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17年機器人小冰創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出版以來,AI智能的科學技術深受大眾關注。這本詩集是計算機制作的一件妙物,可以感受一下其中的詩作,“微明的燈影里/我知道她的可愛的土壤/使我的心靈成為俘虜了/我不在我的世界里//街上沒有一只燈兒舞了/是最可愛的/你睜開眼睛做起的夢/是你的聲音啊”(《是你的聲音啊》),這個作品的語言搭配雖然有明顯的生澀感,但在修辭表意上有意外的效果。據悉,機器人小冰的電子程序里集合了百年中國新詩中的五百多位詩人的作品詞匯,字句的排列組合在理論上能夠形成無數首新的詩歌。由于語匯集合帶有發明者人為的傾向性,小冰目前僅處于初步智能寫作水平,人們普遍認為它沒有真實的生命體驗和情感,寫出的只是數字化詞語組合的“奇妙”文字,不能與腦力、人力寫作相提并論,所以小冰的詩歌創作往往未能引起足夠的重視。
因學科需要,早在1980年代,筆者就接觸并學習了最基礎的闡釋性的計算機BASIC語言,即或、與、非的二進制邏輯運算語言。它的運算數據只有1和0,其中把1當成事物邏輯判斷中的真或開,把0當成事物邏輯判斷中的假或關,其運算法則是,1+0=1(真或開),0+1=1(真或開),0+0=0(假或關),1x0=0(假或關),0x1=0(假或關),1+1=10(讀音為一零,而不是十,代表十進制的2,可理解為邏輯狀態的變級)。在BASIC語言課程結束時,筆者的考試內容是編程設計簡單的絲綢工藝的繡花紋織模塊,打比方講,這相當于幼兒園的孩童在牙牙學語階段寫出初步的書面語言,又或者幼兒園大班的孩童在參觀某個事物或場景后,描繪一段本來不存在的觀感,即采用低級語言和基本邏輯進行思維創造。BASIC語言代碼在運行的時候需要運用程序開發性質的計算機C語言,將語言代碼轉編譯成機器碼,才能實現指令的目的。AI智能寫作正是利用計算機的數碼編程,將文學分類的短語、詞組、詞匯、虛詞及關聯字節等足夠多的素材元素庫調動起來,進行數字信息的計算,使文學語言做模型化的組合處理,生成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文本。
筆者之所以做這樣枯燥的闡釋,就是想告知大家,不要把人工智能看得太神秘且無所不能,要知道它畢竟是人發明的。其實,1980年代中期以后比較普及的傻瓜相機便可視為一種自動的、固定程序的人工智能,無須調整它的光圈、快門等參數,誰都可以上手使用。還有,手機拍照自帶的美顏、修改、增效fLUxHg4l47EIIxQkEHqtmQ==,相當于Photoshop之類的數字制圖功能,是相對隨機的自動程序的人工智能;而幾乎人人使用的電腦,其本身就是機器人,完全屬于人工智能產物。然而,創造AI智能寫作功能和文本狀貌的計算機編程人員,屬于大概念的工廠范疇專技人員,假如他們欠缺人文素養、文學知識、寫作能力,那么他們只是把已有的文學作品作為素材,拆分為機械零件式的詞匯,經過計算機程序的智能處理后組合成新的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文本。人工智能寫作的文學底蘊和創新實質是值得存疑的,我們可以通過語言學、詩學和美學對之進行分析證偽,即使人工智能寫手(寫作機器人)善于學習、應變與提升。
相反的一點是,富于人文素養、文學知識和寫作能力的作家、詩人和人文學者,可以說幾乎都沒有受到過計算機語言和編程技術的教育訓練,面對AI寫作技術,除了提供文本樣本,毫無能力進行人工智能寫作機器的研究與開發。由于中國傳統文化觀念中重人文、輕科學的觀念影響,以及在改造大自然的方式上與西方世界存在歷史性差異,導致我們對自然科學的基礎理論不太重視,以至于近代以來落后于西方世界。當今我們的人文從業者習慣于使用計算機和AI智能的終端工具,例如鍵盤、鼠標、觸屏之類,用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無法直接、及時地參與AI智能本身的創造與改進。
一切科技成果都可以為人文事業服務,沒有必要苛責其負面作用,但是我們在運用科技手段的時候需要掌握分寸、保持適度,例如繪畫與攝影不能完全依賴于Photoshop之類的數字制圖功能,影視和音樂制作不能完全依賴于數字動漫和編程旋律,文學尤其是詩歌寫作更不能依附于AI智能。否則的話,歸于腦力、人力、情感的人文創造必然會萎縮變質,違背其存在規律,失卻其本來價值。可以明確的是,一切科技手段都無法改變人文事物的人性含量和生命本質。
對AI寫作最感興趣的群體是誰,應該是00后的青少年,或許他們的生命體驗還不夠豐富,寫作水平還不夠高超,但他們卻擁有生逢其時的“幸運”,得以憑借興趣和豐富的想象力率先涉足數字世界和虛擬事物,因此他們親近AI寫作的可能性最大。也許干脆地說,AI寫作是為00后的人類發明的,天然地為00后的寫詩者所邂逅和運用。往后二十年里,對AI寫作的利用會不斷升級,由10后、20后們接續下去。誰也不該懷疑AI智能對人類腦力、能力的補充和替代,例如電影制作,早已不再完全依賴于演員和演技,而是經常運用數字智能化的人物、動物和植物模型及其復雜的程序來展現各種情節狀態,更大程度地滿足人們的觀感享受。實際上,人們拒絕不了科技性對藝術性的代入甚或替換,或者說已經習慣于把科技的形象性直接當成藝術性。
《詩刊》和《中國校園文學》于2023年4月共同評選出“00后十佳詩人”,吳越、黑辭、孟憲科、蒙志鴻、姆斯、張露、梁京等年輕詩人憑借出色的詩作嶄露頭角,這一榮譽充分展現了青蔥詩人們可喜的長勢。00后詩人在成長過程中,長期經受模板式的應試教育、高強度的智力訓練、定制性的家庭培養,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他們與自然世界的關系、處置現實的能力相對薄弱,然而他們動腦與表達能力普遍超過前人,加之對數字產品的熱衷、對虛擬世界的著迷,會使他們天然地傾向于近年來興起的AI寫作。或者這樣講,00后詩人的思維方式與情緒表達,與AI寫作的呈現比較接近,而AI寫作無疑代表了最新一代人對數字語言的需求和追求。
在2023年11月《紐約時報》舉辦的DealBook峰會上,埃隆·馬斯克(Elon Musk)再度發出警示:AI對人類文明的威脅程度要遠高于車禍、飛機失事、毒品泛濫等現實風險。此前馬斯克還曾強調過一種觀點,人工智能要比核武器危險得多。
年輕的詩人們,如果過度依賴數字化技術來構造詞語,雖然能創造出離奇的陌生化語言、隨機的隱喻以及玄妙的意象意境,但這種做法可能會使他們逐漸偏離百年新詩經過數代詩人精心構建的創作與審美體系。未來,如果偏向隨機程序式的純感覺、純語言的詩歌寫作成為常態,那么最有可能面臨的質疑便是是否過渡模仿、抄襲了AI智能詩人。
筆者認為,00后以及將來更為年輕的群體必然會受到人工智能的極大影響。這不是件壞事,相反,是益智的,也將有助于想象力的訓練和語言創新。但是如果一個詩人與它靠得太近,在詩歌寫作中混入AI寫作,將如同在運動場上服用興奮劑,勢必會損毀詩歌的原創品質、文化道德和精神創造。目前,AI功能已遠超單純的文案或文本生成,至少從2015年起,視頻剪輯技術便已逐步滲透到詩歌創意領域,即以幾分鐘長度的詩電影來展現詩歌所蘊含的詩情畫意。到了2023年,一款名為Sora的視頻軟件在互聯網上嶄露頭角,用戶只需通過文字或語音輸入所需內容的標題或關鍵詞,Sora軟件便能接收這些指令信息,并經過數字化處理,生成與指令所指的情景人物相吻合的短視頻文件(節目)。
到目前為止,詩歌界還沒有明顯的證據證明有人利用AI代替或補充自身的創作,然后將其當成正常的腦力、人力作品。盡管AI技術不斷發展,但它不可能代替或毀滅總體的腦力、人力詩歌創作,就像照相機和數字制圖不可能替代或毀滅人力繪畫,視頻生成技術也不可能完全替代或毀滅電影與電視的原創性。人工智能的科學技術,運用過度必將適得其反,使一些人在享受便利的過程中產生惰性,削弱其主觀行為能力,增加其對工具的依賴性,以致被奴役。然而非常殘酷的是,人人可以使用AI智能寫作詩歌的這一天已經到來,甚至可以給AI詩歌配上Sora軟件生成的相關視頻。這種殘酷就握在每個人的手中,只要有興趣點擊一下手機屏幕,似乎就能實現文化與思想的黃粱夢和白日夢。
網覽2020年以來的00后詩歌,我們至少可以觀察到三種精神狀貌:對外在秩序的偏離,對自我感覺的分解,對元宇宙平行存在的模擬。
“偏離”如00后詩人熊奎懿的《胡說》,“事先,你不知道四月有飛來的蜻蜓/更難以想象會停留在枯燥的書扉上/于是我開始研讀/文字里的理論比斑馬在大街上奔跑更加形而上/陌生得像幾年不見的朋友/我記得的聲音/和現在一點兒對不上/就像一本書讀到結尾/我要添幾句胡言”,外在事物的秩序與現實對不上號,用自我感覺涂改它的結尾又有何妨。“分解”如00后詩人灰一的《數據》,“我的任務是得出一串數據/用儀表、實驗、文獻、無傷大雅的/猜測。然后我的優與劣也會被/數據研究得透徹,這多么令人安心/就像快餐店的炸薯條,或許還能/獲得獎勵,分級分檔的那種”,人與薯條進入“感覺細胞”,在基因數據中的差別不大,就像動物與植物DNA基本相似,人可以分解成物,人與物可以互解。“模擬”如00后詩人肆雨的《上島》,“我跟隨至此,臨摹繼而復刻,江水交替著的/岸流,告示新生的可持續性/磊起一座石塔,成為一件藝術品,易碎性質/但不妨礙它曾經存在,后來它被畫質收留/盤旋的海鳥,木椅上旋轉的軀體/一個尋求生計,另一個尋求靈感”,由此再作想象,數字化的元宇宙是看得到、感覺得到的虛擬存在,它與現實平行、對應,它的空間性處于物理的時間性中,所有的數字化模擬都只是為了把“靈感”(精神)無限伸展。
00后詩人與AI寫作適逢其時的接駁關系,或許能讓他們在科技工具的加持下超越自我,與百年新詩產生某種交融,創造出新的詩歌內容與形式。這沒有什么不正常,也沒有什么值得焦慮的,就像詩歌在兩千多年的歷程中不斷演變,并沒有沖淡《詩經》和楚辭的魅力,百年新詩的精神積淀也不是AI寫作能夠沖淡和摧毀的。00后詩人與AI智能機器人,如果存在寫作思路和技藝方面的微妙巧合,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們在思想觀念上不會刻意地摻雜意識形態,在情緒精神上可能會善變莫測,在藝術特征上傾向于有難度的意象書寫;也許他們對邏輯性較強、跳躍性較弱、指向性較明的口語詩并不偏愛,甚至認為唯口語至上的寫作缺乏審美創造力。他們的這些特點可以與AI寫作同類切近、互相幫襯,并促進彼此的感應能力。
如果詩歌界不理會AI寫作,刻意避免與其接觸,并不能說明詩歌界擁有超越AI的文化稟賦和精神特質,而只能說明詩歌界接受數字科技和新型詩歌文化的敏感性及能力不夠強,需要更多時間去適應和融合,就像當下的許多人依然拒絕互聯網與智能手機在生活中的應用。
雖然智能化的機器人寫作不可能取代人力創作,就像照相機和數字軟件技術從來沒有取代過人力繪畫,但是AI智能寫作的實際功用,特別是AI智能詩歌寫作和翻譯,肯定會被廣泛應用到創意寫作的教學實踐中,被借鑒到正常的人力寫作中,它將對第二個百年的中國新詩的創作和研究產生深遠影響,甚至產生革命性的顛覆。這種巨大的影響和顛覆,其意義或許可與五四新文化運動對傳統文學的革新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