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和現代漢語的歷史才不過一百來年,仍處于不斷發展之中,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在新文學誕生之初,《馬氏文通》引入歐化語法的思路被胡適繼承并貫徹到了理念和實踐中,成為迄今為止學術界的主流。1990年代詩歌中的“敘事性”“日常生活”等命題與胡適所強調的自然語序合流后,流弊日顯。
首先,歐化語法的引入曾為現代漢語帶來邏輯性、精確性、自我辯駁性,但這些品質在關聯詞、語助詞的富營養化下,也會滑變為優柔寡斷、拖泥帶水、行為無能。當代詩多取法于漢語譯詩,偏于“義”之一隅,導致語句過于散文化而被外界譏諷為敲敲回車鍵的工作,甚至成為只能用眼睛看、不能用嗓子讀的“啞巴詩”。其次,對詩而言,“重篇”與“重句”二者本不沖突,但長久以來,分行散文式的寫作大行其道,順帶地,對句的重視也被妖魔化為“金句”寫作了。然而,聯想起以往的種種閱讀經驗,我們卻發現,往往正是那些能讓人形成記憶慣性的聲音短流,如一道道倏爾的流光,給混沌人世以照耀。最后,歐化語法強化了“詞思維”而使“字思維”退卻,大大削弱了新詩中漢字自由組合的動力,也就抑制了新詩開掘或發明“新詞”的潛力。我們在反復使用一批熟知、陳舊的現代詞中失去了對詞匯量的追求,忽視了它們就像溪澗激流沖來的鵝卵石,在沖刷、翻滾和刮擦中,已經被打磨得渾圓、精致,拿在手里甚至有些滑膩、輕佻。如果要獲取更為堅實的語言之力,就有必要溯流而上,在棱角分明的石堆中篩選翻撿,甚或從峽谷的巨巖堅壁上敲震擊鑿。
詩的散文化恐怕本身就是一種有時代局限性的觀念,這種觀念是過渡性的,是為了解放思想的表達而出現的,但是在現代漢語的表義技術初步健全后,它的一統地位就值得讓人反思了。在清末民初,漢語的語言建設路線其實很豐富,不僅有胡適的“句讀系于文義”的路徑,還有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中強調的“句讀系于聲氣”的路徑。詩的獨特之處同時也是自我要求,就在于既要探索精密、思辨、自反的邏輯關聯;又可以借助漢字、單詞的質地或短語、句式的勢能,制造翩躚、熱烈、雄健的聲音關聯。聲氣的完整統一、連續推進、起伏波動等,都是復雜的內容,這種強調“語氣學”機制的創作還有巨大的探索空間,也是以“語義學”為基底的AI寫詩尚難以涉足的地方。
自1990年代以后,當代詩逐漸墜入了邊緣化的境地,而詩人們也逐漸形成了對邊緣化身份的自我認同。當代詩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但要看如何理解。以樂觀的眼光來看——與其說是面臨困局,不如說是充滿機遇。用半戲謔的說法就是:評騭高下,不如把蛋糕做大;翻耕內卷,不如育種開荒。新詩缺的不是標準,也不是經典,缺的是更為豐富的新經驗、新形式、新寫法。我們常喜歡在新詩內部拿這種詩跟那種詩比,其實詩的天地很大,不論是作者還是讀者,找到自己所期待的就好。但這并不是說要放棄比較,而是說應該有一種更開闊的比法,那就是拿詩這種藝術樣式跟其他藝術樣式去比,看看它獨特的吸引力和競爭力在哪里,它對心智而言的建設性體現在哪里。人類創造力的施展有極其豐富的取向和可能,詩并不是一種必然或必要的選擇,尤其是對當代人而言。情況反倒是這樣的:一種藝術樣式必須具備足夠強的吸引力和競爭力,才能讓更多的杰出心智參與其中,這種藝術樣式才會得到更有深度的繁榮和推進。所以,有志者應當努力讓詩變得更加包容、更加帶勁,努力把詩的“蛋糕”做大、為詩的“耕種”開荒。
詩不全是關于語言的,但拋開了語言來談,詩在當下相對于其他藝術樣式恐怕毫無優勢。必須回到“詩作為一種關于語言的藝術”,尤其是回到“新詩作為一種關于現代漢語的藝術”來考慮新詩的未來。詩就是語言之力,心智之美。所謂詩的形式要求,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對語言的音、形、義做出綜合發明。分行雖于新詩關系重大,但在今天卻被過分夸大了,事實上,分行的句子未必就是詩,詩也未必就要分行。之所以有此偏見,媒介層面的作用也不可輕視,印刷時代以視覺為中心的閱讀方式無疑加劇了這一狀況。而在視頻、游戲、AI的時代,可以預見的是,未來的“閱讀”必定會變得更為立體;對詩而言,回歸到強調語言之物質性(聲音性)的大道上恐怕也會是大勢所趨。
但必須指出的是,用“音樂性”來描述詩之聲音是非常不恰當的。本質上音樂是一種數之關系,規律性很強,因此套路也不少。開普勒提出的三定律,背后便是一種宇宙和諧的“天體音樂”觀。通常被借用來描述文學作品的“音樂性”概念,應在此脈絡下理解,即對應著和諧與秩序(現代音樂、實驗音樂等小眾門類或許有待商榷)。但這與詩之聲音的實際情況相差甚遠。內在地看,音樂對應的是一種生理性共振;而詩之聲音,內在地說是心聲,它不僅包含著清晰可辨的樂音,更包含著不可化約的雜音、噪聲、阻塞、喑啞、混沌和幽暗等。外在地看,音樂是一些基于數學比例關系而區分的音基于一些相對固定的規則而組合的序列,可以由不同種類的器樂演奏。而詩之聲音,外在地說,則是詞句之運轉帶來的聲音之流。不同的字詞、搭配、句式、句讀、分行以及分節,都可能帶來不同效果的聲音之流。為了對語言之音、形、義做出綜合發明,一首詩往往要追求一個詩之聲音的最優解。這個最優解,可能常常也包含了不和諧、無秩序,它只適用于這一次而無從提煉出普適規律。如果說通常所謂的音樂是基于少量要素和簡潔規則而構造的復雜藝術,那么詩之聲音便是基于繁雜物料和一次性原則而構造的復雜藝術。做一個不太恰當的類比,如果說音樂是有理數,那么詩之聲音便是無理數。
AI音樂具有遠比AI寫作、AI繪畫、AI視頻等其他AI工具更為可觀的前景,這是由音樂自身的特性決定的。首先,音樂的基礎是數學,和計算機的運算基礎是相通的,這意味著AI生成音樂時會有更簡單的轉譯步驟、更準確的執行效果;其次,聲波具有獨立的傳播性,這使得聲波可以疊加,這一物理規律決定了對不同聲道的刪除、增添、替換和優化等后續操作極易展開,而能提供分軌音頻的音樂AI工具將成為人類極佳的協作伙伴。理論上,“人工”與“智能”的理想平衡將在音樂AI工具中最先實現。利用音樂AI工具將新詩改編為歌曲因而是一件充滿吸引力和想象力的事情。一批青年詩人發現音樂AI工具在音樂生成方面的強大能力后,迅速投入極大的創作熱情。他們將自己的原創新詩或是他人的新詩名篇放入AI工具中,加以不斷調試,生成風格各異、好聽耐聽的音樂。這些由新詩生成的音樂作品都已相當獨立、完整,但也正因為是云上首唱,少量瑕疵仍不可避免。然而考慮到AI音樂的迅猛發展,可以預見,目前的部分技術局限將很快被突破,AI音樂生成過程中的不可控因素也將大大降低,新詩人搖身一變,化身為新詩音樂人似乎也并非遙不可及。隨著多張漢語新詩音樂專輯的陸續推出,更多年齡段的詩人們也開始關注和參與這一“新詩音樂化運動”。
但或許有些疑問需要先行解決。首先,如此生成的音樂與詩之聲音是何關系?正如前文所說,用“音樂性”來描述詩之聲音是不恰當的。AI把詩變為歌其實是以另一種規律性強的聲音對詩之聲音進行了刪削、簡化甚至變形。新詩寫作往往是避免重復的,由于音樂是線性行進的聲音,因而不可避免地要通過不斷重復來建立結構和記憶點,這是兩者間很大的不同之處。此外,在調試過程中,為了服從一些共通的藝術規律,比如歌唱時氣息單元的基本長度范圍、使聽者保持注意力的基本模式等,詩歌文本也不可避免地要做出一些妥協性的改動。雖然這種改動對詩歌文本有影響,但是音樂也幫新詩獲得了更豐富的表現方式和更直接的感染力。因為這一點,詩付出的代價才可以暫且被忍受。或者可以這么說,AI轉化生成的歌曲只不過是詩的衍生品。一首詩可以衍生出多種風格的歌曲,但那些歌曲卻取消不了詩自己的聲音。
其次,如何看待這些歌曲,它們還是“創造”嗎?我認為,不妨將背后的新詩人與AI音樂理解為一種合作關系。有理由認為,當下似乎正處在一個“作者”逐漸落幕而“共筆藝術”行將復興的過渡時期。“共筆藝術”這一命名是幾年前我受“wikipedia”啟發,援用“wiki”(共筆)新造的一個概念。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對作者的強調是晚起且短暫的事情。拋開外在的署名,從文本成形過程中的人員參與、素材來源和構成方式等情況來看,也許大多數的文學、音樂、繪畫、雕塑、建筑、電影等作品,都應屬于共筆藝術。詩通常被認為是強調獨創性、個體性的,是作者性較強的一種文體,似乎頗為例外,但細究起來也不盡然。比如我們今天還能讀到的世界各文明的早期詩歌就大多是共筆藝術,而古典詩詞中常見的用典、化用等技法也明顯具有一定的共筆性。在中國古代,共筆形態可以對應于尤為突出的“述而不作”理念;而泛濫的“偽書”現象則又從反面印證了這一點。我的預感是,世界在變,發端于近代西方,如今已流為“自我極度膨脹”“人人都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作者”的作者藝術正在逐漸落幕。當下越來越多的創作都已表現出了共筆的特征,或許未來偉大的作品也將更多地產生于共筆藝術中,比如電子游戲、AI輔助作品等。談論這些并不是要鼓勵人人都去實踐共筆行為,而是要說明共筆藝術本就曾是主流且正在復興。重要的是,對這一主流的確認將給身處巨變中的我們帶來哪些觀念上的啟發。將此思路作為參照,我們可以重新審視諸多習焉不察的認識。比如,何為“創造性”?也許細部的獨異性并沒有那么重要。有些風景或道路遲早會被人類的心智經過,不是你就是我,無非是或早或晚的差別。比起把創造性過多地押注在某些細枝末節上,我更愿意相信,創造性應主要體現為綜合心智在總體層面上的自由探索和強力開拓。
更進一步,我們可以把眼光放開闊一些,文學不止于是人的文學,藝術也不止于是人的藝術。當然,堅守于“人”之立場的人,難免要就此發難。這完全可以理解,只是在討論作品時,類似“AI不是人”“AI沒有人的表達”之類的質疑或許可以先緩一緩,因為質疑者必須先正面回答一個作為基本前提的問題,也即:什么是人?眾所周知,關于這一問題,古今中外的哲人們一直各有說法,但從來不存在什么定見。新世界更是有新的“人”之難,除了AI,以后或許還會有克隆體、賽博格、上載智慧……既然“什么是人”都解決不了,那么什么才算是“人的表達”也就同樣無法一錘定音。這并不是說要取消這些問題,它們非常重要,只是在討論作品之前可以先予懸置。因為我們直接接觸的是作品本身,從作品本身出發去考慮問題,討論作品完成得如何、有何創造性突破、能帶來怎樣的感染力等,無疑是更具體也更具有建設性的。在不可避免地要將AI與人做比較時,如果我們還無法完全擺脫掉人類自我的自尊心的話,那么更應該思考的是:到底哪一類創作是AI無法取代的,AI的出現將激發出我們的何種潛力,以及我們應該帶著怎樣的問題意識去努力。
或許有很多人以為用音樂AI工具將新詩改編為歌曲就是一鍵生成,其實并非如此。從操作上來說,首先,一首詩必須要有自己的聲音,這是關鍵;其次,要根據感覺確定無限趨近于詩之聲音的那種音樂類型;然后,要在那一類型中根據反饋不斷地調試、優化,如果樂曲的質地與理想的詩之聲音偏離太遠,那么就算旋律動聽恐怕也是失敗的。“新詩+音樂AI”,目的還是新詩。詩人們在音樂AI工具的幫助下將新詩音樂化,意義非凡,甚至可能是一個嚴肅的詩學事件。這可以從新詩的創作形態、閱讀形態兩方面來談。
首先,對音樂AI無須過度贊美或苛責,音樂AI解決了一些語言之外的技術障礙,但卻并不能讓詩人坐享其成。它更像是一位嚴苛的合作伙伴,給負責任的詩人施加著壓力,督促其不斷調試詩聲與樂聲的緩和線。目前,我們對詩之聲音的分類認知還稍顯含混,與之相比,音樂的類型劃分卻足夠成熟且豐富。理論上,無論是哪一種詩之聲音,都可以在音樂中找到與之趨近——但絕不會等同——的對應。事實上,甚至可以說任何詩乃至任何文本其實都可以唱出來。只是問題有兩個:一是,有太多詩的內部聲音其實是紊亂的,或者說其聲音是未完成的;二是,泛濫的分行散文式書寫幾乎都是相近的一類平穩淡弱的陳述體,它們只適合用某一兩種音樂類型來唱出,其實這透露的是當前新詩聲音在總體上的單調性。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說成熟的音樂類型或許可以作為參考,而音樂AI則是不那么完美但卻有用的一個測量工具,它測量的是詩本身。音樂AI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更快地從一片啞默中識別出那些高品質的詩之聲音,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個契機,使我們重新豎起塵封已久的詩耳,反聽詩之自聲,重審詩的內部構造,并期許新詩中更豐富的聲音質地。
其次,新詩因其對語言的音、形、義進行綜合發明的形式要求,呈現出一種面向未來時代的文體特征,并有可能逐漸“流行”起來,這可以概括為“新詩新聲:從閱讀到樂讀”。“新聲”有雙關義,一是表明新詩通過音樂化獲得了更多發聲的機會和方式;二是諧音“新生”,預示著新詩或許將因此迎來新生。“樂讀”也有雙關義,一是諧音“閱讀”,表明音樂將會是人們進入新詩、解讀新詩的一個重要方式;二是預示著在更豐富的表現方式和更直接的感染力的加持下,新詩或將走出邊緣化的境地,從而得到比以往多得多的受眾。走出印刷時代以視覺為主導的閱讀模式后,全新的、更立體的“閱讀”將在詩歌文本里得以體現,并且在不同的場景下,這種立體性本身也將表現得極其多樣化,它們會體現在不同感官維度層面上。游戲《塞爾達》中的詩閱讀就曾給筆者帶來啟發。在游戲中,玩家是帶著行動主體的任務、目標乃至使命去進入詩文本的,而詩文本的呈現又結合了文字、聲音和圖像等要素。可以說,這其實就是一種高維度的詩閱讀,而且已經是一種現實了。無須多費腦筋,我們便可再暢想一種最立體的閱讀,它將不止眼耳意,還包括鼻舌身,成為一種全感官閱讀。所以詩的閱讀形態之變,將絕不止于簡單的做加法,而其實是一詩多項式。
用音樂AI工具改編出來的新詩之歌,在我看來,的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音樂”。詩言志,歌永言。古人早就說出了歌其實就是詩的衍生品。當音樂AI幫助詩人克服了語言之外的技術障礙后,歌的完成度就取決于其對詩之聲音的趨近度。但新詩之歌對音樂不是沒有價值,它將起到驅逐空洞無物的劣幣的作用。在詩之“心聲”、語言之力的強勁輸出下,新詩之歌或許將造成一種局面,那就是歌與音樂的進一步分離。歌將更明確地成為詩的延伸物,而音樂則因此獲得了解放,得以更純粹、自由地走上實現其自身藝術追求的道路。
從一種以“語言現實”為核心的公益詩學來看,詩就是一種公益,寫詩就是參與語言的建設與環保。“公益觀”正是對前一階段詩學中的“手藝觀”的揚棄和超越,它離不開技藝,但拒絕把詩窄化為一門手藝,拒絕將詩人僅僅定位為退居一隅、孤芳自賞的手藝人。在一個工業化、信息化、人工智能化的時代,把詩視為一門手藝的觀念多少有些令人五味雜陳。一方面,它固然包含著詩人傾注熱情、精益求精的拳拳詩心;另一方面,又常常透露出某種自我撫摸、自我感動的怯聲怯氣。誠然,作為手藝它仍擁有可觀的市場,但很大程度上已成為景觀化、審美化、情調化的補償性存在。“詩和遠方”并舉的俗調與此一脈相承,于是作為手藝的詩順理成章地站在了鋼筋混凝土、電、電磁波、代碼等的反面,而全然忘記,正是它們參與構造了現代世界,也忘記了詩本身對我們賴以生存的語言而言,本來也曾是同樣基礎性的、結構性的、恢廓性的積極力量。
鑒于新詩發展歷史之情狀,以“新詩之歌”為名來展望當代新詩,可用埋頭苦干卻日漸“啞默無聲”到登界游方并重新“引吭而唱”來表述其進程。新詩之歌,不僅僅是一件詩之外的事,更是一件詩之內的事。新詩之歌,是指新詩在一種內驅力的推動下,要唱出它自己的歌,因為寫詩就是參與語言的建設與環保。新詩不僅要唱出自己的歌,而且要放開嗓門提高音量,同近處的、遠處的語言的腐敗相對抗。音樂AI充當了一個助力者——盡管它的存在可能也常常意味著對詩之聲音的拉鋸式偏離,但它確實參與和見證著新詩創作形態、閱讀形態之改變的開始。新詩之歌,因AI而唱,更因對詩之愛而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