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梳了個馬尾辮,盤腿坐在病床上,兩只瘦瘦的腳丫露在病號服外。她的體重又下降了。見查房了,她趕緊把折好的五顏六色的星星捧起來,裝進一個透明的大廣口瓶,抬頭沖我們擠出一絲笑容。“我爸說,等我折夠1000 顆星星,我的病就好了。”她說。可她住院一個月了,還沒確診是什么病,更別說治好了,而她下腔靜脈里的血栓正在快速增大……
1999 年,我在一家醫院做住院醫師,這是我主管的一個病例。這個女孩來自河北省南部某市,父母都在煤礦上班。為了看病,他們在北京去過很多醫院,也找過很多專家,但前前后后看了兩個月,一點兒頭緒都沒有。王主任是當時著名的疑難病診治專家,他在門診見到女孩,沒猶豫就收住院了。他希望通過入院后詳細的檢查查清這個孩子的病因。但是,女孩的病情并不簡單,入院一個月了還無法確診。
“現在是入院第4 周,患者病情無好轉,仍有嘔吐、低熱,體溫最高37.6℃,體重較入院時減輕了2.8 千克。一周前,超聲檢查發現患者下腔靜脈出現血栓……”我快速地向王主任匯報著這個患者的現病史、既往史、體格檢查結果、化驗結果。聽我匯報完病情,王主任沉思了一會兒,說:“請個專家會診吧!”
王主任已是這個領域的頂級專家了,每次分析疑難病例都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而對這個病例,從他的嘴里,居然說出請其他專家會診這樣的話。“請誰呢?”他繼續說,“在北京醫療界,疑難病領域有一位高手——張樹基教授,大家都叫他‘搶救大王’基大夫。明天你跑一趟,去請基大夫。如果連基大夫也看不出來是什么問題……”他停下來,沒有繼續往下說。
第二天早上,在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門口,我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疑難病專家——基大夫。他穿一件黑色羽絨服,右手提了一個布袋子,里面裝著白大褂。他朝我小跑過來,臉上帶著笑。
上了出租車,基大夫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和名聲這么大的教授坐在同一輛車里,我頓時感到有些緊張。
“ 小薄醫生的老家是哪兒啊?”基大夫大概看出了我的局促不安,先說話了。
“張老師,我家在河北省邢臺市。”我回答。
“那咱們倆還是老鄉,我是寧晉縣人。”
他這么一說,我的緊張情緒馬上緩解了一些。他繼續問我:“你是學什么專業的?”
“急救醫學。”我回答。
“這個專業好,以后病人的命可就交在你手上了。”基大夫說,“既然你是學急救醫學的,那我考考你,甘露醇的分子量是多少?”
我一下子蒙了。接基大夫的頭一天晚上,我猜到他會考我和這個病例相關的一些知識點,我相信憑我對這個病例的熟悉程度,怎么也能抵擋三四回合,沒想到他的第一個問題就把我問得啞口無言。
“ 呃……” 我說,“ 我只知道甘露醇具有脫水作用,病人腦水腫了就用甘露醇,但它的分子量是多少,我真的不知道。”
我以為我這么回答,他就不會再追問了,沒想到他說:“那我再問你,你剛才說甘露醇脫水,這是書上說的,你認為它真能脫水嗎?”
我支支吾吾地說:“書上……是這么說的,我的老師也是這么教的。”
基大夫不再追問我了,他說:“我給你講個病例吧!我實習那年,有一次跟著我的老師做一臺腦腫瘤手術,做了幾小時。腫瘤的位置很深,要牽拉開兩邊的腦組織才夠得著。病人的腦組織就這么被拉來拉去,等手術快做完的時候,助手就喊,腦組織腫了。我正著急呢,我的老師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別急,來一瓶甘露醇’。護士掛上甘露醇,用了半小時就給病人輸進去了。你猜怎么著?等我們把整個手術區域都檢查完,準備縫硬腦膜了,我發現剛才還腫脹著的腦組織,顏色、體積都快恢復正常了。甘露醇脫水的效果就是這么明顯……甘露醇的分子量是182.172。甘露醇之所以可以脫水,是因為甘露醇在進入血液后,可以快速提升血漿滲透壓。在滲透壓的作用下,腫脹組織里的水分能快速進入血管,使水腫的情況得到改善。而且甘露醇還有利尿的作用,尿量增加,從組織里脫出來的水又被排出體外……咱們做醫生的,學到的每個知識點都可能關乎病人的性命,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
等我和基大夫到達醫院時,王主任和其他醫生已經在樓下等了。
王主任親自給基大夫匯報病例,基大夫側耳傾聽,不時微微地點頭。聽完匯報,基大夫去看患者。大家圍著基大夫,看他給女孩查體。他按照部位,以視觸叩聽的順序慢慢地查。他重點檢查了女孩的腹部。他搓了搓手,讓手掌溫度升高后,一點一點地觸診,輕輕按壓下去再抬起來,檢查每個區域有沒有壓痛、反跳痛……
“來月經了嗎?周期準不準?量大不大?”“這兒疼嗎?這兒呢?我抬起手后疼不疼?”“我看看你吐出來的東西。”
對基大夫的查體功力,我自嘆不如。現代醫學快速發展,超聲、CT、核磁共振等高端檢查設備的臨床應用,讓我們能更清晰、更準確、更快速地對患者做出診斷。但這也讓很多年輕醫生忽視了查體,我們查體的基本功完全比不上前輩了。
等基大夫做完查體,所有人來到示教室。
王主任說:“ 基老, 關于這個病例,我想不通的有兩點。一是下腔靜脈血栓,年齡這么小的孩子,凝血功能正常,又沒發現腫瘤,為什么會長血栓?二是腸梗阻,做消化道造影時,我們隱約感覺患者腸子排空速度慢,但并沒有看到結構異常,為什么她會出現頑固性的惡心、嘔吐這些腸梗阻的癥狀?”
基大夫摘下老花鏡,放在桌子上。“我看看化驗單。”他說。他把病歷夾子打開,一張一張地查看化驗單。他手里拿著一支鉛筆,不停地在手邊的白紙上寫寫畫畫。半個多小時后,他把老花鏡拿起來戴上。房間里更安靜了,年輕醫生們屏住了呼吸。
“請大家打開《實用內科學》第×× 頁,” 基大夫報了一個頁碼,“這個孩子得的病叫腹膜后纖維化。”
“唰唰唰”,房間里響起年輕醫生們翻書的聲音。大家快速地翻到他說的那一頁,然后都驚呆了。對,這一頁上寫的果然是這種病。只是當年的《實用內科學》對這個病的描述很簡略,這說明當時醫學界對這個病的理解并不像今天這么透徹。
基大夫繼續說:“ 我說一下我的診斷思路。首先,你們分析得很對,下腔靜脈長血栓,要想到惡性腫瘤和易栓癥。但是,下腔靜脈長血栓還有一個可能——血管受壓……”
等基大夫說完,房間里頓時沸騰起來。最后,基大夫說:“治療首選糖皮質激素,但效果因人而異。如果病人對糖皮質激素治療反應不理想,病情加重,這些增生的纖維組織在未來可能會壓迫輸尿管,那很可能影響這個孩子排尿,導致腎積水,那時候就要請泌尿外科的醫生幫忙,通過手術解決了。”
當天下午,我就給女孩用上了糖皮質激素。一周后,她的癥狀減輕了許多。我繼續給她用藥,兩周后,女孩的體重開始慢慢增加。還沒等到折夠1000 顆星星,她就出院了。
基大夫居然在一本上千頁的《實用內科學》中,精確地指出某種病在哪一頁;他對基礎知識的把握居然細致到某種藥物的分子量;他通過親身經歷的病例去講解一種藥物的作用原理,就可以讓這個原理被學生理解并記憶終生;他不說任何類似“奉獻”這樣宏大的詞,卻能真真切切地把他對患者的關愛表達出來。
2009 年,我已經是一個有一些臨床經驗的主治醫師了。那年我遇到一個疑難病例,久久未能確診。我又想到了基大夫。
那時基大夫已經83 歲高齡,再加上中風過,我怕他身體吃不消。沒想到,第二天他就來了。他還是戴著老花鏡,手里提著白大褂,只是這一次他拄著拐杖,再也不能像我初見他時那樣小跑了。
2011 年11 月, 張樹基醫生去世。他說過一句話,我每次想起來都會感動不已。他說:“我是靠國家給的助學金讀完了大學。1954 年畢業后,即留在北京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今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內科工作。當時我只想報恩。我想,既然人民培養了我,我就要為人民看好病。”
2017 年,我們科分來一個年輕醫生,她是從北京大學內科學專業畢業的博士,她進行畢業實習的醫院正是基大夫工作過的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這位年輕的博士天資聰穎,對基礎知識倒背如流,對疑難病例也總能找到關鍵的破局點。有一次我問她:“ 你知道基大夫嗎?”
“他是我老師的老師。”她回答。
“那你見過他嗎?”
“何止見過,基大夫病重的時候滿肚子都是腹水,還是我的老師帶著我給他抽的腹水。他一邊看我給他抽腹水,一邊笑呵呵地問我:‘你知道腹水是怎么形成的嗎?我給你講講腹水吧……’”
(平林月摘自《命懸一線,我不放手:ICU 生死錄》,北京聯合出版公司,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