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發生

第一部分：未知風景

采訪結束后，梅梅送給林小敘一本《達洛維夫人》。林小敘在上海開花店，二十年辰光。每當想起這個獨在上海的錦州女人，梅梅就驀然心念——達洛衛夫人說她要自己去買花。

第二次采訪，梅梅弗尋到書，問林小敘，后者漫不經心：“送人了。”

梅梅心一沉，暗道粗心女人。林小敘仍細心包好每一束花。

梅梅后來聽至臻講，儂是運氣好！我送伊帆布袋，伊當墊腳布，“保衛詩歌”四個大字，這野女人踩在腳底下！梅梅自詡不是附庸風雅的小文青，只覺事體過了，想弄清楚原因。朋友分析，林小敘心氣重，人敏感，乏好文藝青年的凝視。別看伊見誰都好聲好氣，其實伊也在觀察我們，在意每一個行為。我猜想，伊乏喜歡我送她帆布包，是因為從中讀出了同情，一種伊以為的，中產女人對底層女人的同情。我勿有這意，但確實可能讓伊誤解。

梅梅硬頸。越有難度的采訪對象，她越想碰。這一路，她就是跟生活這么硬碰硬走過來的。上海街頭最不缺三樣東西：花店、咖啡館和狗。她看了一路，心心念念的，唯獨林小敘這一家。這家店在馬路交界，附近是社科院和情趣用品店，往金陵中路走就是大世界。若是往158的方向走，就是文學一條街巨鹿路。多少高中生投作文到這里，就有多少人在這里的酒吧醉生夢死。特別是萬圣節的時候，大羅神仙，妖魔鬼怪，堵得不得了，什么文淆，都被激情沖散了，你講普希金，人家說儂腦子瓦特，上班是狗，下班還是狗。群魔亂舞，警察來了才作罷。梅梅剛來上海那陣好歡喜，器官打開，全情投入，她愛上海對欲望的忠實，遺憾自己沒經歷過黃河路燈牌漫天的歲月。上海，這座地獄上的天堂，梅梅留戀她，連帶著迷戀她的腔調。駐留不到一年，她已曉得十三點、上只角是什么意思。

梅梅住番禺路，老戶型，陶老師正想著買房事宜，梅梅卻觀望，借口說房價要降。陶老師做編劇，和影視界的人走動頻繁，抽煙更猛，回來也更晚。梅梅也在工作轉型期。倪太在促進《海上繁夢》轉型，去紙媒化，做自媒體，倪太把關全局，梅梅分擔具體，倪太把做播客的活兒交給梅梅，梅梅過去資源全在刊物，這回相當于另起爐灶。在《海上繁夢》，梅梅跟倪太打拼，她自己也惶恐舊媒介的衰敗，因此倪太吩咐，梅梅答應下來，從找人、對談、錄制、剪輯、視覺、宣發，卻是一團亂麻，摸著石頭過河。

平時飯點時分，常是梅梅選菜、燒菜，陶老師善后，并在經濟上給予一些補貼。今天梅梅進屋，聽見燒菜聲，客廳圓木桌，一份煎蛋，兩只陽澄湖大閘蟹。蟹殼鮮紅，蟹身豐滿，陶老師聽到腳步聲，梅梅回來啊。梅梅要去廚房幫手，陶老師說不用，一個人就行。梅梅說，你來來去去，就會做雞翅、煎蛋、螃蟹。陶老師說，還有干炒牛河跟番茄炒雞蛋。梅梅起疑心，今天怎么記得燒菜？陶老師說，今天劇本定稿，心情好。梅梅問，那個網劇劇本？陶老師說，換了兩個導演，熬了三個編劇，熬到我手上。這個劇，上海導演，上海演員，臺詞也要用上海腔。梅梅問，怎么算上海腔。陶老師現學現賣，就是你變成儂，時候變辰光，整點我老克勒，給外地人一點新鮮感。梅梅講，你現在賺大錢，記得給我買禮物。陶老師說，什么話，之前被斃了五個劇本。梅梅說，運氣守恒，苦盡甘來。

這頓螃蟹飯，梅梅吃得香，又不夠盡興。二人工作纏身，沖澡，回屋，辦事，很快各自學習。打情罵俏都上了院線剪輯版。梅梅要陶老師幫忙，看看她寫的采訪提綱。陶老師的沉浸被打破，嘴邊叨叨，還是幫梅梅看。梅梅站在一旁，恍然發現陶老師衣品提升，不知不覺，人比起初相識時，也更精致了。

這精致卻使她默然，醞釀成心海里的一個小小漩渦，在夜色里獨自旋轉。

第二天，陶老師去車墩影視城，梅梅獨享晨光，睡到自然醒。她趁日頭好晾衣服，隔壁鄰居又在吵架，聲音穿透墻壁，流進耳畔。

老房子隔音不好，床啊吱吱響都聽得到，何況是吵架。有一次梅梅買菜，聽見他們吵。第二天偶然撞見，他們笑臉和諧，只有小孩子悶悶不樂。

鄰居家男主人打紅色領帶，穿筆挺西裝和一雙牛津鞋，女人上身愛穿真絲襯衫或者羊絨衫，下半身套筒裙和薄絲襪，鞋子是JimmyChoo或華倫天奴，上衣是低調的中性色，卡其色、駝色、米色，時而藍色和紅色，絕不大俗大艷，女主人頭發垂下來，一口吳儂軟語，給人一種不張揚、不放肆的感覺。

長寧區，老房子，外表光鮮，里面也就那么回事兒。梅梅原本不住這里，甚至沒有在上海買房的打算，背房貸，生活累，上海中心城區，寸土寸金，一棟看起來老家還破的房子，只要在黃浦、靜安、長寧，六百萬起步。她一個人，可以去大理、昆明生活，自得其樂，架不住陶老師欲念深，惦記著做新上海人老多年，一口一個眾生平等，心底里還是覺得住在上海最好，張口閉口上海是最現代化的城市，人民有素質，工作機會多，梅梅有一回忍不住反問，人民有素質，你當得起人民嗎？陶老師真做起買房的打算，戶口轉上海，人脈和資源都往上海靠，就連結婚，也是考慮到夫妻購房有優惠。陶老師一介北方漢子，現在網上講話也流淌著上海腔，他的一個英文名叫Beck，備忘錄里有一篇上海方言筆記，出門散步也不說逛了，要說蕩，看部電影就老靈老靈，點評他人，也開始暗地說小赤佬、十三點，活脫脫新上海人。個么新上海人，最要緊的還是本子和房子，只要你戶口本和中心區房子到手，甭管以前是暴發戶還是小癟三，三十年后都是我精致上海人。陶老師慫恿梅梅在上海買房，從投資回報比到資產保值，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眼看箭在弦上，也就這一兩年的事。

梅梅現在曉得，為什么過來人說結婚不只是愛情的事，甚至到了一定地步，離婚也不只是愛情的事。她看見隔壁吳老師夫婦，算是深有體會。吳老師的母親當年在地產局工作，哪里地段會升值，她能提前知道。吳老師的爹是蘇北人，祖父是從河南逃到山東的，上溯三代，小二十世紀。吳爹愛看《哀樂中年》，他入行，從小場記做到制片人，跟王丹鳳、黃蜀芹打過照面。分稅制改革后，中國還沒入世，吳爹吳娘就攢了幾套房，從此財富自由。吳老師倚仗他家人脈，勤勤懇懇，繼續為中國電影事業添磚加瓦。至于他妻子葛洛麗亞，原姓葛，是個模特，也做過小演員，之后跟了吳老師，也就要熒幕中隱退了。在這一片梧桐區，像吳老師這樣的人家，著實不少，跟他們攀上交情，湊近生活，人生寬闊許多。

陶老師給她畫大餅，說她將來可以安心顧家，錢由他掙。她不信這說辭，女人把收入渠道斷掉，相當于讓男人拿捏命運，是自己掙錢安穩，還是指望男人不做陳世美？一番算賬，她心里有數。當年姆媽放棄工作當家庭主婦，生三胎，此后再無穩定工作，要離婚時被梅爹嗆住，你離婚，誰養你？你這三個孩子怎么辦？任憑男人如何花言巧語，梅梅都要有自己的收入。她心里也有危機感。陶老師勸她往影視圈靠。影視圈，你在說笑？她心里白眼，儂是要我1949年入國軍？陶老師講，不是一碼事。冬天總會過去，你得提前規劃。我說影視圈，也不只是拍電影，看看戀綜，現在多火。梅梅講，現在綜藝多是拿來主義。陶老師不以為然，管它拿不拿來，你又不是魯迅。梅梅譏諷，你在學生面前可不這么說。陶老師說，此一時彼一時。就說這上海灘，有哪些不是拿來的？都去較真，你較真得過來嗎？

梅梅沈靜。江南蒙蒙細雨，拂面而來似霧非霧的雨氣。梅梅撐傘漫步，梧桐樹下催促聲，小冊棺材，定定心心坐不牢，腳寬子癢，阿是要吃生活？是一個上海阿太，催兒子早點回家吃飯。途經靜安寺，她又想起了“拿來主義”，當年魯迅先生說“拿來主義”，其中有段話諷刺某人得了大宅子，是靠“做了女婿換來的”，這里的女婿，就是當時“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他的爺爺邵友濂是同治年間舉人，曾以頭等參贊身份出使俄國，后任上海道、湖南巡撫、臺灣巡撫，娶了一個老婆、兩個小妾，大兒子邵頤娶了李鴻章的侄女，二兒子邵恒娶了盛宣懷家的四小姐盛樨蕙，邵恒、盛樨蕙夫婦生了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大兒子就是邵洵美。后來，由于大伯邵頤早逝，邵洵美被過繼給了李鴻章的侄女、大伯母李氏，所以，邵洵美同時屬于李鴻章和盛宣懷的外孫，他本身就門庭顯赫，說他的事業是靠“做了女婿換來的”，確實是誤會了他。

梅梅接著想到，這位長發高額、有“希臘式鼻子”的新月派詩人，他住在《紅樓夢》式的大戶人家，穿長衫，跳西式舞，出手闊綽，大宴賓客，乃是1930年代滬上名頭響亮的風云人物?？傻搅?960年代，當他從提籃橋監獄走出時，他已瘦骨嶙峋，飽受哮喘病和浮腫病折磨，像是一個將要死去的老翁。而他一度以為自己出不了獄，對獄友賈植芳交代了兩件事：

一、1933年，蕭伯納訪華，魯迅、宋慶齡等名人列席，是他花費了46個銀元接待。二、自己的文章，寫得不好，但實實在在是自己寫的，并不是魯迅所說的代筆。他說：“魯迅先生在文章中說我是‘捐班’，是花錢雇人代寫的，這真是天大誤會。我敬佩魯迅先生，但對他輕信流言又感到遺憾！”

邵洵美帶著莫大的遺憾死去，往事東流，梅梅朝前看這熙熙攘攘的靜安寺，付諸又與誰人說的沉默。她想到這些，是因為當年的靜安寺恰好就坐落著這三個大戶人家——盛宣懷家、邵友濂家、李鴻章的五弟李鳳章家。

當天與至臻食飯，聊到林小敘舊事。至臻說，她跟林小敘的老鄉確認過。林小敘的丈夫本是個KTV酒保，年輕時，林小敘在錦州的一家KTV待過，做公主，掙快錢，在那里認識了酒保阿龍。阿龍生得一張俊俏臉，對林小敘上心，林小敘從小很少感受到好，對阿龍生出不一樣的感覺。外人看來，林小敘和阿龍是正常結婚，實情是，林小敘遭到了阿龍的強奸，她因此懷孕，可她當時不知道戀人之間也有強奸的說法，在故鄉奉子成婚是一種潮流，很多學生妹，畢業后結婚了，一問原因，都是被男人搞大了肚子。林小敘與阿龍結婚兩年后離婚，二婚對象是一位煤礦廠的職工，廠子倒后，職工做過不少散活，現在經營一家燒烤店。

林小敘有兩個孩子，大兒子之前在上海待過，因為戶籍問題得不到解決，回到錦州。至臻講，嘎女人不一般。伊在上海打工，開花店，省吃儉用，在沈陽和錦州各買了一套房子。梅梅說，如果是在十年前買房，倒也不是難事，經濟快速發展那會兒，在上海打拼的人不說衣錦還鄉，在老家買套房子也很常見。至臻放下酒，儂聽我講下去。嘎女人很了不起，伊是在二十年前有老公和一個兒子的前提下，獨自闖上海的。在這之前，伊在老家得了白血病，家人以為治不活了，伊愣是熬了下來。從鬼門關到獨享兩套房，嘎也是奇女子一個。

有一處細節，至臻說錯了，這是梅梅特地到錦州才確認的。林小敘生命里有兩個繞不開的男人。第一個是那個酒保阿龍，酗酒，打架，軋姘頭，都不假，打架，是兩個人都有份，一上頭就打。阿龍拿鞭子抽她后背，傷疤隱于后背上的雪豹紋身。她用酒瓶爆頭，留了力，不然真得坐牢。打架誘因很多，偷人，酗酒，無因的憤怒，都有。阿龍原非錦州人，他的故鄉在海拉爾，祖輩則可以追溯到根河、額爾古納甚至俄羅斯。他父親會打獵，住山上，到他這一代，封山護林，他隨父遷徙到錦州，許多祖輩的習慣已失傳，唯有酗酒不變。

至于林小敘那兩個孩子，大兒子的父親是阿龍，二兒子是第二任丈夫陳村的血脈。林小敘和陳村長期異地，林小敘曾直言，她允許陳村有別人。梅梅問，那你呢？林小敘說，我對男人沒那么大興趣，但有時候需要，也會要，不算愛情吧？梅梅問，跟陳村算愛情嗎？林小敘卻問，你覺得我跟阿龍呢？梅梅誠實說，不曉得。你讓我想起一個朋友，她也跟男人打，恨到要死，又不分開，最后還是男人狠心，她就給我打電話。在外頭很瀟灑一女人，電話里脆弱得不得了。

怎么那么愛那個男的？我罵她，說她糊涂?？晌液髞碛悬c理解她了。你說說，這算愛嗎？林小敘說，記者老師，這一段你會寫到稿子里嗎？她提起記者這兩個字，梅梅從沉浸中抽離。是呀，要不要寫呢？能寫進去嗎？梅梅笑答，不寫，這是我們的私人對話。林小敘卻狡猾地說，寫了有意思。

1990年代末，林小敘來到上海，在電子廠打工，負責為跨國企業組裝電視。兩年后，她被辭退，經老鄉介紹，她在花店找到一份新工作。再之后，她決定自己開花店。她要供養兩個名為“快樂”的孩子，一個叫快快，一個叫樂樂。林小敘希望他們快樂一點，不要像自己那代人，經歷不必要的苦難。

而她把花店取名“凡樂”——平凡的快樂。花店門前有一方長椅，客人不多的時候，她喜歡坐在那里，一個人看看街景，寫點東西，看看云彩，從東緩緩移動到西。她不是古板阿姨，她穿花裙子，也愛涂綠色指甲油，她的形體并不算修長，眼角和額頭處也勻出一些皺紋，林小敘并不用濃妝遮掩它們，而是畫上淡妝，配上自己喜歡的鞋子和衣服，不管別人怎么看，自己開心最重要。

她客居的道路像是一根細長的動脈，橫跨三區，里面住各式各樣活法的人。白天這里華洋雜交，花團錦簇，各色連鎖店并排一條，涼鞋、人字拖和高跟鞋，在斑馬線前應接不暇。到了深夜，街道冷冷清清，一只碩大的老鼠，出沒在濕漉漉的冷水坑，消失于黑暗的窄門。而夜晚有人跳舞，在已經關門的公路商店門口，他們在一天的疲憊后，享受第25個小時的自由，在一天與一天之間的例外狀態，浮游生物和城市雨林中的夜行動物，慢慢出來活動。梅梅很喜歡逛這條馬路，她對林小敘的記憶，跟對這條路的記憶混合，林小敘脾氣好，對顧客誠摯，加上她家花店品種全，整條馬路，就屬林小敘這家回頭客最多。

至臻和主編卻幾度提醒：“這個采訪對象，容易把你繞進去?！?/p>

至臻問，儂對伊為啥嘎有興趣？梅梅講，我覺得她會有一次出走。至臻說，伊出走過了。梅梅搖頭，還會有。至臻擔心，儂不會勸伊走伐？梅梅答，違背記者倫理，我不做。至臻打破沙鍋說到底，依我看，儂對伊這個人沒那么有興趣，但是對完成這個選題很有興趣。梅梅撇嘴道，你像是在說繞口令。至臻解釋，儂喜歡尋刺激，越有挑戰的選題，越讓儂刺激，儂喜歡通過概括甚至預言他人的生命，來完成自己的快感。梅梅不愛聽這番話，被說得像個無良記者。至臻說，儂就是擰巴。我無所謂，我對大部分人乏有興趣，我當記者，只是想填充自己的生命，個么不妨礙我做事負責，因為我不對伊拉投入過多感情。

梅梅沈靜，眼巴巴看窗。

之后，梅梅不定期去花店幫忙。林小敘早先接受過一些采訪，都比較程式化，記者問，她答，套路都有。梅梅不想做那種稿子，乏有意思。入職以來，她對自己搞軍備競賽：選題要新，信息量要足，要挖掘出其他記者沒有發的“料”?；钪?，對她來說就是自虐，她疑心自己有精神自虐的癖好。所以從一開始，梅梅就放棄了純粹采訪的模式，她會留下錄音和速記作為證據，以應對事實核查和可能存在的輿論指責。但在更多時間，她和林小敘聊天，猶如朋友。

林小敘說，你是對我最窮追不舍的記者。

梅梅判斷，林小敘真正對她敞開心扉，是在她去錦州以后。在錦州，巨大的礦坑呈現在她面前。梅梅和陳村站在礦坑邊的山腰子，仿佛一口大鐵鍋旁的兩個小米粒。往昔施工機器轟鳴、供養了上千名工人的地方，如今一片沉寂。產業調整后，市政府原計劃進行山體修補，填土、種樹、進行生態修復。而這一處礦坑保留了下來，成為當地一處著名景點，游客慕名至此，憑吊老工業區的輝煌。

陳村對它有一個詩意的形容：地球之眼。

在陳村的講述中，林小敘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不獨陳村，錦州上上下下認識林小敘的人，對她的印象或是模糊，或是矛盾。她已離開故鄉良久，可她離開后的新生，反證出留守者的窘迫。一些人不愿承認她憑借離開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在他們的描述里，林小敘南下上海，結識資本家，靠男人翻了身。他們的語調陰陽怪氣，明褒暗貶，說她“挺有本事”“豁得出去”。也有一種不滿聲音，來源于林小敘對家鄉的貶低。但她是否真的貶低家鄉，尚且存疑。許多說法都來自于他人轉述，諸如“我聽說”“她還說”云云，說她常年不回故鄉就是證據，“說穿了，不就是瞧不起嘛”，“人家在大城市混，哪瞧得上我們犄角旮旯”。

在錦州，梅梅找到了林小敘其中一套房產，地點位于凌河區和古塔區的交界處，毗鄰中央大街。陳村和兩個孩子就住在那。陳村說，他在古塔區也有一套房子，散步能到古塔公園，現在暫時騰出來給爸媽住，孩子們平時就在這兩套房子之間游動。他們在那兒住得更多一些，那里離他們上學的地方更近。

陳村住的房子并沒有太多精心維護的跡象，它不像梅梅經?？吹降呐笥训男路?，恨不得墻壁、地毯、書房、陽臺都換上自己喜歡的顏色，而陳村住的這個房子，就跟新住進去沒多少分別。但具體為何如此，梅梅不好細究。女人對房間的嗅覺比偵探還靈敏，當她看到房間時，她就明白了。只不過她本就不打算把太私人的部分寫進稿子里，也就沒有捅破那層窗戶紙。

“你不是在探究我，你是在探究自己。”

在回到凡樂花店時，林小敘不憚對梅梅說出自己的直覺。她們在相互觀察，這種平等讓梅梅減少負擔，她很擔心自己的采訪變成單方面的凝視，受訪者被完全暴露，而記者隱于紙后。林小敘說，等你寫好，我也要寫一下你。她說話的時候笑瞇瞇的，那笑容半是柔和，半是狡猾，她自是沒有土生土長的上海女人那般精打細算，卻也絕不似鄉土婦女那樣的氣息，倒是更接近于梅梅接觸過的溫州女人和四川女人的結合體，一種潑辣和務實混合的氣質，若是尋常記者看來，這人真是難搞得很，但棋逢對手，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受訪者，反而激發出梅梅探索的決心，兩個人都在互相試探中接近彼此的漩渦，而夏日蟬鳴，無事發生。

那年夏末，梅梅決定交稿。她對林小敘的觀察沒有結束，但編輯部有交稿日期，她自己也有雜事纏身。公司最近很熱鬧，融媒體改革，新舊勢力交鋒，部門無法獨善其身。底下有惷頭，風風火火，得罪了老古董。改革得罪人，不改全完蛋，潮流推人走，這光景賺頭都在短視頻，不興看紙媒。聽說會裁員，甚至整個部門都走掉，主編勸大家莫擔心，社會調查部會轉型，但不會裁員，而梅梅負責的播客進展平平，數據有增長，但無法單獨盈利。她也不是沒有單干的想法，做自媒體，用本事說話，可她懷疑自己的能力，更擔心選錯沒有回頭路。

千頭萬緒，爛事纏身，梅梅在上廁所時放空，見到衛生設備，想到父輩一句詼諧語：“天下英雄見你無不彎腰屈膝，貞潔婦女對你立馬寬衣解帶?！庇浧鹄戏孔託q月，阿母穿一身薄碎花睡袍，踩一雙半高跟的百靈塑料拖鞋，彎下腰，用長柄刷和著毛蚶殼爽利地涮著馬桶，同時又要照應一邊的煤球爐不要熄火。

九月，稿件已出刊，反響頗好，梅梅吃了一顆定心丸。聽說林小敘暫時關店，發她微信，她發定位在大興安嶺。梅梅不意外，問她接下來去哪。她說想出國，去更遼闊的世界看看。莫斯科、彼得堡、布拉格、倫敦，那些很遠的名字。

“錢從哪來？”梅梅問。

“我是窮游，能省的地方就省?！绷中⑼嘎?，這兩年，因為這些報道，有出版社編輯找她寫書，有媒體約她寫自述，她不清高，能掙錢的事她不拒絕，她也懂運用自己的人設，如果她想，她可以趁最有熱度的時候做直播掙錢，但她利用人設一陣子后就膩了?！拔揖褪怯X得沒勁?！彼f。

林小敘告訴梅梅，她想去新疆看一頭雪豹。

她在新聞里看到一頭雪豹出現在了溜冰場，她覺得很危險，也很神奇。她用了神奇這個詞，因為她這輩子還沒看見過活的雪豹。

林小敘隱匿了一段時間。這年秋日，上海的天空還是很燙，往年濕冷濕冷的天，白晝還有四月的溫度，一時冷，一時熱，而路兩側有些店鋪張貼著“旺鋪招租”的字樣，那些店從春天起就沒租出去過，每到夜晚就像是一群幽靈，在城市里集體出沒。這些店鋪，以前也是熱鬧的一部門，家里面有個囡囡的，想吃蝴蝶酥、烤年糕、糖炒栗子，爺叔就出去給她買，若是老伴生日，約定去紀念日常去的一家，才知道他家已經關門了。問去哪了。不知道。就像是春天以來的很多事情一樣，一家店鋪，消失了就是突然消失的，沒過幾天又換新。

許多天后，梅梅在長樂路看到一家開張的花店。從那家店出來，梧桐葉落在自行車的籃子上。梅梅駐足紅綠燈前，前方是勾著手指的熱戀情侶。她叫上車，朝家的方向駛去，到家小區的大門時，她停下，深呼吸，從手機里翻出雪地上的照片。那一天，梅梅沒有走進家門，她決定任憑自己朝著未知的風景走去。

第二部分：人血饅頭

溫如心被罵吃人血饅頭。實習生，嘎靈噶靈女生，上個月還拿了月度好稿，意氣風發，卻遭當頭棒喝，源源不斷的陌生人在網上嘲諷她吃相不好，還有人找到她的賬號，私信國罵。梅梅怕小女生想不開，吃飯都勿香，跟拍拖仔傾計，手在這里，心在那里，吃嘴巴也乏香。梅梅匆匆告別拍拖仔，電話溫如心。

溫如心倒勿想不開，只是關了私信，不敢看網絡，溫如心講，梅梅姐，是我做錯了嗎？可受訪者事先同意實名的，為什么要反悔？

梅梅問，受訪者同意實名，證據你有不？溫如心說，沒有，她線下說的，我錄音，可那天錄音莫名其妙丟失了，我這才百口莫辯，只能挨罵。梅梅寬慰她，他們罵你，只是想找個由頭罵記者，確認他們的道德制高點，等下一個熱點過去，他們就放過你了。你這是小事情，我以前也被罵過，啥罵法都有，你看，我不也挺過來了？梅梅于是給她分享去年的一樁舊事。

梅梅先問溫如心，你覺得，權力關系是固定的嗎？溫如心答，權力是流動的。梅梅講，我曾經為一個滿口謊言的阿姨編過一篇自述。那阿姨開花店，喜歡拿喂小鳥，微博上不談私人生活，分享的都是散文隨筆，嘎有靈氣。她想當藝術家，但身邊人叫她花店阿姨，頂多是有點藝術愛好的花店阿姨，尊重她，同情她，但不把她當藝術家。媒體采訪她，好奇的是“一個堅持藝術夢想的花店阿姨”，而不是撕下標簽，單純刊登她寫的跟賣花無關的文章。

溫如心說，你也同情了她，同情她被標簽框定。

梅梅續道，我羨慕她的靈氣，也想呈現一個更真實的她。她的愛欲、夢想、苦悶、灰色。她為什么用謊言保護自己。事實上，一些記者只見過她兩三面，就想當然地把她描繪成善良淳樸的女性形象，這是失真的。她一度厭惡人設，后來迎合人設，擅于利用媒體人或讀者對她的預期，從而各取所需。媒體人完稿交差，她被更多人知道，有更多被約稿的機會。這是她純粹賣花一輩子都得不到的。中產階級通過閱讀底層故事來滿足道德展現癖，底層通過迎合中產階級來積累原始財富。這是一個聰明而欲望蓬勃的女人如何用謊言保護自己，用表演來為自我的藝術家之路掃除障礙。但在昔日的媒體故事里，她被簡化了。

梅梅試圖呈現她的欲望，以一種不褒不貶的筆觸，原原本本地去寫一個女人的欲望。但正如溫如心反問的，她可以欺騙別人，為什么不能欺騙你？如果她也在利用你，你能把這個細節也寫進去嗎？哪怕……被記者罵吃人血饅頭。

梅梅繼續講。在當時，有一個細節，我沒有寫透，我講給你，你勿告訴別人。

溫如心說，阿姐可放心，我等會也講給阿姐一個秘密。

梅梅講下去，你記不記得，那篇稿子里話，林小敘結過兩次婚？溫如心說，這是自然，阿姐是第一個挖到這塊料的，阿姐還寫，林小敘的第一任丈夫是阿龍，獵民后裔，性格奔放，好狠好斗，還是個酒蒙子，結果把自己喝死了。

梅梅說，他不是把自己喝死的。

錄音數字還在平穩上升，電話的另一頭傳出詫異，但阿姐你在稿子里寫，他是醉酒沉河而死。梅梅說，他的確是醉酒沉河而死，但我沒有寫進去的是，那一天，林小敘很可能跟阿龍在一起。

靜場。溫如心問，阿姐說的有證據嗎？梅梅說，我沒有鐵證，這也是不寫進去的原因。你知道，這一筆，有可能決定一個人的命，我做不了這個主。我去過錦州，進行交叉取證，至少有兩個人跟我確認，那一天，林小敘跟阿龍一起出去的。有一個青年說，他傍晚看到林小敘獨自回來了。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孩，我拿著照片一個個問出來的。但不是現在的照片，是過去的，要找著也費勁，但互聯網神通廣大。林小敘到上海后動過臉，跟從前比，變化已經很大了。

梅梅懷疑，真相有兩種可能。一，林小敘見死不救。二，人就是林小敘推下河的。時隔多年，再深挖下去，已無從考證。梅梅更擔心，把真相說出去，真的是一件好事嗎？如果當時把她以為的真相寫在紙上，毀掉林小敘好不容易重建起來的生活，她又該如何面對一次次內心里的自我譴責？

最終，梅梅決定疑罪從無。而溫如心在聽完后也贊同她這種做法。溫如心說，至少在林小敘這個選題，阿姐做得沒有問題。你提供的信息都是經得起事實核查的，你也幫助她改善了生活，使她更靠近自我的藝術夢想，更何況，你沒有真正傷害到誰，要說傷害，毋寧說你傷害的是自己，看見深淵，卻要為了善而獨自承受的人，他一定度過了很多個自我審判的夜晚。

梅梅講下去。那個選題后，我刻意疏遠了林小敘。除非她主動找我，否則我都不會聯系她，更不會找她做跟進報道。林小敘以為我勢利，把她當作選題就棄掉。她在社媒上含沙射影地諷刺我，當然，她是諷刺了記者這個整體，說記者把人當選題，嘴上宣揚看見具體的人，其實是看見具體的選題。我看到還樂呵了。她不知道，我不接觸她只是認為這是我們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她是一團炙熱的冰，一個內核肅殺，又有足夠旺盛的能量包裹住這份肅殺，將那隱秘的冷小心隱藏的人。而我與她恰好相反，我做事不喜歡麻煩別人，不熟悉的人，以為我冷漠、疏離，甚至不近人情，但只要是在意的人，在意的選題，我都會傾注心力。我的內核是熱的，只是我需要冷作為保護傘，因為我曾遭遇過背叛，也曾吃過寫檢討信的苦。我跟她，根本不是一類人，相處久了只會彼此消耗，成為拖拽自我內心的一袋重重的鉛塊。與其如此，倒不如就讓她罵我幾句冷漠，各走各路。

溫如心聰慧，一針見血道，阿姐，恐怕不只這個原因。阿姐不忍說下去的是，你怕她依賴你，她把你當作傾訴對象，當作學習寫作上的老師，她在這座城太孤獨，以至于偶然間抓住阿姐這根繩索，她都要拼命握緊，仿佛這根繩能助她逃離苦海。她是一個被藝術之心折磨的女人，也是一個夢想的奴隸，這些都太重了，阿姐你一個人，擔不起。

梅梅在電話這頭喟嘆。我和她，都有深淵，只是我沒有力氣，再給自己加一道。她的路，我祝福，只是接著來，我不能陪她走下去了。

附：一封至臻收到的信：

至臻，有件事一直壓在我心里，使我于心不安。去年夏天，我完成了對L的采寫，采寫過程較為順利，反饋也較好。后來L發表了一篇自述，引起更大的反響。那篇自述是由我編輯完成的。在當時，L交給我的是一份粗糙但富有個性的稿件，她不是職業作者，錯別字多，語病也較多，行文啰嗦，而且有很多與主題無關的、天馬行空的聯想。我清楚，如果按原稿的模樣發出去，非但不會有積極的反響，還可能會讓人看到她私人生活里并不符合主流道德規范的一面，使她卷入更兇猛的輿論風暴。于是我做出決定，潤色這篇稿件。提煉主干，刪繁就簡，把她生命中最打動人的一面放大，把她自述與不同男人交往的細節、露骨的描繪、談論外星人和古代傳奇的部分，都選擇刪掉。她的表達欲很強，原稿四萬余字，我刪到了兩萬字。你知道她的性格，我甚至有些怕傳給她修改稿件?？扇绻也贿@樣做，我怕她遭遇網絡暴力。那時候我在想，用偽實現的善，和用真抵達的惡，究竟哪種更正確？如果手段已經是偽的，結果還有善惡可言嗎？

困惑我的另一件事是：修改過后的稿件，還是她獨立的作品嗎？

你和我都做過記者和編輯，對文字的原創性極為敏感。你知道編輯和再創作的區別。但也有模糊地區。比如著名的雷蒙德·卡佛風格其實是編輯利什刪改出來的。真實的卡佛絮絮叨叨，并不簡潔。我認為是共同創作，你覺得還是卡佛的作品。你的觀點是編輯不是修改錯別字就行了，編輯為作品的質量把關，但作品的核心創意和框架沒變，作者就沒變。我們當時各執己見。在處理L自述時，我沒有動過她的基本觀點，也保留了大框架，可是對大量句子進行了修改，我沒有為她塑造人設，只是加強了她生命中最有感染力的那部分。

當時我詢問主編，他認為沒有問題。但老實說，我懷疑他并不真的在乎稿件有沒有聯合作者，他追求的是好看、耐讀的稿件，為此，可以渲染真實。這是他的原話。我也寬慰自己，我這不傷天害理，只是想她被更多人看見，有更多編輯找她約稿，幫助她出書，我的心是誠的，主會寬恕我的吧？然而，直面內心，這個關于創作真偽的問題一直沒有從我的困惑中消散。

而困惑在接下來的事情中發酵。至臻，你看過她的稿件，想必你也清楚，人格魅力和寫作技術，這是兩件事。我們見過很多富有人格魅力的人，寫出來的文字卻空洞無比、充滿了陳舊的比喻，甚至……寫得像思想匯報。寫作是一門需要錘煉的技藝，它永遠不只是真誠，我認為所有說寫作最重要的是真誠的都是大騙子，誰沒有真誠呢？希特勒也挺真誠的。寫作是一門關于真誠的藝術，但寫作不等于真誠。具備寫作素養的人能將自己的人格魅力用文字表現，而前提仍是文字素養。對于寫作本身的真誠，就是不回避它是一門技藝，而非感動中國匯報表演。

L是個妙人，但在創作上，我似乎急于把她推出來，使同情涌現，使她不可避免戴上人設的枷鎖，面對編輯對她的一次次消費，發現她只有寫與人設相關的自述才能過稿，寫她心愛的小說就被一次次推諉，而對方只是不忍心（或出于某種怕惹麻煩的心態）刺痛她，打擊一個他們眼中堅持文學夢想的底層女性。L厭惡自上而下的同情，以她的敏感，她是否洞悉了這一真相？

今年春天，她給我發來長篇小說稿件。我知道，這是她的心血，可我必須誠實地說，那不是文學，那只是一股憑著生命沖動生產出來的“素材”罷了。這一次，我選擇忠于自己的想法，如實告訴她小說沒有達到我心中的那根金線，并詳細地說明了原因。她謝謝我。之后，她把我刪了。我加回她。她說，自己只是有情緒。我們加回來了，但我意識到，我們的關系已經不可避免地被推開了。

至臻，當初的我是不是做錯了？可她的確更接近于自己的藝術夢想，她現在可以出版自己的作品，也可以應邀完成行為藝術，她的生活至少在物質上已好上不少，如果當初我古板地選擇視而不見這些瑕疵，僅僅是完成一個編輯和記者最初的職責，我又真的能夠避免這些缺憾，不至于問心有愧嗎？

坦白說，我當初幫助她的沖動，源于也曾有一位編輯這樣無私地幫助我，將我從過去平庸、瑣碎的生命歷程中托舉出來，讓我相信夢想不再是自我欺騙，而是有實現的可能。那位編輯，你也是認識的，我們曾是共同的好友。只可惜，多年前她就已經決定出國，與過去的自己做一次了斷。她的決定令所有認識她的人意外。因為在此之前，她過著一般人眼中的美滿生活。我們都認為她會這樣順暢地走下去，但她決然地下船了，她放棄了那艘在當時的我看來宛如幸福的航船，選擇乘上一葉寂寞的輕舟，向更寬闊也更加兇險的海灣駛去。

我敬重她，也羨慕她選擇的底氣。

如果有一天，我是否也能做到跟她一樣瀟灑？我現在過的生活，這個看似走上快車道的生活，能夠得到他人贊美的生活，又真的是我最想要的嗎？

我沒有一刻停止這樣的懷疑，盡管我恐怖地發現——自己已經沾染上了昔日的自我最討厭的腔調，那種我曾諷刺的中產階級憂愁腔。

至臻，你現在又是否做出了忠實于自我的選擇，在經歷怎樣一種生活？

還請抽空告訴我，我渴望知道。

掛念你的

林小敘

責任編輯 吳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