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為我畫了一扇門

小時候家里開菜店，父母每天清早去菜市場進貨，留我一人在家。母親用粉筆畫了一扇門，告訴我只要推開那扇門就能找到她，但只有一次機會……

母親為我畫的門

女兒茜茜今年13歲，愛看電影，更愛同我分享電影情節。那一日，她看完吉爾莫·德爾·托羅執導的電影《潘神的迷宮》，興致勃勃地同我分享電影中女主人公利用魔法粉筆完成三項考驗任務回地宮當公主的故事。她對我說：“我希望我也有一支神奇的粉筆，在學校墻上畫一扇門，一開門，我就能回家看到你了?！?/p>

我愣了一下，記憶中，母親曾為我畫過那樣的門。

10歲以前，我家生活并不富裕，父母不停地找各種營生。他們做過手工，賣過早點，擺過雜貨攤……最后開了個小菜店。每天天不亮，他們就出發去最近的農貿市場進貨。年幼的我偶爾從睡夢中驚醒，窗外烏漆墨黑，身側空空蕩蕩，孤獨恐懼讓我忍不住啼哭直到他們回來。

潛意識里，我可能知道他們會在那時離開，凌晨醒得越來越頻繁，每天上幼兒園時都頂著兩個腫眼泡。

有一天，母親剛起床我就醒了，含著眼淚，可憐兮兮地看著她，小聲哀求：“能不能不要走，媽媽，我一個人怕?！蹦赣H猶豫了一下，從包里找到用來寫菜價的粉筆，在床邊的墻上畫了一扇門：“囡囡不哭，媽媽給你畫一扇門，你看到這扇門了嗎？如果實在想媽媽，就推開這扇門來找媽媽。不過，你只有一次機會，所以一定要在特別想媽媽、非見到媽媽不可時再推開?！?/p>

母親走后沒多久，我就想推開那扇門。可她說只有一次機會……萬一明天比今天更想呢？于是我忍住了，而后每次早醒，都覺得“明天會比今天更想”，所以遲遲沒有去推開那扇門。

我的童年，便是靠那扇門撐過了一個又一個父母不在身邊的凌晨。

假冒的圣誕老人

小時候我黏著父母，特別恐懼孤獨，但長大之后剛好相反。初中時，我選擇住校，高中雖然能回家，但一個月頂多回家一趟。母親一直沒表現出對我的不舍，直到上大學。

我考上的大學離家很遠。母親陪我坐出租車到火車站，又陪我坐火車到了學校所在的城市。我一遍遍對母親說：“不要送了。”母親搖頭，說：“都送到這里了。”最后一路送我到學校報到。

我笑著說：“媽，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在墻上給我畫了一扇門，說只要推開就能找到你，不過只有一次機會?！?/p>

母親幽幽地嘆了口氣道：“要是真能畫出那樣的門就好了，在你們學校畫一個，你隨時可以回家?！?/p>

“哪兒有那樣的門呢？”我說。其實在小學一年級時，我便意識到那是母親的謊言了。

契機是一次圣誕節。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圣誕節，同學們嘰嘰喳喳地談論圣誕節，以及圣誕老人。他們說，只要在床邊掛一只襪子，圣誕老人就會半夜從煙囪里跑進來往襪子里塞禮物。我對此深信不疑，當天晚上便熬夜不肯睡，試圖撞見為我送禮物的圣誕老人。

我破天荒地熬到深夜12點，這對一個習慣晚上7點半睡覺的小孩來說很了不起。

當時母親輕輕拍了下我，問：“怎么還不睡覺？”我艱難地眨巴著眼睛，使勁兒把眼皮撐開：“我還沒看見圣誕老人?！蹦赣H又問：“什么圣誕老人？”我說：“只要在床邊掛一只襪子，圣誕老人就會半夜偷跑進來往襪子里塞禮物?！?/p>

父親被我們吵醒了，說：“哪兒有圣誕老人，咱們家連煙囪都沒有，圣誕老人從哪兒進來？”我呆住了，沮喪地睡覺了。

我果然沒收到圣誕禮物，班里的同學絕大部分都收到了禮物，還把禮物帶到學校，互相炫耀。我很難過，回家便哭了。如果因為家里沒煙囪就收不到圣誕禮物的話，太不公平了！

母親知道了我難過的原因，說：“誰說你沒有圣誕禮物了？”遞給我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布偶，“這就是你的圣誕禮物！”我高興得不得了，又疑惑：“咱們家不是沒有煙囪嗎？圣誕老人從哪兒進來？”

母親一指床邊墻上已經有些褪色的粉筆門，說：“從那兒進來的。那邊離你掛的襪子遠，所以圣誕老人把送你的禮物塞抽屜里了?！?/p>

那幾年，我們家境況好了許多，父母不再需要早起進貨，我都快把那扇門給忘了，母親這么一提，我才想起來。

我興奮地摸了摸那扇門，發現那扇門的線條顏色已經淡得快沒了，我忙央求母親給那扇門補點兒顏色：“明年圣誕老人還要從那里進來呢！”母親答應了。于是那扇門又變得嶄新了。

隔天，我迫不及待地帶著小老鼠布偶上學，向同學們炫耀我的圣誕禮物，并對他們說母親可厲害了，能畫出供圣誕老人進出的門！

一個男同學說：“根本就沒有圣誕老人，禮物其實是我們爸爸媽媽送的?！蔽也豢舷嘈?，與他爭辯，他為了證明自己說的對，給我看了一篇文章，講述一個男孩半夜沒睡覺，結果發現爸爸媽媽偷偷往襪子里塞禮物的故事。仿佛醍醐灌頂，那一瞬間，我明白世上沒有圣誕老人，母親畫的門也是假的。她只是不忍心讓我失望，所以選擇用微薄的積蓄給我圓了一個美夢。

我推過那扇假門

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很少和人談起有關她的事情。但是女兒幾句話，卻把我的記憶全勾出來了。我跟她說了那扇門的故事，說到我相信圣誕老人從那扇門進屋時，女兒咯咯直笑：“媽媽你小時候好天真呀，我從沒信過有圣誕老人，更不可能相信粉筆畫的門能推開?！?/p>

是啊，現在這個時代，信息如此發達，女兒還沒相信圣誕老人，就已知道他是假的了?？墒悄菚r的我深信不疑，深夜里滿懷希望地熬了幾小時，就為了等圣誕老人送我禮物。

“所以，你從沒推過那扇門嗎？”女兒問。如果我推過，就知道那扇門是假的了。

母親還在的時候，我的確沒推過那扇門，相信那扇門能推開的時候，我堅信母親跟我說的只有一次機會，于是不想浪費。后來知道這扇門是假的，便也不會無聊地去推它了。

我對女兒說：“后來，舊村改造，老房子被推掉，那扇門也沒了。我上大學之后，你外婆時不時地到學校來看我。我其實挺高興她來看我的，但一是覺得路途太遠，擔心她身體；二是我們宿舍，乃至整個班級、學校，都沒家長這么頻繁來看望孩子的。有好事者說我是媽寶，還說我沒斷奶……我挺生氣的，就對你外婆說，沒事情不要來學校找我，同學們都笑我呢?！?/p>

“媽媽，這就是你不對?！迸畠阂槐菊浀卣f道，“外婆是想你”。

“是啊?！蔽铱嘈Φ溃八窍胛?。但當受到旁人嘲諷時，我仍忍不住發泄到她身上。她很傷心地走了，后來，再也沒來學校找我。那年過年，我向你外婆道歉，她笑呵呵地說沒關系。我一年只回家兩次，寒假和暑假。她不來學校找我，我們相見的時間就大大縮短了?！?/p>

“你外婆去世的時候，正好是我大四?！蔽艺f，“參加葬禮時我挺冷靜的，一滴眼淚都沒掉，你表姑她們都比我掉的眼淚多。只是，在辦完葬禮后，我在自己床邊墻上畫了一扇門，總是嘗試去推它。你外公以為我魔怔了，怕我留在家里睹物傷情，趕我回學校。我在宿舍床邊的墻上也畫了一扇門，時不時去推它……其實我知道，這扇門是假的，不可能有奇跡發生，就像世上根本沒有圣誕老人，送我禮物的只能是母親……”

“但是，我多希望它是真的，多希望我能推開它……當初，母親對我說，只有一次機會，我把那次機會留到了現在。可是，我永遠都推不開那扇門，也永遠都看不到她了……”

看著潸然淚下的我，女兒默默拿出粉筆，在墻上畫了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