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感知能力,是指運用自身的全部感覺器官對肉眼無法直接觀察或身體不能觸及的對象進行感知,并借助感覺描繪出其具體形態或運動狀態的一種超常能力,是一種融入了觀察與直覺、分析與判斷、探尋與發現等綜合能力的體現。這種能力并非人人都具備,只有經過后天的艱苦訓練和努力學習才會真正擁有。作家和詩人對于外部世界的感知主要體現為藝術形態或審美意義層面,這是一種熔鑄了感覺與知覺、理解與認知、情感與內心、思想與靈魂的整體性感知,由此出發,再運用語言藝術來加以表達,從而凸顯出獨特而又豐贍的審美蘊含。不難看出,作家和詩人的感知居于首要地位,語言運用只是從屬。2024年新年伊始,成都時代出版社出版了野川的詩集《追水成瀑》。在這部詩集里,野川分別以“土瀑”“塵瀑”“花瀑”“光瀑”“水瀑”來為各輯命名,并以瀑布作為藝術創作的核心,通過對水的形態的特殊感受和理解,展現獨到的生命感知能力,或者說是對于現實生活、社會存在的把握與捕捉。
在以柴為燃料的歲月里,各家各戶煙囪里冒出的裊裊炊煙表明日常生活正在繼續,預示安穩的日子朝著未來的方向不斷延伸。這既是對普通村民日常生活的真實表述,也是對鄉土中國平和社會的深刻寓意。野川在《炊煙》中寫道,“沒了炊煙/猶若斷了書信。遠去的人/只能托杜鵑啼血//煙囪,村莊唯一的進口、出口/活著的和死去的/相遇,憑草木灰的味道/滴血認親//沒了炊煙/村莊不像村莊。泥土流浪,它的魂/只有燒柴的母親才能喊回”。在這首詩里,詩人意圖通過對炊煙的深情描繪來書寫他對童年溫馨生活的回憶,對親人的豐富懷想,對故鄉往日景象的真誠留念。隨著社會步伐的快速推進,中國鄉村社會的文明程度不斷提升,炊煙緩緩盤旋升騰的景象離我們漸行漸遠,在這樣一種時代背景之下,這首《炊煙》就顯得非常的不合時宜。雖然野川筆下裊裊升騰的炊煙猶如村莊的進口或出口,無論活著的還是亡故的親人只能憑借對草木灰味道的記憶才能夠彼此相認,但是失去了炊煙的村莊就不再是村莊了嗎?細細地品讀這首詩,從中不難看出野川是一個極其懷舊的人。那么詩人是在懷什么樣的舊?是各家各戶升起的炊煙,還是親人們留下的溫暖影像,抑或是故鄉的古樸和醇厚?從抒情節奏和語言表述來判斷,應當是三者的彼此融合與相互統一。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首詩無疑是野川感知故鄉的一種方式,通過對炊煙這一典型意象或細節的描寫來表達對于故鄉的深沉懷想及其精神重返。我們認為,這也許是詩人把這一輯取名為“土瀑:鄉村記憶”的緣由。
在整個大自然的生命體系中,麻雀可能是一種最為普通的鳥。一提及麻雀,不由得使人想起發生于1950年代末的那場“人鳥大戰”,這既是歷史上麻雀的一場生死浩劫,也是埋藏在它們“心里最為慘痛的記憶”。隨著生態環境的顯著改善,糧食年年豐收,麻雀便有了自由馳騁的廣闊天地,不用擔心會再度上演“人鳥大戰”,真可謂是一群過上了自由快樂生活的小生靈。在《我總想起鄉村的麻雀》這首詩中,野川運用對比的藝術手法描繪麻雀在城鄉之間的不同生存境遇,顯然不是對歷史的重現,而是透過活躍于鄉村的麻雀敘寫一段難忘的童年記憶。在詩中,城市里的麻雀只能夠以街道和樹木為家,白天分散于大街小巷,不辭辛勞地四處覓食,像一個個從鄉村進城奔波忙碌的務工人員;夜晚時分回到四面透風的“家”中,用“雀語”交流,談一些發生在人間的逸聞趣事,或是暴粗口罵幾句娘以減輕壓力,但討論最多的還是城郊的土地上該不該生長出如森林般的樓房。而置身鄉間的麻雀,不是在竹林里、草垛上或田地間跳來跳去,就是在低空中鋪天蓋地地落下又飛起,不僅先于蝴蝶沐浴在春光里,還身心愉悅、怡然自得地先于農人吃到初熟的稻麥。野川何以要對城鄉間麻雀的生存境況做跨越時空的對比性描寫?我們認為,主要源于他內心深藏的童年記憶。在野川看來,童年的生活總是幸福而美好的,會勾起人們溫馨的回憶。這無疑也是詩人感知世界的一種方式。在“土瀑:鄉村記憶”這一輯里的其他作品,如《讓春風把它吹成花朵》《夢見一株水稻在哭》《仿佛有人在喊自己的綽號》《想起那個油菜地里的孩子》《只有讓身體透出高粱一樣的紅》《還是喜歡在忙碌的間隙望山》《再一次加深了對一根稻草的理解》等,都從不同的角度出發,或是以自然物象為基點,或是以某一事件為中心,抑或是以人為切入點,來深入感知和細致描寫珍藏在詩人內心深處的鄉村記憶,展現出詩人對于真實鄉村生活凝重而又真摯的情感。
這部詩集的第二輯為“塵瀑:城市背影”。從標題上便能看出,這是詩人對于城市生活的感知和書寫。城市生活究竟怎樣,大概率是苦樂共有、悲喜交織。那么作為一名詩人,他的城市生活又如何呢?從野川筆下我們便可看出幾分,大致也是一半對一半,喜樂和憂煩糾纏在一起。在這些詩歌里,野川既寫自我對于城市生活的體驗和感知,也寫他者眼中和心中的城市生活,并從不同的藝術視角來加以展現。
在《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中,“雨水趴在外面的窗玻璃上/窺視我的一舉一動/我可以推開窗,用一條毛巾/把它擦去。我知道還有比雨水/隱藏得更深的東西/在偷窺我,隔著一層神秘的東西/我的手穿不過去。只能臆想/那些比雨水隱藏得更深的東西/其實也正在被什么偷窺/心突然安靜。唱著自己想唱的歌/做著自己想做的事/在雨水的偷窺中/我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窗外,陽光敞亮、草色青青/所有的一切都裸露著/還時不時翻身,露出背陰的一面”。這首詩雖然沒有直接描寫詩人的城市生活,但從透露出的信息里能夠知曉,詩人對于生活是抱有美好希冀的,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感受。在現代化的城市里生活,的確不乏某些隱身暗處的偷窺者,這些人專門以打探他者的隱私為樂事,甚至不惜夸大其詞,中傷他人,這會給被中傷的人帶來不同程度的傷害。詩人在這首詩里把窗外的雨水看成是偷窺者,這確實是一個富于新穎意味的形象比喻,但也會令人生出幾分疑惑和不解。玻璃是可以用人的肉眼穿越的物體,雨水是一種晶瑩剔透之物,這兩種物體都是透明的,那么雨水何以會成為一名偷窺者?很顯然,雨水在野川的詩里不是偷窺者,而是與詩人對視的彼此。正是因為明白了這個道理,野川才毫不理會偷窺者的行徑,“唱自己想唱的歌/做自己想做的事”,立志要把自己的生活“過得風生水起”;也唯有如此,詩人的人生才能夠像窗外敞亮的陽光,又如春天里的青青草色,一切都呈現出裸露之狀。從這首詩里我們可以洞察到,野川是一位性格耿直豪爽的詩人,同時也是一個有理想和抱負的有志之士。帶著這樣的性格、志向和抱負,我們有理由相信,詩人在人生的旅途中定將展現出光明燦爛的前景。
在現代化的城市里,有著許許多多鄉村人背井離鄉進城務工,他們不是在工廠或建筑工地辛勤勞作,就是在商場、酒肆、茶樓打工,為日新月異的城市發展做出了應有的貢獻。面對這份勤勞而又艱辛的付出,他們會表現出怎樣的心理和情感,或者說怎樣體驗、理解和認知城市生活現狀呢?野川在《只想讓酒把心事燃成灰燼》中寫道,“兩瓶散酒,一碟花生米/工棚里,兩個農民工對飲/不關心月亮,也不關心會多出幾個人影/只想讓酒把心事燃成灰燼/如一服中藥,不知能否醫治/多種慢性疾病?火光里/父親、母親、妻子、女兒的臉/雪花一樣交替落下,融化/窗外的夜色愈加冰冷/邊喝邊笑,邊喝邊哭/兩個農民工把這座城市/喝醉了,把所有的人喝醉了/唯獨自己清醒,心中的算盤啪啪作響”。在一個極其簡易的工棚里,兩個鄉村人在飲酒,桌上僅僅擺著一碟花生米;他們不關心窗外明月朗照的夜空,也不關心各自是否處于醉態之中,只是一個勁兒地敞懷對飲;他們不僅在思念遠方的故鄉,還在懷想故鄉的親人,更有對自己患上慢性病后的絲絲心憂,但無論是思念、懷想,還是內心深處的擔憂,都無法阻止他們在邊笑邊哭中舉杯對飲;于是乎,他們把這座城喝醉了,把城市里的所有人喝醉了,唯獨把最后的清醒留給自己,以便于心中的算盤啪啪作響。因為只有在酒中,才能夠把各自的重重心事燃成灰燼。這首詩是對鄉村人城市生活的直接描寫,是一種真實的藝術表達,凸顯出他們心事重重的憂傷情感和體驗,折射出鄉村人在城市生活中的艱辛,同時也展現了野川的敏銳感知,傳遞出深刻的思想蘊含。
除上述兩輯外,詩集《追水成瀑》中的第三輯為“花瀑:時光裂紋”、第四輯為“光瀑:向上之路”、第五輯為“水瀑:澄明幻境”。詩人在這三輯中分別表達了時光流逝中自己的情感和內心遭逢的曲折和起伏,對于向上之路堅定而執著地攀緣,對于澄明幻境始終不渝地追求。同時,均傳遞出對生活與人生、情感與內心、思想與靈魂的深層體驗和感知,呈現出對現實社會的存在乃至整個世界不同向度的理解和把握,有著豐富多元的題材、內容和思想主旨。
從藝術表達的角度看,野川在詩集《追水成瀑》中運用了多種多樣的修辭技巧,如比喻、擬人、象征、隱喻等手法,體現出詩人對詩歌藝術形式和審美價值的探尋。從這個意義上講,野川的這部詩集不僅深刻地傳遞了廣博、深湛、豐厚的思想意蘊,還巧妙地運用了修辭技巧和語言藝術,使其成為詩人用詩歌感知世界并精彩表述的典范之作。
本文系四川省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李白文化研究中心科研項目“李白詩學對當代西部詩人的影響”(LB24—B2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