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21世紀以來,大量戰國楚系簡牘陸續出土面世,為我們從文化史的視角綜合地分析簡牘書法藝術盛行的若干關鍵因素提供了珍貴的材料,對建構當代“簡牘書法學研究”具有重要作用。新見戰國王家咀楚簡書法具有獨特的點畫造型和用筆特點,本文試圖將書法探討與古文字研究加以勾連,以王家咀楚簡的點畫、筆勢、筆力等作為切入點對其筆墨形態進行深入闡述。
關鍵詞:楚簡;書寫風格;古文字學;簡牘;款式
隨著睡虎地簡、包山簡、郭店楚簡、上博簡、浙大簡、清華簡、安大簡等相繼被發現與公布,戰國簡牘書跡的斷代、分域和文字考釋研究,取得了一些成果。戰國至秦代的文字演變呈現迂回曲折的發展規律,可大致分為變異期、成熟期、統一期三個階段。楚系文字是其中最為重要的關節點,其字形訛變較為嚴重,是六國文字中最有代表性的。
楚系文字是由西周、春秋文字發展而來。戰國時期,楚國因吞并眾多小國而雄踞南方,在文字發展上有獨特軌跡,與秦文字存在較大的差別。秦在滅六國之后,實行“書同文”政策,采用秦文字的形體作為規范字體,在書寫時大大減弱楚簡中連帶、屈伸、圓轉等用筆特征。端正莊嚴的秦文字以“銘刻體”為主流,并以“服務政權,頒布法令”為宗旨。其筆畫形態講求整飭工穩。秦國以嚴格的規范引導文字發展的方向,這對作為民間日常書寫的簡牘書法是一種限制。由于書體附著于文字的特殊性,出土書法文獻與傳世文獻中某些書體之名是不直接對應的。所以“秦八體”中只有“隸書”作為手寫體保留下來,其他書體都與銘刻有關。這種變異反映出當時文字的流變和發展的趨勢。與之不同的楚文字則以簡牘作為主要文字載體,講求書寫性,出現大量筆勢率意和風格恣肆的書法作品。這種追求自由書寫引起的草化現象對后世書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一、戰國王家咀楚簡的發現與整理
目前湖北地區出土的戰國簡牘是最多的,其中有官方文書,也有民間書手的日常書寫作品。這些簡牘以其書法材料的珍貴性、書寫風格的多樣性及書寫用途的廣泛性,成為古文字學、考古學和歷史學等多個領域的研究重點,已有顯著的學術成果,但在藝術學領域缺乏深入研究。新出土的王家咀楚簡是楚簡中具有代表性的簡牘之一,無論其字體結構、筆畫形態,還是章法布局等,都具有較為明確的時代特點。
2021年6月,湖北省荊州市荊州區紀南鎮洪圣村王家咀戰國楚墓出土了一批形制保存較好的竹簡,有3200余枚。這批竹簡存在殘泐,以及書寫隨意、字形結構復雜等現象,給書法研究帶來一定的難度。考古工作者對這批竹簡進行清洗和整理,將部分竹簡進行拼綴之后,發現其字跡比較規整清晰,內容非常豐富,主要包括《孔子曰》《詩經》和《樂》等篇章,與近年出土的清華簡、安大簡有諸多聯系。
二、戰國王家咀楚簡的字形特點
沃興華指出,點畫是書法作品中最基本的造型元素,其在作品中的重要性表現為兩個方面。第一,孫過庭《書譜》說:“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點畫決定結體,結體決定章法,點畫是基礎。第二,點畫豐富、細膩與否決定作品是否耐看,是否經得起分析。因此,古人論書特別注重點畫[1]42。
從文字的構形特點方面考察,由于書寫有輕重緩急的節奏變化,以及左右上下相接的角度和力度不同,王家咀楚簡的文字筆畫長短、粗細、欹正對比明顯。其點畫造型收放自如,雖然遠不符合后世書法結字的排疊、避就、頂戴、穿插、向背等要求,但也有上下協調、左右平衡、疏密有致、古樸自然的審美特點。
(一)王家咀楚簡字形具有點畫變化豐富的特點
與睡虎地秦簡的用筆方法不同,王家咀楚簡的書寫特點是較多地運用富有彈性的曲筆技巧。許多點畫常常出現上粗下細、上細下粗、左細右粗、左粗右細等現象,其中每一筆畫的形態、位置、長度、寬度等都不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無意為之且粗細不一的線條表現出字形多變的視覺效果,其中有些粗細不一的筆畫頗類“科斗文”。正如《左傳杜注后序正義》中所云:“科斗文者,周時古文也。其字頭粗尾細,似科斗之蟲,故俗名之焉。”[2]科斗文應是東周時期的六國文字,王國維在《觀堂集林》中云:“疑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并以秦時古器遺文證之。”[3]
王家咀楚簡筆畫之間所形成的各種組合關系,充分表現出點畫的生動性和豐富性,如人(圖1)、可(圖2)、才(圖3)、不(圖4)、也(圖5)、沒(圖6)、父(圖7)等字,通過粗細對比、長短對比、大小對比、曲直對比、方圓對比、正欹對比和伸縮對比等呈現出一種平衡感和協調感,組合成為一個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二)王家咀楚簡字形具有疏密關系明顯的特點
王羲之在《書論》中說:“欲書先構筋力,然后裝束,必注意詳雅起發,綿密疏闊相間。”[4]28疏密是字形變化的重要因素,粗細、長短、大小等變化可形成疏密對比關系,使筆畫呈現既對立又協調的藝術效果。新近出土的王家咀楚簡文字具有點畫形態豐滿、筆法自然流暢的藝術特點。如道(圖8)、志(圖9)兩字松緊情況都各不相同,一個上密下松,另一個上松下密。二者形成的視覺焦點迥異,它們通過筆畫傾斜、穿插來實現字形的平衡。另外,行(圖10)、遠(圖11)等字以用筆的提按與輕重體現筆畫的聚散,形成疏與密的關系。觀(圖12)、韋(圖13)等字結構較為復雜,不少筆畫容易粘連在一起,會對字形的空間分割產生一定的影響。
三、戰國王家咀楚簡的筆法特點
豐坊在《書訣》中說:“古人作篆、分、真、行、草書,用筆無二,必以正鋒為主,間用側鋒取妍。”[4]506中鋒與側鋒交替使用可以完善筆勢的節奏,垂直而下的筆勢與或斜入或逆向的筆勢相會,產生較為復雜的筆法系統,通過露鋒與藏鋒、上仰與下俯等各種方法使點畫的形質發生較大變化。
戰國時期王家咀楚簡的用筆并沒有擺脫實用書寫的制約,書寫的美觀與快捷成為推動文字發展的主要動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當時沒有明確的豎、撇、捺、鉤等概念。如捺畫是在隸變的過程中及隸變之后逐漸形成的,嚴格說來,討論戰國書法的筆法體系,就不應該有“捺法”之說。但可以從此簡看出書手在書寫時已經注意到筆鋒調動的重要性,開始用中鋒和側鋒兩種不同筆法來塑造形態。
(一)下筆急促短搦
清代書家劉熙載在《藝概·書概》中說:“書之有隸,生于篆,如音之有徵,生于宮。故篆取力弇氣長,隸取勢險節短,蓋運筆與奮筆之辨也。”[5]對于這段話,沃興華解讀為:“劉熙載引兵書之語來做解釋,強調的是用筆要爽快和狠辣。正因為如此,他將分書的用筆特征概括為‘奮筆’,奮的意思就是提按頓挫,就是節奏鮮明,如米芾說的‘振迅天真’。”[1]48劉熙載對隸書用筆的特點做了較好的總結。楚簡文字為古隸字體,這種急促短搦的用筆方法對秦漢時期的隸書筆法有很大的影響。
從調鋒的節奏來觀察,戰國王家咀楚簡書法已有了明顯的提與按。從書寫的痕跡中觀察,當時的書手在狹窄的簡面上書寫時,下筆動作轉換快速,短促的用筆產生如雨落山傾的藝術效果。如為了實現較快書寫,人(圖1)、曰(圖14)兩個字很少拉出長筆。如由從(圖15)、其(圖16)、非(圖17)等字可以看出,書手靈活運用手腕和手指以配合筆鋒運動速度的變化,是為了滿足書寫用筆簡單快捷的要求,末筆很少用鋪毫送出。
(二)筆勢縱橫交錯
王羲之在《書論》中說:“夫書字貴平正安穩。先須用筆,有偃有仰,有欹有側有斜。或小或大,或長或短。”[4]28古人非常重視筆勢,既要平穩,又要有所變化。凡作一字,要與天地之化相肖,或正或欹,或直或曲,形式多樣。
根據字形結構,王家咀楚簡的點畫或傾斜或垂直,收放自如。其原因是,書手已經熟練掌握了筆勢縱橫交錯的技巧。他們通過靈活運用手腕來實現筆與筆之間的形勢相依,主要體現在虛實筆法的運用上,只有這樣才能使字與字之間呈現出變化生動的藝術效果。如興(圖18)、柬(19)等字的起筆為了增強力度而按筆鋪毫,第二筆調鋒在空中運行,逆向入紙后按頓提按,收筆呈外拓之勢,容易產生敦厚含蓄的情調。這些細節非常重要,不可忽視。弗(圖20)字豎畫向外彎曲,形成左右對稱的形態。遠(圖11)、幾(圖21)等字逆勢起筆所帶出來的墨跡較為寬厚,既圓又長。正如蔡邕在《九勢》中說:“澀勢,在于緊戰行之法。”[4]7筆鋒運行時如有物阻礙,竭力行進中如綿里裹鐵,表現出一種渾厚的力量感。
(三)筆力勁挺流暢
包世臣在《藝舟雙楫·歷下筆譚》云:“用筆之法,見于畫之兩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斷不可企及者,則在畫之中截。蓋兩端出入操縱之故,尚有跡象可尋;其中截之所以豐而不怯、實而不空者,非骨勢洞達,不能幸致。”[4]653筆畫若要豐厚勁挺,須在行筆時強調提按起伏,增加回環往復擺動的頓筆力度,中段的飽滿充實也就顯示出來了。
值得注意的是,古人在“轉折挑剔之處”必定提鋒暗轉。新近出土的王家咀楚簡的用筆靈活多變,打破原來點畫清晰的界限,開始嘗試在筆畫交接處使用頓筆,呈現出獨有的藝術面貌。如之(圖22)的字形體勢變化多端,第一筆行筆流暢快捷,開始注意到筆畫之間的連帶關系,第二筆結束時筆下頓回頂左收并連接下一筆畫。這不僅使筆畫生動有趣,而且使布白變化和諧。內(圖23)、少(圖24)兩字的筆畫強調提按,逐步頓挫,不使之率然,上下筆畫連接緊密,內弧、外弧粗細過渡合理,用筆緩急節奏性強。則(圖25)字左右形勢變化分明,特別是立刀旁最后的撇畫用筆干脆利落,與左邊相比顯得寬綽大方。果(圖26)字造型蒼厚,用筆圓起圓收,為了增加明顯的跌宕感,通過點畫提按起伏產生欹側動勢。
總的來說,王家咀出土的楚簡字形點畫變化豐富,書手利用點畫對比和字體結構疏密對比,在對比與變化中尋求統一與平衡。其下筆急促短搦的調鋒筆法,有東周科斗文“頭粗尾細”的特點。書手在狹窄的簡面上為達到快捷書寫的目的,行筆流暢,因形而變,結構欹斜,偃仰自如,筆勢縱橫交錯,中鋒與側鋒并舉,其中也不乏逆鋒與頓筆。這種特點源自書手長期的書寫經驗積累,呈現出楚國簡牘書法藝術的恣肆之美。王家咀楚簡是研究戰國時期字形演變規律以及楚簡書法藝術的寶貴文獻。
參考文獻
[1]沃興華. 書法技法新論[M]. 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9.
[2]阮元. 十三經注疏:全2冊[M]. 北京:中華書局,1980:2188.
[3]王國維. 觀堂集林:外二種[M]. 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86.
[4]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 歷代書法論文選[G]. 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
[5]劉熙載. 藝概[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37.
感謝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的石小力教授提供高清圖片。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藝術學項目“新出土戰國書跡與題銘研究”(項目編號:18BF085)、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三五”規劃2017年度學科共建項目“新出土戰國至秦代簡牘書法藝術研究”(項目編號:GD17XYS24)和廣東省江門市2023年度社會科學規劃課題“嶺南白沙書派研究”(項目編號:JM2023B16)的階段性成果。
策劃、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