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幾天前和老爸去逛街,一家玩具店正在出售新上市的毛絨娃娃,因為鄰近學校,小學生們將貨架圍得水泄不通。我開玩笑說:“要是我還是小朋友,肯定加入他們買上好幾個。”我爸二話不說拉著我就向店里走去。
我正疑惑這小老頭怎么一反常態鼓勵我買他一向看不上的“無用之物”,一扭頭就看見他徑直往最左側的貨架走去,讓店員拿來撐衣桿,取下最高處那張開惹眼大紅厚嘴唇的綠皮鴨子,細致地拍去塑封袋上積年的灰。我猜,一定是因為過于丑陋以至于來來往往這么多人都不曾動過它,我爸卻歡喜地提著它向我走來,抱過我手上的菠蘿維尼熊一并結賬。
原來給我買是次要,一眼相中的丑鴨子才是心頭好。不過在軟萌的玩偶面前,那只鴨子的形象實在是太過滑稽。
我爸說:“你都提著吧,我一個大男人不太合適。”我回他:“那你還興沖沖地買,合著拿我打掩護呀!它太丑了,我也不好意思一路抱著。”他滿臉理所當然地回復:“買來給你媽的,你提一下怎么了?”一聽到綠皮鴨是送給我媽的,我爸的反常舉動瞬間變得合理了。回家后的情景正如他所料,我媽對它愛不釋手,還問我為啥不挑個巴掌大的,方便掛在包上。
我媽永遠會對這些莫名其妙的丑東西心動。櫥柜里湊不成一套的鍋碗瓢盆,各有各的突兀;幾個擺在陽臺的擬人狀陶瓷花盆,嘴歪眼斜的表情在傍晚總透著一絲詭異……家里的裝修也是她一手包辦的,風格雖談不上出格,但總覺得土黃色的窗簾與淡紫色的木門來自敵對的星系。她將所有喜歡的元素都放在家里,從頭頂的燈具到腳下的地板無一不彰顯著她的獨特審美。以前我常到同學家玩,卻不敢邀請他們來做客,因為別人的家美得千篇一律,只有我家丑得別具一格。
升入寄宿中學,校服土氣臃腫,愛美的同學想方設法將褲腿收緊,把上衣改短,或是在背后空白區畫上凸顯性格的圖案。我卻十分慶幸它的存在,能讓我暫時脫下家里花花綠綠的衣服,融入群體當中。全身縮進寬大的校服里,將媽媽織的花毛衣、厚棉褲盡數掩蓋,露出一節纖細的腳踝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只因她們說這樣足夠時髦。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那時的我更害怕出丑。
我的左腿比右腿長兩厘米,走路時微跛,導致高低肩,這比外在的衣服更讓我羞愧。我不明白為什么同樣的年紀,總有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語調令人如沐春風,走起路來步步生蓮。那時網購尚未普及,為了掩藏秘密,我便高價托服裝店的姐姐從市里帶回增高鞋墊。我對外貌的在意程度達到頂峰,開始在頭發、指甲、眼睫毛上下功夫,書包里多了小圓鏡和黑梳子,時時刻刻都在維持所謂的美麗。
初二那年的冬至,氣溫驟降,我媽提著綠色的保溫瓶送到校門口。那時候大家都在用小巧精致的暖手寶,她手中的保溫瓶早已落伍,何況還是扎眼的熒光綠,另一只手端著一個褐色搪瓷碗。保安提示附近搞衛生的一群人就是我所在的班級,她隔著鐵門喊我的乳名,我趕忙跑過去。同桌以為我是太興奮,其實我只是不想我媽繼續發聲。更重要的是,跑步能遮掩我的缺陷,不至于在一眾同學的目光下出現異樣。我奪過她手中的物品轉身悶頭就跑。沒想到,剛在我媽視線中消失就踩上準備裝袋的落葉堆,摔得人仰馬翻。我顧不上酸痛的手肘,快速垂下頭,灰溜溜地奔回宿舍。
而后我年紀漸長,急于擺脫我媽的“審丑霸凌”,自主挑選了一大堆時髦的衣服,依自己的喜好改造臥室。如今回頭再看那些殺馬特的照片,我對叛逆且幼稚的行為感到好笑。躺在媽媽買的牡丹花床單上,我也沒了過去的抵觸,反而覺得心安。她嚴格把控這些物件的品質,向來不會只因顏值買單。我出生前買的木腳盆到現在依舊完好如新,被我嫌棄的綠保溫瓶也還妥當地保存在床底。我的跛腳在媽媽那兒也成了標志,她舉起自己的右手說:“只要你一走路,我保證能在烏泱泱的校服堆里認出你,我的小指也有點兒彎,但你爸從來不會牽錯。”
受我媽的影響,現在我也會買些丑到極致的玩意兒,表情夸張的馬踏飛燕、奇形怪狀的綠頭套、丑萌的雞爪襪等,一開始被丑色吸引,而后生出好笑。我也因此找到了一些同頻共振的人,去發現這些丑陋面孔下的其他優點,也漸漸理解了媽媽的心動法則。
丑與美的界限從來不是我媽“愛”的分水嶺。她時常這么解釋使自己心動的丑東西:“耙耙柑很丑,但營養豐富,美味多汁;我家的中華田園犬雖然毛色不均,臉上還有黑斑,但性格溫順,還會幫我提菜籃子……”我媽不是分不清美與丑,她的審丑觀里透著一絲中國哲學的意味,從不把丑視作美的對立面,而是作為其中一部分來看待,美丑同一,相互轉化。
如貝利在《審丑》一書中寫道:“審美中有一條不變的法則:仔細觀察萬物,去思索和探尋其中所包含的意義。丑作為美的一方面,顯然也遵循這個法則。”我媽在數十年的生活經驗里無師自通,建立了自己的觀察體系,鄭重其事地宣稱:“只有‘美’的世界該多無趣,我要保護這些丑丑的東西,它們也有被愛的可能。”
(白丁儒摘自《婚姻與家庭·性情讀本》2024 年第1 期,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