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興華
無數銀月光的丁香舞蹈在草場上,
夜的草原是如何的廣闊而柔和,
星星是它的花,是“勿忘我”,叢叢的
集近著耿耿的星河。
蒼白的丁香有著月光的臉,
舞蹈在林深,斷橋盡處;
當我在家鄉時,月光和風
不止三兩次曾在我耳邊吹拂。
只有在夢里來了,像已遺忘的歌,
已遺忘的田野的緬想,
那丁香的草場,水仙的森林
消失了,當我步行在西長安街上。
——選自吳興華《森林的沉默:詩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7年第1版,第22頁。
讀吳興華的《西長安街夜》一詩,我的目光停留在它的結尾兩行,久久不愿離去:“那丁香的草場,水仙的森林/消失了,當我步行在西長安街上。”我的閱讀經驗和詩歌直覺告訴我,這是一處非凡的“大手筆”。此時此刻的情境讓家鄉的一切消失了,而“我”步行在西長安街上。這無非也就是書寫老調的思鄉之情,有什么好處呢?不急,對于這個問題,不妨聯系全詩,先看看詩歌的其他部分,或可找到合理的答案。
這首詩歌整體上尚算明晰易懂,并沒有給讀者制造十分曲折的閱讀迷宮。詩作前兩節在寫“我”對家鄉美景的回想:銀色的月光、草原、星星、丁香……這些極為優美的景物籠罩在夜晚的氛圍內,格外值得眷戀。為什么這些景色要披上一層“夜的面紗”?因為距離產生美,美景在月色的隔離下若隱若現,美上加美,引人遐想。第三節的前兩行用了倒裝手法,正常語序應為“已遺忘的田野的緬想,/像已遺忘的歌,只有在夢里來了”。這兩行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但似無太大的新意,直至詩歌的結尾部分,全詩前面的原生態家鄉在結尾處消失了,“我”步行在西長安街上。按理來說,此處應該要寫寫街上的景象,哪怕僅僅蜻蜓點水,提及一兩處,才能突出今昔之間的巨大落差,從而彰顯懷鄉之痛。詩歌取巧的地方在于,它避開了對街上景象的任何直接描述,而僅僅出現了“西長安街”這一非常現代化的意象。這個意象甫一出現,就產生了巨大的詩歌引力場,令人不禁想象街上的喧囂和繁華,很自然地與家鄉自然風光構成了鮮明的對比。“西長安街”四個字,以四兩撥千斤的力道,簡潔準確地達到了應有的效果。
在思鄉詩中,將他鄉與故鄉的景象做對比,從而凸顯思鄉之情,是一種常見的手法。我們在大量古詩中都可以看到,如《邯鄲冬至夜思家》《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旅宿》……在上述作品中,抒情主體越是癡迷于故鄉的好,就越是感到“獨在異鄉為異客”之痛。另外,通過書寫現代化的今日景象來緬懷原汁原味的故土之美是現代主義詩歌的一個老題材,民國時期不少鄉土文學與這些詩歌的區別也只不過是換了個小說或散文的瓶子來裝同樣的酒。當然,這些癡迷、緬懷有時大概也只不過是“思鄉的蠱惑”。所以,無論怎么說,《西長安街夜》的對比不算新穎,它的長處在于簡練、生動的“西長安街”四個字,這是作者的巧智,勉強可以算好,但并不會使讀者被驚人的美所點醒。
那么,最好的地方究竟在何處呢?可以看出,整首詩歌前面部分的絕大多數筆墨都花在了“家鄉的月夜”上,而“我”的眼下局面,在結尾之前還是隱而不顯,不為讀者所知。結尾時的“我”猛地浮現出來,像一個孤零零的乞丐,正在街上飄蕩,一無所有。因為這一結尾,前面篇幅尚多的描繪故鄉風光的文字就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壓向短短的最后兩行,這樣一來,故土就沉沉地壓在了最后部分的“我”身上。因為這一神奇的結尾,使得多多少少顯得濫俗的前兩節變成了某種巨大的壓力機制,一下子擁有了非凡的意義,從而印證了“點石成金”的神話。結尾戛然而止,恰到好處,使讀者長久地沉浸于抒情主體“我”的鄉愁之中,難以自拔,從而留下了不盡的意味。
另外,思鄉詩誠然多矣,但像此詩這樣用一個小巧的結尾與前文構成泰山壓于鵝卵的結構,從而沉重地壓住抒情主體的玻璃心,這種寫法似乎不多見。如果沒有這個結尾,這首詩差不多就是一首平庸之作。正是這終極一招救活了這首詩,也使得它在泛濫的思鄉詩中形成了一脈清流。作者吳興華是一位大才子,翻譯與學術成就均令人驚嘆,而他的詩歌,盡管論者對之偶有微詞,但其實也寫得相當不錯。就以這首詩歌而論,如果僅僅讀出了它的鄉愁,就很容易把它看得平庸無奇,但到了結尾,注意到了前兩節因結尾而形成的情感壓力,就可以知道,它在技法上是多么高明,多么木秀于林。
制造突兀的結尾是新詩慣用的寫法,有時可以產生某種震驚的效果。柏樺《李后主》、于堅《街道泛起明亮的顆粒》,乃至年輕詩人烏青《UFO》的結尾,都比較突兀,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突來之筆往往變成了神來之筆。以《李后主》為例,結尾處突然出現了一個“風流”的“女巫”,詩歌就結束于這個神秘的“女巫”,引人遐想。所以,詩歌結尾的突兀絕非缺點,很可能從中見出詩人的匠心獨運。
從吳興華的《西長安街夜》來說,結尾處的“我”步行在西長安街上,但“我”并不是在消遣性地逛街,悠然地散步,相反,“我”的內心是沉重的,輕靈的故鄉化成了一座大山,“我”背著重負,就這樣走著、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