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3 月10 日,邯鄲三名初一學生霸凌一名同班同學,隨后將其殘忍殺害并把尸體掩埋在蔬菜大棚里。很多網友要求判處這三個未成年人死刑。在我國現行法律制度下,即便有殺人這樣的重罪,做到這一點也是很難的——
我國現行刑法按照年齡大小的標準,設定了未成年人承擔刑事責任的“三重門”:首先,年滿16 周歲的未成年人,對刑法規定的所有犯罪行為負完全的刑事責任。
其次,年滿14 周歲,但不滿16 周歲的未成年人,對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等八類嚴重犯罪行為承擔刑事責任。
最后,年滿12 周歲,不滿14 周歲的未成年人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罪,致人死亡或者以特別殘忍手段致人重傷造成嚴重殘疾,情節惡劣,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追訴的,應當負刑事責任。
這三名年滿12 周歲不滿14 周歲的初中生, 正好卡在了那個微妙的坎上,估計最終他們可能是需要承擔刑事責任的,但判處死刑恐怕就沒那么容易了。
為什么我們的法律會制定未成年人減刑甚至免刑的相關條文呢?今天看似司空見慣的法律常識,其實背后有著非常復雜的歷史源流。
我國的現行法律體系師承蘇聯,而蘇聯的法律體系是典型的大陸法系。目前全球遵循大陸法系的主要國家,如法國和德國,都同樣有較高的未成年人刑責年齡標準,14 歲以下不負刑事責任基本是個通則。
但這個“通則”是不被海洋法系國家所承認的。最典型的例子是英國,英格蘭和威爾士法區的最低刑責年齡只有10歲,而美國有15 個州的最低刑責年齡是6 ~ 10 歲不等,另外35 個州則壓根沒有最低刑責年齡,完全依靠主審法官按照案件具體情況定罪。
那么,為什么大陸法系和海洋法系會在最低刑責問題上拉開如此大的差距呢?
其實,“未成年人最低刑責年齡”是很淺近的一種觀念。在人類“走出中世紀”以前,大部分文明的司法制度都不主張“慣著”少年犯。
比如,唐代開元盛世時期,少年張瑝、張琇, 一個13 歲、一個11 歲,為了給父親報仇,殺死了他們的仇家。案件報到朝廷,著名的賢相張九齡主張從輕發落,主要倒不是因為他們未成年,而是他們為父報仇,符合儒家的孝道。但唐玄宗不同意宰相的看法,他認為國家制定法律,就是為了止殺,如果遵循孝道就可以殺人,天下人誰不想當孝子?都這么殺來殺去,豈不是亂套了?只要法律制定了,就必須認真執行!于是這個案子就在唐玄宗的欽定下結案了:兩個少年犯,杖斃。
無論是主張輕判的張九齡還是要求重判的唐玄宗,他們討論的都是“徇孝”可否從輕發落。至于殺人者的年齡問題,甚至沒有被當成一個輕判的正經理由。
到了近代,由于工業革命導致的社會矛盾激增,歐洲在17 到19 世紀還產生過一段對少年犯加重處罰的潮流。
比如,18 世紀的英國就曾判決一名年僅8 歲的男孩絞刑,僅僅因為他是當地街區的一名慣偷。法官在判詞中也給出了理由:這孩子這么小就如此目無法律、屢教不改,那長大后有能力犯更大的罪,還怎么得了?
這種重刑主義最終也引來了反制,那就是意大利法學家貝卡里亞和他的《論犯罪與刑罰》。
《論犯罪與刑罰》是法學界一本里程碑式的著作。因為貝卡里亞在該書中,對刑罰目的的闡述、對公權力借助懲罰犯罪胡亂施為所表現的警惕,以及慎刑主義的主張,都深深影響了后世。但為了對那個時代的嗜血濫刑提出反制,貝卡里亞在書中的部分觀點其實有些矯枉過正,是值得商榷的。比如,他首次提出了最低刑責年齡的問題。
貝卡里亞認為,只有當人具有自由意志時,其所做出的犯罪行為才是應當由其自身負責的,刑法對其施加懲戒,才合乎法理并具有威懾意義。基于這種理論,不滿一定年齡的兒童犯,甚至少年犯,就不應該承受刑罰或者至少應當部分免責。因為兒童的心智的確還不成熟,其行為很難說完全是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更多是一種對成年社會的模仿與印隨。
那么這個最低刑責年齡應該是多大呢?貝卡里亞說,14歲。為什么是14 歲?
貝卡里亞所生活的意大利地區,天主教氛圍濃厚,孩子剛生下來就要受洗入教。可這就產生了一個教義上的難題:剛出生受洗畢竟不是孩子自己的靈魂主動選擇的啊!怎樣才能證明你真心皈依上帝呢?于是天主教會就在判斷孩子“擁有成熟心智”之后,再舉行一次“堅信禮”,該禮進行后,你才算正式擁有了教徒資格。堅信禮的舉行年齡一般是13 歲,有些地區是14 歲,于是歐洲大陸普遍最低刑責年齡就定到了14 歲。
貝卡里亞關于最低刑責年齡的主張在他那個時代是寶貴的。因為18 世紀的歐洲,很多少年犯確實是在成人犯罪團伙的教唆乃至逼迫下才犯罪的,他們往往是作為孤兒被犯罪團伙所收養,然后被訓練成為利用成人對孩子的缺乏防備而進行犯罪的“工具”。英國作家狄更斯的小說《霧都孤兒》,其主人公最初就是這樣走上犯罪道路的。
在這種背景下,貝卡里亞為這些誤入歧途的孩子辯護,主張他們的犯罪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而是模仿。他們只是大人犯罪的工具,應該讓這種孩子接受正確的引導。這個辯護在當時是及時而正確的。也正因如此,他的“最低刑責年齡”主張才逐漸隨著啟蒙思想在歐洲大陸遍地開花,逐漸被歐洲人所接受。
可是物極必反,當這種主張被推行到一定程度,反制的“反制”也來臨了。最早對大陸法系“最低刑責年齡”提出疑問的,是同為意大利人、作為犯罪人類學開山祖師爺的龍博倫梭。
龍博倫梭采納了當時心理學對“反社會人格”的研究,提出“天生犯罪人”的假說。他假定認為有一部分人侵害他人的沖動是根植于其本能當中的,這種人生下來就有可能犯罪,不關自由意志什么事。那么在這種假設下,給刑事責任設定最低年齡似乎就成為一個惡法。
如果你看過《福爾摩斯探案集》,就會發現小說中的很多犯罪分子都被描述為“看上去就一臉兇相”,這甚至成為福爾摩斯開啟他對犯罪警覺機制的一個先兆。的確,出身醫生的柯南道爾,就是龍博倫梭“骨相犯罪人類學”的服膺者。
與今天很多讀者聽到這些主張深信不疑一樣,龍博倫梭的理論很快也在歐洲大陸上引發了共鳴,所以19 世紀末到20世紀初,他的新派刑法理論曾經在歐洲風行一時,導致很多大陸法系國家一度降低了犯罪者的刑事責任年齡。
但這時,另一個意外出現了。龍博倫梭的“天生犯罪人”假說逐步與當時同樣風行一時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合流,形成了一種嗜血的思潮——很多人認為既然有些人天生就是罪犯,生來就該死,那么把這些人以某些名義直接殺掉,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唯一的問題是,哪些人生下來就該死?當時流行的劃分學說有好幾種,比如,以財富、以階級成分劃分等,而如果以民族、種族成分去劃分,那么就通向了其中最恐怖的納粹主義。
所以,龍博倫梭的“骨相犯罪學”在“二戰”時期一度成為德國法西斯進行種族滅絕的口實。當時的希特勒等人,最喜歡宣揚的就是猶太人都是先天罪犯,所以活該被毀滅,然后拿著游標卡尺去測猶太人的顱頂、鼻尖——但頗為諷刺的是,龍博倫梭本人就是猶太人。
所以“二戰”以后,一度盛行的新派刑法理論再度被慎用了。各國重新拾起了古典主義刑法學說,強調只有擁有自由意志的人可以承擔刑事責任。這就是今天大多數大陸法系的國家對未成年人犯罪都處罰力度較輕的原因。
從啟蒙時代以前的重刑,到貝卡里亞主張的輕刑,再到龍博倫梭重新主張重刑,再到“二戰”后對最低刑責年齡的重新重視與提升,大陸法系對于未成年人犯罪該不該與成年人同罪,甚至動用死刑這個問題的思考,像鐘擺一樣來回搖擺。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200 多年前,當貝卡里亞提出“最低刑責年齡”的時候,他的本意是讓社會替未成年的犯罪者承擔更多的反思與問責,如果社會一方面輕判了未成年人的惡性犯罪,另一方面卻對一再的悲劇缺乏觸動與變革,這種狀態也是有違貝卡里亞主張的初衷的。
(摘自“海邊的西塞羅”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八方留白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