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的詩意

青年詩人王二冬1990年生于山東無棣，出版過詩集《東河西營》。繼《詩刊》2020年第7期刊登他的《母親，我在武漢送快遞》《該怎樣將一個快件遞給你》《亞洲一號》等快遞系列詩歌后，他以速度為詩意，以快遞行業為視覺，又出版了《快遞中國》《該怎樣將一個快件遞給你》這兩部以“快遞”為主題的詩集。

詩集《快遞中國》2022年由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書名是偏正短語，類似費孝通的《鄉土中國》、彼得·海斯勒的《尋路中國》。費孝通的《鄉土中國》提供了解讀中國的獨特視角——鄉土社會中的熟人社會，彼得·海斯勒的《尋路中國》則以美國西部片中“在路上”的方式呈現了風景式中國。王二冬的詩集《快遞中國》無疑選了一條艱難的寫作之路，因為“快遞”這個主題的詩歌之前沒人寫過，其詩意如何表達，形式如何建構，寫出來能否贏得讀者的共鳴，都帶有很多的不確定性。電影有類型電影，文學也有類型文學。作為類型化的一種，“快遞詩”不能被古典性所涵蓋，與文學中的推理小說、恐怖小說、哥特小說一樣，都要經歷一個大眾接受和考驗的過程。

如何通過快遞來呈現時代變化，關聯廣闊的中國地理，王二冬在《快遞中國》一詩中寫道，“一個個快件如橫平豎直的漢字/用每一次穿越山河與風雨的抵達/在九百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書寫著新時代的速度和溫度/快遞抵達的地方，正是我的中國”。在這首詩里，王二冬提出了快遞主題的寫作構想：快遞不僅僅是作為時間之門，快遞和日常普通中國人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詩人敏銳地抓住“送快遞就是一次漢字空間的穿越”這一文化特征，將快遞翻山越嶺的空間運輸與祖國的山河想象聯系在一起，生成了新的詩意。唐朝李白以詩達思，“月亮”這一意象被賦予了鄉愁之意。如今“快遞”一詞橫亙于詩中，中國的南北地理、鄉下與都市在詩里得以重新建構，“每一次在異國他鄉思念，我就把思念/填進包裹，當無數個夜晚跨越千山萬水/抵達，像一片被藍天簽收的云彩”。

從寫作上而言，詩集《快遞中國》里的“快遞”主題詩大致分為三個方向：第一類以人物為對象，摹寫快遞行業的快遞員生活，展現新工業背景下人與人的關系，改寫了1990年代工業發展與人緊張、對立的范式。第二類以空間書寫為對象，從農業時代的背景出發，書寫傳統對于現代化進程與當下社會生活的影響。第三類以速度和時間為題，思考都市化進程與快速化的社會發展對于生活的影響，多以農業時代的慢生活為參照，反思極速發展的現代文明。

詩集《快遞中國》中，以人物為對象的詩作主要有《春海》《千年首單》《英雄》《等待的守島人》《單翅飛翔》《老二》等，重點呈現快遞員的日常工作以及快遞之外的生活。這類詩作中，我認為最動人的一首詩是《八月的最后一個夜晚》。詩人在這首詩中使用敘事筆調，描寫了一位叫王志國的快遞員的日常生活。詩歌起始有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送完快遞的王志國空癟著肚子，“像一個被人拆完后隨意丟棄的包裹”。王志國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老家母親居住的房子漏雨、岳父的生日、房租和飲食、人際應酬……到處都是花錢的地方，為了每天多掙十五塊錢，他沒休息過一天，這個中年男人把壓力和疼痛藏在心里。這讓我看到了一位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真實而粗糲的生活，而非其職業身份和單純的歌頌語調。寫得亮眼的還有《英雄》這首詩，“山東快遞員阿力，把槍已滾落車底/催促他派件的聲音，機械地響著/像毫無情感與力量的號角，無人沖刺”。一名年輕的快遞員因過度勞累突然離開人世，小女孩失去父親后的家庭生活和片段逐一呈現，“把槍”發出的聲音格外“刺耳”，與逝去的生命形成鮮明的對比。一首好的詩歌應給人以啟發和思考，這首詩以敘事的筆調準確地捕捉到一個生命的凋零過程。

快遞主題詩需要通過行業視角裁寫現代性的中國，審視當代中國社會中的人、情、物。王二冬在這類題材中主要追蹤書寫了以下幾個命題：一是，現代性與傳統社會的危機與轉換；二是，對現代文明（速度、勞動、職業理想）的思考；三是，思考物流行業本身并將其設想為新的生活理想。王二冬自己也承認，“我一直有一個觀點，沒有鄉村經歷的人不會成為詩人”。他不僅緬懷農業時代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方式，即便在城市扎根也依然選擇遙望故鄉，“這不是對鄉土經驗的否定，也不是對城市經驗的贊揚，而是兩者的有效統一”。當快遞行業把鄉村和城市結合在一起以彌合城鄉空間的二元差異時，就像是一個新的社會網絡系統將處在每個點上的個體串成一張更大 的大網。快遞員、出發點、目的地、中轉場、行程軌跡這五個要素，構成了王二冬詩集《快遞中國》中行業題材詩的特征。常人理解的快遞地址不就是哪個省哪條街哪棟樓幾號門幾單元嗎？王二冬詩中的地址卻是一個奇妙的“代號”，甚至有遠方的氣質。如《云中記》里，快遞送貨地址有的是一座大橋的名字，有的是高壓電塔的編號，當快遞小哥千辛萬苦找到地址后，收件人卻早已離開。就像韓國導演金基德的電影《收件人不詳》中的情節，一段緣分早已物是人非。在《遙遠的包裹》中，“不老屯天文臺是幸運的收件人/嫦娥一號是優秀的快遞員”。王二冬更是選擇了一個有趣的視角，將快遞出發點和目的地的關系套過來，借此思維模式討論人與宇宙的關系。

詩集《快遞中國》中，以空間為對象的詩作主要處理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關系，特別是寫故鄉的詩充滿了樸素的情感。故鄉是一個溫馨的詞，是游子的靈魂歸宿。如《故鄉的月》就寫得非常有沖擊力，詩中的快遞小哥曾經做過鍋爐工、搬運工，住在地下室的他留在城市的只有兩根斷指，“沒有任何勝利可言”，但是他卻能在生活的磨煉中重新找到戰勝困難的斗志和開啟新生活的勇氣。在《熱愛》中，“大地平坦的腹部，像一塊氈布/平鋪于群山之中，幾百戶人家”。詩人以異地視角回憶故鄉的童年生活，用血脈繼續傳承祖先的堅守。其他如《世界》，刷新了農村人對遠方概念的理解，《北京大姨》寫連接城鄉的親情。

詩集中以空間為主題寫地理、風景的詩也很亮眼。風景和地理是王二冬所擅長和惦念的。在《源頭辭》中，詩人構述了一個豐收的中國，竹林流水、群山氤氳，快遞員的腳步聲是輕的，抽穗拔節之聲也是輕的。在《博物館搬運記》中，“歷史的搬運工/……/拍照、挖槽、包裝、固定、運輸、布展、還原/……/時空在位移”。詩人將跑腿的快遞員比作“歷史的搬運工”，令人耳目一新，從博物館的虛擬搬移過程中讀者發現了鄉愁，安放了萬家燈火，可謂別出心裁。在《冰山新來客》中，“風是最好的搬運工/把炊煙/吹到帕米爾高原，山谷水源處/有了人世的味道/……/喀什與大海連在一起”。1963年，趙心水導演的電影《冰山上的來客》因加入了新疆的風景元素，讓觀眾在電影里虛擬旅游了一次而引起轟動。值得注意的是，風景并非等于自然景觀，新穎的風景有著全新的感官訴求，這種訴求均事出有因。如王二冬描繪的是“悠閑”的風景，實則是忙碌時間的反面，而這正好構成了快遞員在送快遞途中欣賞風景的基礎。

詩集《快遞中國》中，王二冬在探討速度與時間的主題時，常將時間前置，以此作為詩歌寫作的思考點和出發點。如他在《時間的形狀》一詩中寫道，“快件的形狀就是時間的形狀/當它們被打開，那時間的形狀/就是萬物的形狀，比如一朵花/一本書、一個玩具、一只千紙鶴/也可以說是一個錯過的春天/回不去的校園、童年/和無數個月光盈盈的夜晚”。在《時間之門》里，所寫的“老人”“香爐”“柳枝”等意象均取法于古典意象，而非現代性的探索，通過對往昔的“回望”與“記憶”，詩人反思的是現在的生活。王二冬還通過敘事手法來開掘時間寫作的深度。如《鄉村使者》中，最為鮮活的地方不是所寫的快遞過程，而是將整個鄉土經驗搬進了詩歌之中：東河西營的媳婦兒愛網購，她的裝扮便和城市接連在了一起；她把瓜果和圍巾交給快遞員，于是城里的父親有了甜蜜，不再寒冷。詩人在這首詩里將送快遞下鄉的快遞員比作“鄉村使者”，詩中所寫的“思念有了快件的形狀”，也能讓讀者理解“有時他覺得自己是收件人，自己也被這個村莊里的人和萬物愛著”。

同西方哲學中思考勞動的“物性”相比，中國詩人更注重用文學揭示人本身深層次的時代心理。在科技和工業迅猛發展的當代中國，“新工業詩”打破了1950年代“工業詩”純粹的豪情書寫，將差異敘事熔鑄其中，并代之以多變的趣味和技術視角呈現后人類主義色彩。詩集《快遞中國》中，《春風吻過的快件》一詩以浪漫語調寫快遞員的浪漫情懷，“春風是時光的快遞員/燕子解開黑色的繩索”；《簽收》呈現的則是快遞送達后，“漫天雪花、星光落在快遞員肩頭”的喜悅和興奮；《快件就在那里，它不說話》描繪了快遞員情感的流轉，交織著撫慰、奔波、愉快的復雜況味。勞動將人聚集在一起，充滿聚集性特征，彌漫著一種“同一性”。王二冬的快遞書寫框架由快遞員、地址、物件構成，是關系、復數和存在。如《工號00577977》中，有綿密復雜的書寫框架，包含了豐富的疑問：很少的休息日，分揀線忙碌過后的空虛，揀不盡的包裹、機械的重復、固定的崗位、工號……詩人試圖借助一個工號來回答“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一永恒問題，但這個問題從來就沒有確定的答案。

墨西哥詩人帕斯在《詩歌與現代性》一文中認為，現代性是作為批判時代之子出現的，它的基礎性定義是變革。古典社會中，山林文學連接著森林、山谷與海洋，充滿了妖怪魔鬼的想象。現代都市使這些傳說和想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抽象的城市與線條。在當代中國，詩歌美學是多元的，現代詩和工業詩的思想和趣味也隨時代在不斷變化，以其偉大的感性批判理性，以史前的初始時間來對抗后現代社會的破碎時間，以永恒的激情對抗異托邦。作為一種理解生與死的文本，詩歌不僅承載著新的道德和激情，更以歌吟的方式觀察并反映新興職業的面貌，因此，詩歌正是時代文學的見證和“我們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