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加拿大作家,從事寫作十多年,發表作品逾一百萬字。出版了中短篇小說集《青春作伴》(美國南方出版社),長篇歷史非虛構作品《行醫者》以及三十八萬字的長篇小說《重逢1900》(美國靈性文藝出版社)。《重逢1900》獲得2020年美國杜克大學第一屆雅歌文藝獎長篇小說獎。
我是怎樣從一個多年的閱讀者,轉變為一個長期寫作者的?
我是理工科出身,來到加拿大之后,在西蒙非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獲得應用科學碩士學位,目前的職業是電力項目工程師。寫作對于我來說有一個生長,確認的過程。我非常熱愛閱讀,從小大量閱讀中外文學名著和當代作品。當我在加拿大研究生畢業、開始工作之后,生活穩定下來了,初到國外的焦灼、懷疑和孤獨基本平靜下來,那時我開始在博客上寫作短文。最初寫的是一些生活感受,只是在朋友之間看看。我的好友對我鼓勵很大,在與她的點評互動中,我的審美、信念或者價值觀得到了確認。我發現那種傾訴的欲望、被聽見的欲望非常真實與強烈。很快我開始更正式的創作,比如寫作書評影評、散文,也開始投稿。我很有幸,早期的投稿大多被海外的紙刊刊登。
后來我開始嘗試寫小說,最早的一篇是一篇微型小說,大概一千多字,寫的是一個新移民生活片段,展現他的艱辛以及與兒子之間的隔閡。這一篇雖短,卻有了小說的基本元素。接下來我寫了一些短篇小說,在海外的雜志上發表。這期間的短篇小說獲得兩個北美文學獎:《海外校園》雜志征文短篇小說獎,北美漢新文學獎短篇小說征文獎,另外中篇小說《維納斯的春天》獲得臺灣道聲出版社征文獎。我受到很大鼓勵,那是我寫作的一個重要節點,就是從不確定,到開始寫,到相信我能寫,而且有動力寫得更好,當有這樣一個確認或者信心的時候,寫作的勇氣也自然地推動著我,努力寫得更好。
為了寫得更好,我讀了一些經典的創意寫作方面的書籍,對自己喜歡的作家比如艾麗絲·門羅、海明威、張愛玲的作品也做了詳細的文本分析,對于名家的特點深入體會,并試著在寫作中運用,比如說:有意識地改進對話的寫作,增加文本的張力,增加場景和人物描寫的豐富度,營造氛圍……尋找適合自己的語言風格,并且堅持完善它。同時大量、廣泛閱讀最好的文學作品,不斷地從古今大師們的創作中汲取重要的養料。
我發現自己有很多要表達的,似乎短篇小說的容量不夠,于是以身邊的留學生和移民生活為素材,完成了一部十四萬字的長篇《他鄉》。這一部可以說是原生態寫作,現在看來并不成熟,卻給了我寫作長篇的信心。
這部寫完了,我知道我能寫長篇。于是開始醞釀下一部,這一部想寫得復雜一些,深入一些,厚重一些。那時候對加拿大或者北美社會已有不少體會,同時對生命、人性有了新的感受在心中醞釀,也開始對歷史感興趣。我就有了一個如今看來是頗有野心的構想:想把早期西方傳教士移民中國的情境,與現代中國人移民西方的情境,在時空上做一種對照性的書寫。2012年我開始書寫長篇小說《重逢1900》,成書是三十八萬字。前后寫了超過七年。為了深入書寫1900年前后的中國,細致描述封建儒家文化面臨西方外來文化沖擊時的人生百態,我讀了海量傳教士的自傳和相關歷史資料、文獻。這部書的歷史部分,我采用了半白話的風格書寫,貼近當時人們的話語方式。結構方面,我嘗試使用多線復調敘事,凸顯人物的內在關聯和歷史的循環往復;在這種多重復調敘事結構中,“舊”與“新”、“去”與“來”,“移民”與“反向移民”相互映照;當年的“新”在如今成為“古舊”,成為需要被復原,被追尋的歷史;當年傳教士去中國的“移民”,如今我們到西方的“移民”;1900年的庚子年發生在中國山西鄉紳栗宗翰家中的家庭巨變,和2020的庚子年在加拿大溫哥華中國孤兒身上所發生的愛情與尋根……交叉往復,回旋纏繞,歷史與當今彼此糾葛,人們的命運互為因果。
全書共有六部,每一部聚焦于一位主人公,同樣的故事由不同主人公的視角來敘述。這既有“羅生門”的效果,也給出一種“上帝視角”,可以使讀者更深地進入主人公的內心,更自由地轉換情感的對象,借此再現人類生存的本質性的局限,也希望為寬容和憐憫創造出文學空間。
當頭一稿寫完時,我發現距離自己想要的效果還有距離,于是每年進行一次修改。2020年《重逢1900》成書,在美國出版。適逢又一個庚子年,距離1900年正好過去了兩個甲子。
2018年左右,在大量閱讀晚清民初的歷史資料的時候,我發現了石美玉和康成的名字,非常驚喜。石美玉和康成是晚清江西九江人,中國最早的一批留美的女生,光緒年間到達美國密歇根大學學醫,當時,美國女性進入大學學醫不過是十多年前才有的。梁啟超曾寫文盛贊她們,認為她們是新時代中國女性的典范,是國家復興的希望(《記江西康女士》)。石美玉和康成畢業回國后做了大量的事:開辦西醫院,護士學校、女校,進行鄉村地區的西醫普及和救治,比如帶著醫療隊下鄉實施小手術等。康成后來到了南昌,石美玉去了上海,都繼續開辦醫院,培養了很多醫生和護士,可以說是那時的女性領袖,開創時代先鋒的傳奇人物。兩位都終身未婚。在我開始為寫作歷史非虛構《行醫者》搜集資料時,發現在美國的美以美會資料庫,以及美國的一些圖書館,都有關于她們的重要資料,這些在國內是沒有的(當年她們過一段時間會去美國籌款和進修)。我的海外身份和查閱英文資料的能力,對這本書的資料搜尋至關重要。這本書的語言依然使用半白話,結構方面使用雙主人公對稱敘事,表現兩位女主人公彼此的支持力量,她們的共同成長、你中有我。越寫下去,我越是贊嘆這兩位女主人公的毅力、愛心與勇氣,以及她們的視野和使命感,她們是跨越兩種文化的先驅。
這本書之后,我又完成了一部十四萬字的非虛構作品《觀月者》,寫的是清乾隆年代的女天文學家王貞儀的故事。
早在2014年,我的短篇小說《加速》發表在《長江文藝》上,這是一篇超現實作品,描述一對雙胞胎兄妹每一年以十年的速度急速衰老,他們所經歷的愛情、事業與美貌的失去,展現生命的殘酷本質。之后我暫且擱置中短篇的寫作,專注于寫作長篇。自2019年開始,我恢復了中短篇的創作。我的中短篇寫作主要以當代移民生活為題材,進行跨文化的對照顯現,比如說:一位受性侵的女子為了逃避痛苦移民加拿大,卻發現過去像噩夢般追著她,使她無法脫身,而她最終采用她的方式做以了斷,間接引發了一場轟動溫哥華的殺人案(中篇小說《逃無可逃》,發表在2019年《莽原》,入選《2020海外華語小說年展》);一個移民海外多年的中年人突患絕癥,卻偶遇大學時代暗戀的女孩,看到歲月在彼此身上的殘酷改變,陷入對青春的回憶;凸顯疾病造成的痛苦和它對人的生存本質的揭示(中篇小說《二零二五》,發表于2022年《長江文藝》,《北京文藝 中篇小說選刊》);留學生被加拿大家庭聘為中文老師,她如何參與本地白人家庭收養的患有血液病的中國棄嬰回國尋親的歷程,以及她在海外求學的困境與解脫(中篇小說《歡血》,發表于2023年《花城》),等等。
這一部分寫作對我來講很自然,故事很多是身邊的例子,其中有一些故事的靈感來自于新聞。這些故事不僅是對移民生活的直接觀察和書寫,而是承載了一定的反思。
我這個受理工訓練的海外工程師的寫作史,也許在這個時代并不特殊。我很感恩,一方面博客等平臺的興起,使得所有愛寫的人都可以發表,得到反饋和鼓勵。因為寫作的一大本質是交流。有了交流的平臺,有了讀者,一個初寫者就可能走長走遠;另一方面與我的移民經歷有關。移民從遠距離,在與祖國現時代有些脫鉤的他國去看祖國,會有新的感受,或是一種審視,或是一種重新的梳理,以及新的理解。在此基礎上會有更有意義的文化繼承:不是直覺的使用和繼承,而是一種有意識地、經過作家個人再思考后的繼承,特別是那些很美很重要的東西,以及那些人性中共通的部分。隨著我對移居國的觀察不斷深入,體會也不再浮面和簡單化,而是在更大的范圍內融會貫通。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后疫情時代,各方的沖突和矛盾都變得更尖銳,個人在時代當中所面臨的挑戰、時代所賦予人的痛苦都促使我看到移居國的美好和缺憾。這些也反過來加深了我對祖國的認識。這兩方面構成了一個移民小說家寫作的根基。
另外,由于網絡查閱資料的便利,我的寫作(特別是歷史性寫作)的前期準備工作的難度大大降低。如今有越來越多的紙質資料電子化了,全球性的資料共享,使人們可以在網上獲得一些高質量的歷史資料,比如哈佛燕京圖書館的電子檔案,耶魯大學的早期在華基督教育資料庫,以及很多大陸和臺灣地區建立的有關古籍、地圖、手稿等的電子資料庫。我的研究生的學術研究方法(雖然是理工科),也為我寫作的研究查閱提供了一定的訓練基礎。
我會繼續寫下去,在以母語的創作中再現世界、重塑世界、獲取力量,也希望能夠帶給讀者愉悅的享受,以及觸動與思考。
山眼:本名劉昘,生于陜西西安,現居加拿大溫哥華。獲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應用科學碩士學位,現為電力項目主任工程師。小說作品逾百萬字,發表于中國與北美文學報刊雜志,如《花城》《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江南》《山花》《湘江文藝》《香港文學》《莽原》《世界日報》《僑報》等;多次獲得北美文學獎項。
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青春作伴》、中篇小說單行本《維納斯的春天》、長篇歷史非虛構《行醫者》,三十八萬字長篇小說《重逢1900》。《重逢1900》獲2020年美國杜克大學雅歌文藝獎。短篇小說《逃無可逃》入選《2020海外華語小說年展》(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短篇小說《隔離》入選《2021海外年度華語小說》(漓江出版社)、《2020-2022海外華文文學精品集》(作家出版社);短篇小說《愛米的困惑》入選《2022海外年度華語小說》(漓江出版社)。
(責任編輯:霍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