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康里巎巎是元代書法大家,其草書風格多樣,變化豐富,頗具特色。本文以康里巎巎草書作品的詩文內容和書風特色為研究對象,對其草書代表作品《李白〈古風〉詩卷》《柳宗元〈梓人傳〉卷》《柳宗元〈謫龍說〉卷》和《屈原〈漁父辭〉冊》的內容、技法、結字、美學進行剖析,深入闡述其草書寄文托賦、今章融合的藝術風格。
關鍵詞:康里巎巎;寄文托賦;今章融合;草書
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話語體系中,書法可不是光寫字,還要寫心、寫志,要“如其志,如其學,如其才,總之曰:如其人而已”(劉熙載語),要“功宣禮樂,妙擬神仙”(孫過庭語),要“囊括萬殊,裁成一相”(張懷瓘語),還要“正書法,所以正人之心也”“翼教衛經”(項穆語)……康里巎巎的草書作品寄文托賦、今章融合,彰顯了其為人、志向,以及詩文功用與藝術表現。
康里巎巎(1295—1345),字子山,號正齋、恕叟,康里(游牧于今烏拉爾河以東至咸海東北的突厥部落)人。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康里巎巎是一位品德高潔、政績顯赫而名垂青史的元代大臣。在中國書法史上,康里巎巎為承前啟后、尚古出新的書法大家。其博覽群書,精通經史子集,具有深厚的文化修養,擅長楷、行、草諸體,尤擅草書,且草書風格多樣,變化豐富。康里巎巎的章草承前啟后,書風高古樸實,個性獨特,表現出其霸氣彪悍、剛強爽朗的性格。其今草法度純正、法意俱佳,最能表現其取法經典的專精和博涉。其將章、今二草融合,作品表現出清新自然、俊逸灑脫的藝術特征,展現了其學識修養和人格魅力。
康里巎巎現存章草代表作有《李白〈古風〉詩卷》,今草代表作有《柳宗元〈梓人傳〉卷》,今、章草書融合出新之作有《柳宗元〈謫龍說〉卷》《屈原〈漁父辭〉冊》。這些草書作品內容乃古代詩文,文風與康里巎巎各類草書的風格相一致,也與其為人、志向和品行相合,正所謂“書為心畫”。康里巎巎的草書詩文內容有勸諷權貴、勸諫帝王、勉勵朋輩、清廉自勉等特征,體現出文學與藝術相融的藝術特色。
一、章草出新 承前啟后
康里巎巎的章草書《李白〈古風〉詩卷》(圖1)所選長詩為李白的組詩《古風》五十九首中的第十八首,全詩共一百六十字,是一首具有諷諫意義的長詩,內容諷刺隨波逐流、追慕富貴之人。但不知為何,“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句在康里巎巎的作品中被遺漏。最后兩句“黃犬空嘆息,綠珠成釁讎。何如鴟夷子,散發棹扁舟”以古人之典故對今之權貴加以諷喻與諫勸,道出自古以來功成名就而不知退讓的人,最后多為過失所累所害的要義。為官之人,以秦朝丞相李斯為例,其雖曾大有作為,最終卻被車裂而亡。為商之人,以石崇為例,功成而不知身退,為綠珠而遭棄市。舉了兩個反例后,李白以范蠡為正例,以其能在勾踐滅亡吳國后及時退隱,不再參與朝廷之事,勸告權貴應學此以保身。
《李白〈古風〉詩卷》的章草書風與李白此詩的風格特點相合,用筆鋒芒外露,書風奇崛峻峭,如雄劍倚天、長虹駕海。康里巎巎的書風表現可能與其家族在世代征戰中形成的強悍氣質相關。此卷后有張雨的跋文:“子山承旨書謫仙詞,所謂二妙,雨嘗見太白醉書天地愛酒詩,其辭見合集中,然其筆蹤逸邁,加之錦袍脫靴之氣,有凌厲天下后世之為。孰若吾承旨公,既以李仙為法則,而其書乃一以皇象而下諸君相比肩,其一代之杰作者歟。山人張雨。”張雨稱贊康里巎巎為人處世以李白為榜樣,并高度評價其章草書是三國皇象以后的杰作。
本卷是康里巎巎典型的章草作品,亦是元代章草代表作品,以方折遒勁、凌厲鋒芒的用筆寫成。他大膽將章草筆法與今草筆法相結合,改章草以扁方為主、大小均等的構型,以今草的縱向取勢,營造大小錯落的活潑和筆斷意連的流暢相統一的效果。尤其是他夸張處理章草捺畫造型,形成大刀闊斧的雄強氣勢,與傳統章草風格迥異,別出新意,展現出極強的創造性。本卷的前面部分文字多為章草體,前六行,特別是前三行,如“天、千、桃、為、花、逐、東、流、復、續”等字為純章草,僅字形稍變長,字勢仍是突出捺、點的橫向取勢;中間部分文字書體多為章、今草之融合,第七至十一行中多數字末筆都向左下引鋒牽帶,如“下、州、如、飛、絡、皆、而、志、到、珍”等字,牽絲映帶明顯;后面部分文字從第十二行起至末尾則多今草意,如“體、風、管、齊、雙、爭、夜、言、度”等字,除“珠、成、散”三字外,最后三行書體基本為今草。此變化極符合書寫者情緒由平靜到激動的過程轉變。
《李白〈古風〉詩卷》書法用筆、結體均極富變化,保留了章草的用筆特點,即波磔筆畫橫向伸展,橫畫有章草意態,字與字間用今草筆斷意連的縱勢暗連。康里巎巎將章草原本較為方正的形態改為今草富有變化的形態,形成整體布局修長流暢的面貌。字形有大小、正欹、疏密、動靜等變化,行與行之間靈活變化而無定則,通篇章法和諧生動,意境幽遠。在《李白〈古風〉詩卷》中,我們不但能看到漢晉法度,也能感受到激越的創作情緒,與前人章草作品流露出的矜持柔緩感截然不同。
自今草出現后,章草便無創新發展,自魏晉至唐宋日漸式微。元朝前期雖然寫章草的人較多,如趙孟、鄧文原等大家,但都沒突破皇象《急就章》的風格。直到元朝中期康里巎巎找到章草與今草結合的創新之路,這種古老書體才重新煥發生機。元末明初,楊維楨在康里巎巎的影響下找到章草與行書結合的路徑。宋克受他們影響,致力于章草,結合楷、行、草各體,破體而出,章草得以再度復興。清代碑學興起,沈曾植以北碑入章草,其弟子王蘧常以簡帛書入章草,可謂前無古人,促進了章草與其他書體融合發展。
二、今草純正 法意俱佳
《柳宗元〈梓人傳〉卷》(圖2)是康里巎巎37歲時書寫的草書作品,是其成熟且個性明顯的作品。柳宗元《梓人傳》是作者以親見的真實人物,即梓人的傳奇事跡為喻,通過“梓人之道”闡述治國的大道。梓人并不精通工匠的具體操作,甚至連簡易木工活也無法完成,但建屋時需要他掌控全局、運籌帷幄。柳宗元還談及梓人與主人間的關系。柳宗元作為宰相,其主人即為帝王,其借主人之于梓人以喻帝王之于人臣,若帝王自以為是,處理國家事務時對臣子進行錯誤干預,則易使事情失敗。
康里巎巎在元代擔任過相當于帝王之師的官職。曾為禮部尚書兼任經筵官。經筵官須“以圣賢格言講誦帝側”,可視為帝師。康里巎巎偏好的“圣賢格言”教材之一便是柳宗元的《梓人傳》[1]。康里巎巎認為帝王治國無須事事親為,而須知人善用、統領管控,治世任人賞罰分明、裁決果斷。
筆者認為此卷主要取法王羲之的草書,呈現出平和高古、遒邁剛健的氣象。他曾在臨寫王羲之的草書《十七帖》后感嘆道:“去歲在上都時所臨,殊未能得其萬一耳。”正是由于他深入鉆研王羲之書法,參透奧妙,并融合懷素、孫過庭等名家筆法、字法,遺貌取神,才創作出如此既有晉唐古韻,又有獨特個性的精品。康里巎巎以側鋒起筆,中鋒行筆,轉折結合,書風流麗妍美,與孫過庭的《書譜》風格更接近,也與懷素草書樸素剛勁、靜謐閑逸的意趣相類。連自視甚高的祝允明也對康里巎巎善于變通大加贊賞,其在《書述》中稱:“書理極乎張、王、鐘、索,后人則而象之……蒙古數子,未足甲乙(虞、巎等輩可爾,樞、鄧與余人無足語)。”[2]可見康里巎巎在書法上取法王羲之、鐘繇、索靖等人,是少數民族書法家的代表。吳榮光在《柳宗元〈梓人傳〉卷》后題跋云:“用筆如云飄忽,不失矩度,運腕之熟、行墨之快,無逾此者,宜其一日能作二萬字也。”可見此作的風格特點。
草書始肇先秦。古隸經簡省草化后,波磔分明,筆畫相連,橫向取勢而形成章草。“草圣”張芝又將章草轉變為今草,亦稱一筆草,筆畫更簡省連貫,字形由橫勢變縱勢,有連綿不斷的氣勢。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是章草到今草過渡時期的代表作。今草由古質走向妍美,并臻成熟,應歸功于東晉王羲之,其代表作《十七帖》便是典范。而王獻之的外拓筆法相對于王羲之的內擫更自由奔放。唐代孫過庭繼承了“二王”草書的風格,從其代表作《書譜》中可感受到“二王”點畫、線條、結構的遺韻。“顛張狂素”中的張旭追求狂放不羈的氣勢,懷素錘煉簡古洗練的線條,他們把草書發展至狂草,雄視天下。從康里巎巎的草書作品《柳宗元〈梓人傳〉卷》來看,草法純正,為晉人法度,線條凝練,受懷素的影響較深,書風平和,與孫過庭草書相似。
三、今章融合 盡顯個性
康里巎巎任職江南行臺治書侍御史時,結識了葉彥中(生卒年不詳)。葉彥中字大中,松陽(今屬浙江)人,曾任南臺架閣庫管勾,崇道重學,有政績。巎巎對其才思敏捷、品行高潔較為認同,多與其往來。元至正六年(1346),葉彥中被貶海鹽州時,康里巎巎作草書《柳宗元〈謫龍說〉卷》(圖3)寄贈葉彥中。《柳宗元〈謫龍說〉卷》是柳宗元在政治改革失敗,被貶至永州十年后所寫的寓言。其中并未提及自身經歷,而是借奇女子以言自身。在葉彥中仕途不順時,康里巎巎為其書此文,亦是借奇女子來喻葉彥中。《柳宗元〈謫龍說〉卷》中的奇女子來自天宮,因心高氣盛被貶至人世,最后化龍重返天宮。康里巎巎以草書書寫寓言故事,為葉彥中被貶謫遠地而抱不平,希望品行高潔的葉彥中能如《謫龍說》中奇女子般重返天宮,即重回朝廷。
此《柳宗元〈謫龍說〉卷》為康里巎巎晚期作品,其行筆順暢,字里行間盡顯鋒芒外露的個性,極有氣勢。作品后有周伯琦、昂吉、瞿智三人的題跋,跋中記有葉彥中與書卷的情況。周伯琦言:“謫龍之事甚奇,河東之文尤奇,康里公之書益奇,可謂三奇矣。康里公標望絕人,簡交際,重然諾。雖不倦與人作書,然非其人,終不得也。彥中公交契之素,于是乎見之。鄱陽周伯琦記。”昂吉記:“故人湖海隔音聞,為寫河東柳子文。寄與江南葉少府,臨風展玩憶青云。西夏昂吉。”瞿智云:“章文簡孫伯昌氏所藏,康里巎公為葉判府書柳河東《謫龍說》,判府乃伯昌外族而得之。余嘗聞韓昌黎評柳子厚文雄深雅健,崔蔡不足多也。而子山平章書似公孫大娘舞劍器法,名擅當代,前后相去數百載而具美于卷中,展玩之如秋濤瑞錦,光采飛動,可謂妙絕古今矣。伯昌宜寶之,庚子七月廿八日,高平瞿智謹識。”他們深刻評價了《柳宗元〈謫龍說〉卷》的文學、藝術價值,以及康里巎巎與彥中的友誼。
此卷的特別之處是氣韻高古,有章草字法與意趣。如“龍、五、與、裘、曰、鉤、天、辰、成”等字為章草結體。全篇章草、今草相雜,形成縱橫制衡之勢。今草飛流直下、一瀉千里,章草沉寂安靜、不激不厲,二者交錯發展,相互轉化,狂放而不零亂,安穩而不呆板。通篇生動和諧,美不勝收。全篇點畫筆法較多,點線結合,用筆快慢、輕重和諧統一,隨意揮灑,得意之處令人叫絕。這在前人法帖中甚是少見,可謂是章草、今草的融合創新,為后世開一新法門。
四、章今合體 風規自遠
康里巎巎草書《屈原〈漁父辭〉冊》(圖4)未署年月,依風格推測可能是其晚圖4 元 康里巎巎 屈原《漁父辭》冊(局部) 藏地不詳年之作。此作特點為今草中摻雜章草,流露出沉穩渾厚、遲滯不暢的抑郁之氣。《漁父辭》出自《楚辭》,其辭內容載于姚鼐《古文辭類纂》[3]。
屈原《漁父辭》的中心思想即“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是遠離塵世的捕魚老人,他勸屈原隨波逐流,不要清高離群。而屈原則強調:“寧赴湘流,葬于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寧死不屈,保持清白節操,此精神與《離騷》中“雖體解吾猶未變”的精神相一致。全文一問一答,通過對比手法,表達兩種相互對立的人生觀。康里巎巎任經筵官時曾說:“備位經筵,得言人所不敢言于天子之前,志愿足矣。”[1]從中可見康里巎巎的政治抱負和高尚品德。他在位時教皇帝治國安邦之道,輔助皇室鏟除朝中權奸,改革朝政,政績顯著。其為官清正廉明,不與貪官污吏同流合污,去世后,家人幾乎無錢為其送葬。
《屈原〈漁父辭〉冊》與《柳宗元〈謫龍說〉卷》風格相近,均為今、章書體結合的代表作。二者相比較,《柳宗元〈謫龍說〉卷》字形修長秀美,書風平和流暢,偏向今草風格;《屈原〈漁父辭〉冊》字形寬博厚重,書風沉雄博大,章草意味更濃,整體章法以茂密為主,有些小巧玲瓏之字,生動活潑,在茂密中見疏朗而不覺擁擠緊迫,有安詳鎮定、風規自遠而不為世俗所左右的氣象,是文意與書體相融相生之作,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難怪徐利明在《中國書法風格史》中寫道:“章草及其變體在趙孟的積極倡導下興盛起來,而在康里子山的筆下取得了最高成就,其對筆法的精通及其創意和書美情境,都足以作為元人章草及其變體—章、今合體藝術的最杰出代表。”[4]
關于《屈原〈漁父辭〉冊》的最大特征,清代鄧石如云:“字畫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常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字密者如“原、潭、澤、畔、斯、溪、凝、鋪、歠、醨、浴、振、葬、魚、漁”等,濃密粗重,與疏者如“問、之、人、皆、與、何、不、令、為、以、玄”等稀疏細小之字形成強烈對比,正反映了康里巎巎融合出新的特點。
康里巎巎的草書,源于寫字而高于寫字,具有豐富的藝術內涵。其草書的文風和書風互為融合與促進,為文能達意、書能暢神的經典之作。
參考文獻
[1]宋濂. 元史:卷143:巎巎傳[M]. 北京:中華書局,1976:3413.
[2]葛鴻楨. 祝允明. 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8:40-41.
[3]姚鼐. 古文辭類纂[M]. 北京:西苑出版社,2003:494-495.
[4]徐利明. 中國書法風格史[M]. 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20:254.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