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登的“糟糕一夜”

拜登的年紀，是困擾民主黨的主要問題。在一場糟糕的電視辯論之后，事態看起來更糟了。

當地時間6月27日晚間，2024年美國大選的首場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在亞特蘭大進行。時隔四年，81歲的拜登和78歲的特朗普再次同臺交鋒，兩人在通貨膨脹、移民、墮胎權和外交政策等問題上針鋒相對。

盡管拜登請了一周長假在戴維營準備辯論，但他的現場表現讓人大跌眼鏡。在長達90分鐘的一對一辯論里，拜登表情僵硬，聲音沙啞，有時說話還磕磕巴巴，并錯過了好幾個追擊特朗普的機會。在拜登的襯托下，特朗普顯得相當靈活。《紐約時報》評價說：“拜登只比特朗普大三歲，但看起來和聽起來要老20歲。”

盡管拜登團隊以拜登感冒為其表現開脫，但據多家媒體披露，部分民主黨人士認為這次辯論是“一場災難”。關于是否需要新的總統候選人、如何說服拜登退選的討論，正在民主黨內部升溫。

豪賭失算

對于互相視對方為“最差總統”的拜登和特朗普來說，這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夜晚。

時隔四年再次同臺，特朗普在入場時無視向自己揮手和問好的拜登，一言不發地大步走向講臺。四年前，因為新冠疫情防控的要求，兩人也沒有握手。

這次辯論的時間比以往提早了近三個月，拜登和特朗普都還未獲得各自黨派的正式提名。按照以往慣例，美國大選辯論一般在9月之后舉行。但近年來，提前通過郵寄方式投票的選民比例越來越高。在2020年大選中，受新冠疫情影響，超過七成美國選民通過郵寄投票的方式參加選舉，遠超投票日當天投票的人數。在選民投票行為大幅轉變的背景下，等到最后時刻再舉行總統辯論喪失了原本的意義。

此外，過往對大選的研究發現，多數選民在總統候選人辯論前，乃至兩黨全國代表大會舉行前就已經決定好投給誰。總統候選人辯論如果來得太晚，也會失去對選民投票意向的影響力。

自1988年開始，總統候選人辯論委員會一直主導著總統候選人辯論。一般每屆大選會舉行3次總統候選人辯論。這一次，拜登和特朗普的團隊跳過了總統候選人辯論委員會，直接與媒體接洽合作。總統候選人辯論會也由3場減為2場，分別在6月和9月初舉行。兩人的團隊均表示，過去的辯論模式已經無法回應美國選民的實際需求。

這場美國歷史上舉行日期最“超前”的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是拜登競選團隊的一次政治豪賭。連續幾個月，特朗普的民調表現超過了拜登。此前，拜登籌款活動比特朗普更占優勢，但在特朗普被定罪后，這種優勢已經消失。拜登的核心圈子認為，一旦選民意識到他們面臨的是特朗普的卷土重來，拜登的支持率就會提高，選情就會明朗。他們認為電視辯論能充分暴露特朗普的瘋狂，提醒選民為何在四年前投票反對他；而拜登可以通過良好的辯論表現，為自己的能力正名。

為此，拜登的團隊堅持在辯論中執行一些新規則，比如撤掉演播室觀眾，非發言時間麥克風靜音。這些要求都有前車之鑒：在2020年首場辯論上，特朗普頻繁打斷拜登發言，以至于拜登一度嘟囔“你能閉嘴嗎，老兄？”。2016年，特朗普在對陣希拉里時，把三位指控克林頓行為不端的女性請到了觀眾席上。

辯論前一周，拜登與其團隊一直在戴維營進行模擬辯論。但同臺對壘時，他聲音沙啞，口齒含糊，反應遲鈍。這與拜登今年3月發表國情咨文演說時的狀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時他充滿戰斗力和說服力，一度壓制了黨內外要求他退位讓賢的呼吁。

吸取了2020年的教訓，特朗普這次沒有太冒失的表現。雖然他經常回避主持人提出的具體政策問題，且一如既往說了很多沒有事實依據的話，但他沒有頻繁插話或攻擊主持人，而是選擇抓住拜登失言或語塞的時機，發起攻擊。

在辯論的上半場，拜登一直處于下風。在談到希望向富人增稅以支付更多福利項目時，他一度似乎亂了思緒。在三秒的停頓后，拜登說了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結語：“我們最終處理好了聯邦醫療保險。”特朗普隨即快速抨擊：“他確實是處理了醫保，他把它干掉了。”

墮胎權問題本應是拜登和民主黨的強項，但拜登卻含糊其詞，沒能在這個本可加分的領域占到優勢。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是，他還主動給特朗普遞話頭，讓后者把話題轉到對共和黨更有利的移民問題上。

不過，拜登的表現也非全無亮點。辯論進入下半場后，拜登出現了低開高走的勢頭。

談起2020年1月6日國會山騷亂事件的話題，拜登思路清晰，面面俱到。他也試圖在個人層面追擊特朗普。針對特朗普的刑事定罪中所指特朗普在妻子懷孕期間與艷星發生性關系等劣跡，拜登指責特朗普說：“你的道德水準和野貓沒什么兩樣。”這明顯激怒了特朗普，直言拜登是美國歷史上“最糟糕的總統”。

但總體來說，拜登的攻擊不是很有力量，有時還顯得有些幼稚。在談到特朗普對退伍軍人的侮辱言論時，拜登激動地說：“你是傻瓜，你是失敗者。”在辯論的尾聲，特朗普對拜登的健康狀況和高爾夫球技術大加抨擊，拜登則對特朗普的身高和體重進行點評，提示公眾后者曾在佐治亞州留下入獄照。兩人一度陷入對高爾夫水平的爭論，當主持人試圖把他們倆拉回來時，特朗普回敬拜登說：“我們不要表現得像孩子一樣。”

組織這場辯論的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采用分屏方式播出現場畫面。拜登講話時，特朗普或皺起眉頭或露出諷刺的微笑，表情生動豐富。而拜登大多數時候只是定定地目視前方，然后時不時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或僵硬的微笑。在以往的辯論中，拜登看起來更有活力和攻擊性，他會大笑或嘲笑對手，記錄筆記，但這一晚卻很少有這樣的舉動。

美國密歇根大學政治學者馬西斯·羅哈特帕農指出，這種對比讓人聯想起20世紀60年代肯尼迪和尼克松的總統候選人辯論。肯尼迪雖然只比尼克松小4歲，但他俊朗的外表與青春煥發的形象與當時大病初愈的尼克松形成了鮮明對比。尼克松還時不時瞥一眼墻上的鐘，這讓他在肯尼迪面前顯得局促不安。肯尼迪最后以0.17％（10萬票）的微弱優勢贏得大選。尼克松對此悔恨不已，他在1962年出版的回憶錄里寫道：“當時的我，怎么會忘記那句老話：一畫勝千言？”

民主黨民調專家塞琳達·萊克指出，很多研究表明，總統候選人辯論的主要作用不是政策討論，而是修正選民對候選人性格的印象。盡管拜登的發言內容更具實質性，但他的精神狀態、臨場反應明顯遜于特朗普。拜登的表現不僅沒能實現團隊所預期的逆風翻盤，反而加劇了公眾對他年齡和健康的擔憂。

CNN的即時民調顯示，67％的觀眾認為，特朗普贏得了這場辯論。哥倫比亞廣播公司（CBS）6月28日至29日的民調發現，認為拜登不適合競選的選民從月初的65％增加至72％。不過，幾乎沒有證據表明這些選民會迅速轉向特朗普。

進退兩難

這場電視辯論結束后，特朗普陣營的高層興奮地對媒體表示，特朗普已經證明了自己是總統。

而民主黨一邊，氣氛要沉重得多。在辯論尚未結束之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和恐慌已開始在民主黨陣營蔓延。私下里，民主黨高層、基層議員以及核心智囊紛紛對媒體表示，辯論令人絕望，他們已開始討論如何勸退拜登，換將出戰。

拜登的團隊很快覺察到黨內的騷動，迅速為他當晚的表現辯護：聲音沙啞是感冒所致，后半程表現有所好轉，而特朗普對國會山騷亂的看法暴露了他的本性。

沒過多久，拜登也加入了這一行列。辯論結束后，他深夜造訪一家華夫餅店安撫支持者，稱“很難和一個騙子辯論”；第一夫人吉爾則稱贊拜登沒有回避主持人的問題，而特朗普卻支支吾吾。副總統哈里斯也接受了電視訪問，肯定拜登“起步緩慢，但最終表現強勁”，并為他的政績辯護。幾小時后，拜登的競選團隊發出了一份特朗普曾說過的50個謊言清單，提醒選民他說的謊“比重罪多16項，比彈劾多48次”。

到了第二天，形勢似乎對拜登更不利了。大量媒體和專欄作家發文批評拜登在辯論中的糟糕表現，并呼吁民主黨用新候選人取代他。這當中包括拜登最看重的媒體機構和知名筆桿子。

《華盛頓郵報》在社論中寫道，拜登應該想一想，自己能否勝任這份工作。如果他執意競選并最終失敗，可能會留下和已故自由派大法官金斯伯格類似的遺產。在奧巴馬任上，金斯伯格拒絕退休，后來她在特朗普任上離世，導致最高法院內保守派和自由派席次更加懸殊，隨后更是直接導致保障墮胎權的羅訴韋德案被推翻。《紐約時報》的社論則寫道，拜登曾是一位“令人敬佩”的總統，但他正在進行一場“魯莽的賭博”，他應該為了國家利益退出競選。

多位知名專欄作家表示，雖然他們深感遺憾，但拜登是時候退出了。這些聲音包括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克魯格曼、與拜登交往甚密的外交事務記者托馬斯·弗里德曼、《華盛頓郵報》副主編戴維·伊格內修斯，以及拜登最喜歡的電視節目《早安！喬》的主持人喬·斯卡伯勒等等。

過去幾年，是否應當推選一名青年才俊接替拜登對戰特朗普，相關討論一直存在。辯論后，很多媒體迅速開始推測拜登可能的繼任者。

拜登潛在的接班人包括56歲的加州州長加文·紐森、52歲的密歇根州州長格雷琴·惠特默，以及42歲的交通部長皮特·布蒂吉格等。這些后備人選的共同問題是，在全國范圍內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有限，并相對缺乏大選的實戰經驗。他們被認為是2028年大選的有力競爭者，但如今可能尚未做好準備。

但最可能獲得拜登背書的替代者，并不是上述幾位表現亮眼的民主黨人，而是民調表現幾乎和拜登一樣羸弱的副總統哈里斯。但她的背后是民主黨最重要的支持群體，即非洲裔女性選民。在2020年美國大選的初選中，非洲裔選民拯救了拜登。

更現實的問題是，拜登在3月就贏得了民主黨的提名。民主黨要想8月在芝加哥舉行的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提名其他人，唯一的辦法就是拜登主動讓賢。

雖然拜登對媒體的看法非常敏感，但并不表示他會接受他們的退選建議。美國《政客》新聞網指出，拜登出身小鎮，教育背景和口才在華盛頓不占優勢，但他的一生都在和精英競爭，他受到的壓力越大，就越有決心挑戰這些質疑的聲音。

拜登的家人被認為是最有可能影響他抉擇的人。據《華爾街日報》報道，辯論結束后，拜登及其家人在戴維營進行了一番詳談，全家人都鼓勵他繼續參選，并私下討論是否要辭退部分幫助他競選的人，認為他們應為拜登糟糕的電視辯論表現負責。

美國媒體引述拜登一位長期顧問的話指出，拜登已經為總統職位努力了半個世紀，因此現在極不可能放棄，“這就是他的生命。就像一條不斷游動的鯊魚。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分析指出，除非黨內壓力持續升高，黨內高層集體公開逼宮，否則拜登不太可能輕言放棄。

一年多來，民主黨內部都清楚，用新人選取代拜登并不容易。雖然新人選可能會讓不滿特朗普和拜登“二度決戰”的選民感到興奮，但民主黨內部也會陷入混亂，從而使特朗普獲利。《華盛頓郵報》指出，拜登的退出并不能保證民主黨在11月獲勝。歷史上，杜魯門和約翰遜放棄競選連任后，共和黨的挑戰者取得了勝利。在1968年，因為誰來接替約翰遜的內部爭斗，民主黨四分五裂，士氣低落。

拜登既是現任總統，又是民主黨意識形態的中間派，且得到非洲裔選民的鼎力支持。某種程度上，他的存在掩蓋了民主黨聯盟中的分裂，如果退選，這些分裂將在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上加劇，演化成鴻溝。“已知的糟糕候選人總比未知的混亂要好。”《紐約客》雜志寫道。

雖然媒體紛紛呼吁新的提名人，但民主黨黨內的權勢人物仍然團結在拜登周圍。“糟糕的辯論之夜時有發生。相信我，我知道。但這次選舉仍然是在一個畢生為普通選民而戰的人和一個只關心自己的人之間做出選擇。”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率先在社交媒體上力挺拜登。美國前總統克林頓也在社交媒體寫道：“給辯論評分是專家的事，但我知道，事實和歷史很重要。”眾議院少數黨領袖杰弗里斯重申了對拜登的支持：“挫折不過是為卷土重來做準備，投票吧。”前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的反應則比較耐人尋味。她回避了記者關于拜登是否勝任的問題，而是選擇強調拜登的“正直”，而特朗普則“不誠實”。

這類言論代表了民主黨的一種新策略：承認辯論出現了災難性失誤，然后告訴公眾，忘了吧。不過，相比于這些口頭上的聲援，拜登更需要通過行動來證明自己的活力，消除辯論造成的負面影響。辯論第二天，拜登在北卡羅來納州的一個競選集會上，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講。

“我知道我不再年輕了。”拜登對著支持者們說道，“我走起路來不像以前那么輕松了，說話也不如以前流暢了。我也不如以前辯論得好了……但我知道怎么把工作做好。我懂得數百萬美國人都懂的道理：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來。”

美國網絡媒體Axios披露，拜登后續會繼續發力，在8月的芝加哥民主黨大會和9月的第二場總統候選人電視辯論中全力以赴，并在秋季發布積極的經濟消息。拜登陣營相信，比起他老態龍鐘的動作或日漸退化的辯論技巧，選民會更看重拜登的判斷力和政績。

“拜登和他的團隊還有130天的時間來贏得這場競選。”前民主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唐娜·布拉齊爾在辯論結束后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競爭還將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