生”引導著李白無論是對自然萬物還是對人事世事都采取“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的態度,沈德潛在評價李白詩的整體風格時以“想落天外,局變自身;大江無風,波浪自涌;白云從空,隨風變滅;此殆天授,非人可及。③”做出結論,也呼應著“貴天生”的核心思想。
同時,李白的樂舞觀也有一種發詠即興、用情用力的特點。“醉中起舞是詩人情懷的宣泄,樂而舞,憂而舞,孤獨而舞,攜友而舞,李白之詩即是一首舞之頌歌;率性而歌,隨意而舞,是李白舞蹈詩的的靈魂,詩人緣情而起,舞蹈宣泄心中之思。④”最能夠代表李白這一樂舞觀的是《對月獨酌(其一)》。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這是一次醉酒后的自舞自蹈,是李白沉浸在浪漫幻想中的一次即興歌舞,“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是對前一句“舉杯邀明月”的回答,“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月亮與“我”一樣忘懷得失、與世無爭,“獨酌”的孤獨躍然紙上,“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在月、我、影三者之中,李白已然借助“舞”神游象外,似喜似悲,可歌可泣。
李白的樂舞思想,以豐沛的情感驅動,以高度解放的性格展現。他的樂舞觀在今天看來,是舞蹈本體思想的一種延伸,是一種基于舞蹈創作源動力的討論,李白的樂舞觀無論是“貴天生”還是發詠即興、用情用力,其當代價值中最直接的就是提醒創作者們,舞蹈為什么能夠抒發情感又如何能夠抒發情感。樂舞在歷史的舞臺上,一步步擺脫了其復雜的功能性,正如于平教授在《重情貴真:李白的樂舞文化精神》一文最后提出:“把握優秀傳統樂舞的成因較之把握其成相,或許是更為重要的。⑤”
四、結語
李白的樂舞思想,在中國古代樂舞思想史中,猶如一朵乘大浪之勢的浪花,它的開放是建立在歷史的維度上,流淌在唐朝興衰的洪流中。與之相和的,還有杜甫、王維、李商隱、白居易、杜牧等一批同時代的文人墨客,他們的樂舞觀共同造就了唐朝樂舞思想和精神氣質。
正如前文所說,李白的際遇包含了文人的得意與失意,包含了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和道家的“功遂身退”,他所遇到的矛盾和因此產生的思想,正是一種中國傳統哲學在經世致用上的折射,是中國文人施展抱負、實現價值之后依然能夠功不唐捐、退隱江湖的終極目標。也因此,其樂舞思想不是一成不變的,具有考察的意義。
從“貴天生”到即興歌舞,他的樂舞思想從來離不開“我”這個主體,“我”到哪,其思想就流動到哪。樂舞思想不僅反映出李白個人性格中尤為突出的部分,更加因為李白的主體意識強烈,而形成一種真摯情感與樂舞的交融,以舞托情也好,借舞抒懷也好,“詩”“情”“舞”“景”是其樂舞觀的多面一體。正如李攀龍在《選唐詩序》中所說:“蓋伊不用意得知,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致⑥”在李白追求高度自然、高度自由和高度人性化的詩篇中,后人也可以窺探到其樂舞思想信手而成、絕去人工的風貌了。
注釋:
①任半塘,著.唐聲詩(下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②⑤于平.中國舞蹈的原始發生和歷史建構[M].上海:上海音樂出版社,2020.
③(清)沈德潛,選注.唐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④楊名.唐代舞蹈詩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4.
⑥(明)李攀龍.李攀龍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3.
參考文獻:
[1]任半塘,箋訂.教坊記箋訂[M].喻意志,吳安寧,校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
[2]薛天緯,選注.李白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3]成元,編.唐詩三百首注釋[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9.
[4]張裕涵,唐代百戲研究[D].太原:山西師范大學,2015.
[5]楊名.唐代舞蹈詩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4.
[6]向回.樂府詩本事研究[D].北京:首都師范大學,2008.
作者簡介:金淼(1995—),女,江蘇揚州人,南京藝術學院舞蹈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舞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