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薦人語
王炳中:《船上的岸》女主人公郭妮,不顧世俗的眼光,以“船”為“岸”追求自由和夢想,她的失敗看似來自一場意外的臺風,實則更是小島上的保守、市儈和寡情所造成的。主人公第二次離島,去一個“沒有海腥味的城市”,既是埋葬第一次離島帶回的希望,也喻指夢想將再次起航。小說以細膩的筆法,將個人的命運置于傳統(tǒng)與現代、城市與鄉(xiāng)鎮(zhèn)的沖突中加以審視,人物形象飽滿,情節(jié)富有張力,顯示出作者不凡的故事講述能力。
周如鋼:一個在海邊長大,卻一心想要改變命運的女子,她不畏世俗,以熱血和拼搏的韌勁和心氣,希冀能與世界開啟新的連接,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只是在“這個女人不能上船,上船就會遭受霉運”的詛咒里,她拼命的抗爭與努力終究敵不過強大的“族規(guī)民約”。女孩最后以離開的方式,發(fā)出了對世俗的強烈抗議。這是女性意識的覺醒,更是當代青年對不合理不人性的傳統(tǒng)或環(huán)境的抨擊與反叛。
1
郭妮突然就決定離開。她給我打電話說,去了一個沒有海腥味的城市。沒有海腥味的城市太多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隱約在電話里,聽見呼呼的風和潮起的波濤聲。
她說了這番話,也不管我回答不回答,或者回答什么,立馬就掐了電話。那會兒,我正在海上,轟鳴的馬達聲一度讓我以為聽錯了,一直喂喂地喊她。我右手正掌控著馬達,手略微一松,船身立馬偏移,我只好凝神前方的航線。
留在島上的年輕人不多。城市開發(fā)的步伐不時給小島各種機會,七夕節(jié),鎮(zhèn)上幾個年輕人相親聚會,選擇在這美麗的海天相接的沙灘上舉行。為了滿足看海景的需求,島上的房子一部分相應改造成民宿。改造與留下之間,講究的是一個價值。郭妮和我就是這為數不多的年輕人里想去實現這個價值的人。郭妮整天纏著我,就是為了讓我答應她,借船給她開。甭說她不會開,就是她會開,我也不能借。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就是女人不能開船。至于開船會怎樣,我不清楚。只聽我媽偶爾說起過,女人上船,會讓男人倒霉的。我雖然不信這個邪,但是也不愿意借船給她,因為這船不是我的,是我爹的。
郭妮討厭海腥味兒,覺得這些味兒像黏在身上的潮蟲子,能從頭發(fā)絲爬滿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問她潮蟲子是啥蟲子,她沒回答我,只把洗頭毛巾往頭發(fā)上一裹,皺著眉,一字一字像發(fā)尾落下的水滴:受不了,沒船開,我遲早要逃離這里。
誰也沒把她的話當真,包括養(yǎng)了她二十年的文婆,直到她真的消失了。親朋好友幾乎整天整夜守著海邊。阿牛爺的女婿是派出所民警,當天就查到我是最后一個和郭妮通話的人。我說我那會兒正開著小舢板出海,一時沒聽清她說什么,只聽她說要走。哪個走?文婆直視我的眼睛,仿佛多眨眼一下就忽略了郭妮的消息。我再一次強調了當時船上很吵。
哪個走?文婆又問。
我忽然意識到我犯了個常識錯誤。在我們這一帶方言里,“人走了”也是人死了的一種含蓄說法。
沒。她說她要去一個沒有海腥味的城市。我想起郭妮后半句話。
我想,郭妮一定沒有勇氣讓充滿海腥味的海水包裹自己。果然,整整一周的各種守候以及打撈都是徒勞的。當大家陸續(xù)恢復自己的生活,各艘船駛出自己的航道時,郭妮的杳無音信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話題像長了翅膀的、有了方向的潮汐聲。郭妮莫名其妙的離開,似乎在海邊的人家里卷起一場風暴。風暴的中心漸漸成了文婆。她一直安靜得出奇,漸漸地,風聲從郭妮的無情無義、不辭而別,將二十年的養(yǎng)育之恩說忘就忘,轉到猜測文婆根本就沒有善待郭妮,甚至刻薄對待她。一時間,木麻黃林子里,閑聊的人聲都沾滿了潮濕的海腥味。我經常晚飯后在木麻黃林蔭道上散步,感受到黏糊糊的潮味兒后,突然有些想念郭妮了。
整條街道的人們都在談論一則消息,郭妮的膽子真大,趁著黑夜爬上一艘出海的渡輪,然后,自顧自地消失了。
我知道郭妮這次是預謀已久的離開,但帶她離開的肯定不是輪渡。只是,她為何要離開呢?郭妮離開后,刪了我的微信和聯系方式。
2
文婆從二樓一躍而下時,絕對沒有想過這件事在這條街上流傳的速度,瞬間席卷了整條街道。八卦像一陣無所不在的颶風,揚起了不小的風沙。所幸沒大事,但也斷了幾根肋骨,必須在床上躺著療養(yǎng)。這在這條街道是前所未有的,簡直是駭人聽聞的。同情的風向又轉向文婆了,畢竟以如此偏激的方式自證清白是很有力度的。
文婆從醫(yī)院回來的那天,我媽以當地最高禮儀看望了她。出門之前,我媽準備了一番,提著一籃子新鮮的線面和一籃子初生的雞蛋,作為慰問品。臨出門時候,還從春聯上撕下一個類似方正塊的紅紙,夾在線面上面。那時,我正在院子里曬漁網。我頗為郭妮打抱不平,一門腦子想的是郭妮,便嘟囔了句:“這不是還好好活著嗎?這么隆重看望干嗎?”我媽最近跟人聊多了,街上風言風語聽多了,一點也不妨礙她能夠一眼看穿我的心事:“還想人家?想想你以前沒跟她好,我還挺可惜的。哎,這姑娘可受不起。”
我媽是這條街出了名的老好人了,不是什么踩死螞蟻都要可憐的人,但哪家哪戶只要出了紅白事,她不知道就罷了,要是知道了,鐵定第一個到場。我跟著郭妮“友情以上,戀人未滿”好幾年,沒個結果,她能在郭妮不辭而別后一句都沒說過郭妮壞話,這一點我很佩服她。她能說出“受不起”,必定是覺得很嚴重了。
可我總覺得郭妮的離開,絕對不是因為文婆說的這樣。她一定有原因的,具體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她離開那天給我打了電話,又把我微信刪除了。我打給她,也打不通,估計,她把我加入黑名單了吧。
文婆和我媽特別親近,逮到機會就和我媽湊著一起聊天。我媽陸陸續(xù)續(xù)得到第一手資料。我媽回到家,往往語重心長地復述給我聽。文婆的兒子在國外剛入手一家三百多萬的店面,還沒開張便遇到特殊時期,國外的店主熬不下去,紛紛降價出售店面后轉道回國。這家新店面便成了燙手山芋,負債累累,想脫手無法脫手。她本想讓郭妮趕緊嫁了,拿點聘禮應急。哪想,郭妮怎么也不同意,直接消失了。往往,我媽在復述的結尾都會特意強調一句:“看看,你看看這叫什么事兒。”對于我的沉默,我媽往往嘖嘖兩句,又哎了一聲:“不是親生的,沒用。”仿佛我也不是她親生的似的,很快,她又加一句:“親生的,也沒啥用。”這是說給我聽的。
“要是親生的,她能拿女兒的一生來應急?”
“你是我親生的,咋也不明白我急著抱孫的心情?”
說完,我媽白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也不想反駁。我依舊每日出海歸來,躺在甲板上,枕著頭,望著不遠處長長的堤壩,偶爾會想和郭妮喝酒的場景。郭妮的酒量真的很好,啥酒都喝,一喝酒就小臉紅撲撲的,柔得很,像海潮邊上的夕陽光。
文婆的病還沒好全,這事兒似乎就漸漸地淡了。文婆年紀不大,但在海邊的這些人家里算是輩分大的。本名似乎不叫這個,郭妮跟我說過,我沒記住。海邊人家住在遼闊的大海邊,似乎連日子也過短了,名字也浸泡得模糊了。大概是我媽跟她走得近了,因此,她對我也一改過去的距離感,親近了許多。大老遠,她就能呼我:“姆家仔,去哪啊?”姆家兩字是這個海邊小村對我媽的稱呼,我不知道是怎么來的,總之,我媽本來的名字就在這一日日的海風海水的侵蝕下,模糊了。我叫什么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我媽的“仔”。
按我媽的說法,我得稱呼文婆一聲“姆婆”。可我從來沒有這么叫過,一般自動忽略過,見到她招呼我,我也笑著點頭回應。原本,文婆是對我這樣不懂禮貌的行為有過不滿,自從我媽跟她親近了之后,我這一缺點也自動被略過。有時候,她還會主動幫我打圓場。有一回,我出海回來,挑著兩大籮筐的海鮮,一路疾行,路邊沖我打招呼的叔叔嬸嬸,我無暇回應。只聽她在我身后對著一群人說:“這孩子像他爹,不怎么愛說話。”大概是提到我爹,我的身后一片唏噓。
很多年前,我爺橫跨大海,去南洋謀生,據說,在某個狂風怒號的深夜葬身海底。我爸也是一輩子以海為生,在某次出海中,他被突起的大風大浪揚起,拋向深海。我無數次夢見那個殘忍的畫面是如何發(fā)生的,我爸又是如何沒抓緊船舷的。我媽本來不同意我回來接過我爸這條船的,可是,耐不住我的堅持。我也再三保證,我只在近海捕魚,不出深海。她才勉強同意。
有一天,文婆弓著腰,似乎懷里揣著什么重要東西,扶著門進來。進門之前,她頭先伸進來,朝屋里看了一圈,確定沒有別人了,才抬腳邁了進來。她從懷里掏出一張房屋地契,拜托我聯系測繪師,測算下她的房屋面積還有土地面積啥的。
“找別人不放心吶。”她的手在我胳膊上按了按。
本著禮貌問題,我接過她手上的房產證,翻了翻。因郭妮的事,我對她談不上好感,又將房產證還給她,隨口問了句:“你要這個干嗎?打算開民宿?”
“沒、沒。啊哈,也可以。你幫我聯系看看?”
我敷衍了幾句就走了。后面,她還找我?guī)状危瑔柭撓档迷趺礃恿耍叶际菓读耸隆?/p>
3
半年以后,就在我以為郭妮不會回來的時候,她回來了。最先得知消息的還是我媽。她和文婆的聯系一直保持著極高的熱情,兩人幾乎成姐妹了,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在一起吃,東家長西家短地聊。靠海吃海,文婆受傷了,不能趕海,于是,我媽就把我從海上撈起的海鮮送到碼頭上賣剩下的,一股腦全搬去了文婆家。按她的話說,反正我就愛吃肉和蔬菜,她把這些留給我就行了。我每天在海浪中顛簸,有時候睡眠不好,海水苦咸的腥味讓我翻肚堵心地難受,再好的胃口都化為齏粉。
這天,郭妮拉著大小行李箱站在院墻外時,我媽正起勁嗦一只長尾海螺。海螺的尾部被敲掉,也不影響牢牢縮在殼里的力度。我媽一抬頭,就看見郭妮俏生生地靠墻站著,頭發(fā)染了點黃,發(fā)尾打了幾個圈。我媽低頭看了看剛剛嗦出來的海螺肉的尾部,也打了幾個圈兒。我媽頓時覺得海螺無味,隨手放下筷子,便回來了。后面的事,我媽也不告訴我了。她用充滿警覺的語氣說:“聽說她賺了不少錢,別是來歷不明的吧。”
我不喜歡我媽這股勁,也沒啥理由反駁,扭頭出了家門。
暮色已沉。堤壩上早已是各種吆喝聲伴隨潮聲起起伏伏。幾年前,小島開發(fā)成景區(qū),圍繞著海邊堤岸建了一圈防腐木棧道,旁邊還建造了商鋪區(qū)。每年春末開始,不少游客過來看海,熱鬧得很。
燒烤攤點占據的地盤多而雜,濃重的油煙味和著盛夏熱氣的余溫,并著海面上飄來的陣陣魚腥般的潮味兒,烤得我難受。我有鼻炎,受不了這么濃重的油煙味,打了幾個噴嚏后,買了幾瓶水,決定回去了。走了一小段路,我看見路邊蹲著一個人。借著路燈,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剛過來時,她似乎也以同樣姿勢蹲在漆黑的路邊。
初看之下,我并沒有認出她,她似乎也聽到了聲響,抬頭看我。手機還亮著屏,照著她的臉,我細看之下,驀然回神過來,是郭妮!
她瘦了不少,穿著黑色上衣和黑色牛仔褲。汗水將她的頭發(fā)黏在臉頰側,擋住了她半個臉。燈光在她的臉上明暗跳躍。我突然沒了言語,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和我想象里的重逢不一樣,具體是啥樣的,似乎也沒有具體的什么樣子的場景。
此時,她神色卻平靜了下來。她按滅手機屏,站起來,揚起臉朝我笑了一下,嘴角微笑的幅度還是沒有變。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只是一樣的淺笑。
“是你呀。”
“不然呢?”
我努力保持著平靜,卻有些尷尬了。她朝我走來,又越過我,往前走了。
“走吧。要喝點什么?”
我實在不確定要喝點什么,提著幾瓶礦泉水,跟在她身后折返回去。我的身影完全覆蓋了她小小的影子,時間仿佛都沒有前進。不一會兒,她的身影又從我的身影里跳脫出來,被身后的路燈拉得長長的,像一陣風。
“你這次回來,啥時候再出去?”
“不打算走了。”
沒等我再問,她就被一個電話叫走了。臨走前,她揚了揚手機,示意我再聯系。她總是這樣跳脫,既灑脫又隨意,讓人拿她沒辦法。我獨自一人坐在堤壩上,夜色下的燈火在遠處的海面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燦若繁華煙火。海浪在我腳下拍打巖石,一聲聲地似是帶來深海處的轟鳴。我想起了我爺爺和我父親。他們消失在海里,轟鳴聲里是否也有一份是他們帶給我的?我起身,去鄰近的商鋪買了瓶啤酒,兀自一人對著大海痛飲。遠處,海岸邊的網紅街和繁華的燈火漸漸地模糊了。
4
兩天后,郭妮通過電話號碼重新加了我的微信,約我在海岸邊網紅街見面。郭妮到時,天已經黑透了。我看見她向我走來,伴著遠處的潮汐聲和微潤的空氣。她向我走來的那一刻,仿佛她從未離開過。我深吸了一口飽含海腥味的空氣,悶熱的空氣自天邊陣陣碾壓過來。我抬頭望天空,天邊大朵大朵的白云堆積,像積壓的棉花。有陣雨!
她站在我面前,柔美得像江南煙雨里的一道霓虹。看來,她過得不錯。我想。
“去吃點什么,還是喝點?”我問。
“好像要下雨了。”她看看天,說。
“下雨怕什么,找個可以避雨的地方。”我說。我等著她捻著裙腳提步,才跟在她旁邊。
郭妮確實瘦了,穿衣風格也更大膽了。罩衫露著背,上衣太短,走著走著就能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肚子。我走在她身側,努力幫她擋開一些目光。她倒沒覺得異樣,也許習慣了這些目光。她一邊走一邊興奮地跟我聊著。
“自媒體,你聽說過嗎?”
“嗯。”
“我打算買一艘船,做自媒體啊,簡單地說,就是直播。懂不?要不,短視頻也行。”
說完,她伸手一指,說:“你看看,就那家吧。”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遠處有個防水防腐的木質結構的亭臺,關鍵還有遮陽棚。我轉身看了看天邊越來越大的云團,點了點頭:“就那家吧。”
窄窄的木質樓梯只容納兩個人通過,我聞到郭妮身上淡淡的洗發(fā)水香味,清新的,像在我心里吹了一股輕盈的風。我突然明白了:海腥味是重的,是往下沉的,是黏不住郭妮的。
落座后,郭妮叮囑我點幾樣菜和酒。然后,她打開了手機,抿嘴一笑,說:“我啊,我覺得自媒體是一艘很大很大的船。喏,你看,輪船,就不是小舢板可比的吧?我說的意思你懂吧?”她的手支撐著下巴,目光越過木柵欄,在隱約的波濤聲里凝成夜色里的璀璨。我不由得點了點頭。
“你也算是有船了,以另一種方式擁有船只。”我打趣道。
“這么說,你也這樣認為?”郭妮燦爛一笑,“在我買船之前,想先借你的船一用。”
“做什么用?”
“幫你們錄直播賣海貨啊。你看看,現在網上短視頻可流行這個了。”她欠起身子,劃拉著手機里那些賣海貨的相關視頻,“你看,你看這些流量,還有這個,你看。我都幫你想好了,我們互相合伙……你打魚,我跟拍,保證新鮮還能促進海鮮銷量。”
“可是……可是,你們女人不能上船。”我猶豫了,“這個……這個海鮮的保鮮期也太短了。”
郭妮一個爆頭打了過來:“誰說不能?什么時代了,還故步自封?可以跟一些包裝公司合作啊。”她晃了晃手上的手機,我看見她在手機里的樣子,燙著卷卷的蓬松發(fā),頭上頂著個可愛的松鼠頭箍,一眨一眨的大眼在屏幕前唱唱跳跳。這多少和我認識的郭妮有點不一樣。
等上酒期間,郭妮拿出了包里的手機和杠桿等直播道具。未等話說完,她脫下披風,抓了幾把頭發(fā),就著手機屏幕涂了點口紅。
“一會兒讓你看看我的直播。”她說,“我這次回來,就要把我們這個地方推銷出去。”
我沒有多余心思理解她的話,只擔心她將手機里的聲響調這么大,吵到別人,因而左顧右盼,就怕周圍的人將多余的目光駐留在這里。好在,人也不多,旁邊的一對小情侶嫌吵,瞪了幾眼,就起身相擁而去。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拿起紙巾細細擦拭面前的桌子。果酒上桌時候,我又點了兩三個小菜。
海邊的陣雨是不講任何道理的。天邊雷聲轟鳴,還沒等我?guī)凸菔帐昂弥辈スぞ撸勾蟮挠挈c已經瘋狂地砸落下來。我只得抓起郭妮身邊的傘,立馬幫她撐開。樓道太擠了,傘太小了,我只能將她護在身側。陣雨揚起她的發(fā)梢,黏著一個遙遠的、沒有海腥味城市的氣息,陌生卻也是新奇的,激蕩人心的。于是,酒過三巡之后,我鬼使神差地答應了她借船的請求。
后來,我媽追著我滿院子里打,她追急了,罵我鬼迷心竅。我想我真的是鬼迷心竅,要不然,我就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提著裙角,架著手機架子在我船邊轉悠著,更不會眼睜睜看著我媽帶著文婆過來和她談了一會兒,什么都不問。我只看見她匆匆涉水從我身邊過去,踩起的海浪飛濺上我的褲管,就在我低頭查看褲子的一瞬間,她已經上岸了。
正是漁船歸岸時,很多漁民正從船上搬下一筐筐的漁貨,也有不少漁家婦女在海邊等著收貨。郭妮帶著某種憤慨的情緒從我身邊掠過,以及我伸出手來不及挽留的姿勢,落在許多旁觀人眼里。很快,郭妮在防風林的流言里和我綁在一起了。有一天,我打魚歸來,幾個小屁孩在海邊朝我撩起衣服下擺,露出半截腰部,模仿郭妮那天跑開的姿勢在我面前跑了幾步,然后,哈哈一笑,跑向遠處。我扔下扁擔,三步頂兩步,跑上去抓住其中一個。
“誰教你的?再讓我看到你們,揍你們屁股開花!”
“哇,誰說我模仿你媳婦啦?快來啊,打人啦,打人啦。”小屁孩掙扎著從我手里落下,邊跑邊大聲喊。
“姆家仔,不要跟小孩介意啦。”路過的鄰船漁民憋著笑,“幾時分糖呀?”
“這、這沒影子的事啦。”我摸摸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實,無論我怎樣否認,姆家仔看上那個不管養(yǎng)母死活的女孩以風速流傳開來。有鼻子有眼的,甚至連我提著聘禮上門提親的捕風捉影的事兒都編排好了,我媽氣得幾天沒跟我說話。
“你倒是真提親也好。”
“那船借人家一下,又怎么了呢?”我故意刺激她。
“她要是真嫁過來,也不能上船!這是老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破!”
“那你還說啥呢。”
文婆家就在防風林邊上,我出海晚歸,經常借助著她家的燈火辨別方向。而我家則離海岸邊比較遠,兩家之間隔著一條彎彎繞繞的石子路。石子路沒有用水泥固定,而是漁民們常年一腳腳將石子踩進黃泥地。暴雨時常能將石子沖刷出來,坑坑洼洼的。路邊是一畝畝的菜地,我偶爾會看到郭妮似乎在菜地上直播。可我看到她穿得像花仙子一樣,在菜地里追蝴蝶、蜜蜂,就想起防風林里的風言風語,說她在招蜂引蝶,于是逃也似的跑開了。
再后來,我突然想到,我還沒問她為什么突然離開,于是,找了她幾次,想約她喝酒,聊聊天,她都借故不見我。一個小地方說小也小,說大也大,我竟然真就沒有再碰到她。我拉不下面子再去找她,每天出海歸來,食宿都在船上。
5
近海沒有什么海貨,小魚小蝦撈久了,便索然無味了。我的漁船悄悄地開了一回更遠的海域。說是更遠,其實也沒有多遠,就是比平時多開那么一段海域。在茫茫的大海上,我極力遠眺,四周都是一望無垠的海水,微微起伏。海水深不可測地潛伏在我四周。
我的手在發(fā)電機的操縱桿上微微顫抖。心在浪尖上起起伏伏。我不知道哪一陣浪花曾經把我父親以拋物線的姿勢拋出去,我盯著眼前的海浪,仿佛下一秒,在某一朵浪花尖上就能閃出父親的身影。
“姆家仔!”
“姆家仔!快停下!”
……
和我一起出海的幾條漁船追了上來。我恍然從海浪里驚醒過來。
“姆家仔!不要偏離航線,很危險。你漁船上的機油要是用完了,怎么辦?”
“你怎么毛毛躁躁的?在海上不能隨意離開船隊!”
上岸后,我媽按風俗勒令我吃了一碗蛋面,并把我反鎖在家里。她說,我什么時候想明白了,什么時候再回船上。不過,我媽沒有多少時間管我。文婆變賣了房子和土地,湊足了幾百萬的錢寄給國外的兒子,以期東山再起。這個消息在島上如同炸彈一樣,把我媽炸得暈乎乎的。饒是我媽和文婆相處得如同姐妹一樣,文婆也沒有跟她透露半點風聲。
我聽到消息,心里一驚,難怪文婆之前五次三番讓我?guī)兔φ沂裁礈y繪師!這下郭妮呢?她怎么辦呢?沒等我想出她怎么辦,我媽已經告訴我答案了。
郭妮比我想象的要堅強許多,我媽說,她在房子賣掉的第二天就聯系了簡易鐵皮房,自掏腰包請了工人,在路邊準備為文婆搭建兩層的簡易房。她不慌不亂地把文婆的生活安排好,文婆的心里不知道怎么想,行動上對郭妮也好多了,不再那么排斥。末了,我媽又感嘆了句:“不知道文婆是不是受了郭妮的蠱惑?她咋一句都沒跟我提呢?”
出海歸來,我立馬上岸找郭妮。她正往院子外搬一堆漁網和浮力球。借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燈光,她也看到了我,揚起一個燦爛的微笑。
“你媽沒跟你商量?”我問。
“她等著她兒子賺了大錢,回來接她出國享福。”她的神情藏在黑發(fā)里,我看不清楚。一時間,我特想抱一抱她。我愣神之際,她突然又一仰頭,站在我面前,“你說好笑不好笑?我媽對商業(yè)投資一點不懂,愣是變賣了家里所有的田地和船只,甚至是房產。”
我搖了搖頭:“不好笑。”
“我怎么勸也沒用。有時候,好想靠靠你的肩膀哦。如果哪天我熬不下去了,借一借你的肩膀。”她說。
“不用借,直接用。”
晚上八點多了,我載著郭妮邊繞著街道邊找小吃店。
天邊沒有月光,海邊人家一到晚上,各種海味的燒烤讓空氣充溢著海味的咸,兩側的小食鋪的霓虹燈光將夜晚的光澤變得迷蒙。我突然特別想吃烤肉,可進店發(fā)現,店內有京劇人物臉譜,郭妮特怕變異的人物臉譜或人像,不由得挨近我身邊。我本想帶她出去另找一家店面,但看到她已經在認真看菜單了,便作罷。我們找了個離墻上人物臉譜遠且空調近的位置坐下。
“借船嗎?我借。”我主動打開話題。
“不了,我已經跟街尾的阿杰叔差不多說好了。”
“他不開船了?”
“不開了。據說,他兒子和女兒都在國外開了大超市,賺了不少。他們不同意阿杰叔再風里來浪里去地闖海洋,想讓他歇一歇了。”
“嗯。是該歇一歇了。”
“我也想讓我媽歇一歇,可是,現實不允許。”郭妮自嘲地搖了搖頭,“不過,沒關系,慢慢來。其實啊,沒有海腥味的城市終究少了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
晚上,我們在海岸邊兜了一圈,終究沒有找到想要看的海。到處都是來島上看海的人。郭妮說,她在島上沒有根了。我懂她的意思,要是我媽瞞著我偷偷把家里的田地和房產都賣了,我也受不了的。我陪著她坐在海邊堤壩上吹海風。安靜的、不被打擾的海,也許原本就只在我的想法里罷了。我在海上雨里來風里去,終究是不懂海,也找不到我想安身立命的海。后來,我們在路邊攤簡單吃了碗海蠣瘦肉粉。郭妮不愛吃,覺得小海蠣里都是海潮味兒。
送郭妮回家后,我又獨自一人回到海邊。面對著大海,聽著四周的海濤聲,有些煩躁,便起身到船尾坐著抽煙。夜色下的海像豎立起的一面墻,越往遠處越迷蒙,看不清,朦朧里都是水霧。
幾天后,我媽很快就膩了我這副無所事事的樣子,又把我趕回船上去了。
她給我送飯來,站在岸邊,說:“要不,你上岸去,找個工作?你爹留下的這艘船也不是非開不可。”我嚼著飯不置可否。
接著,她又猶豫了,說:“郭妮子幫我賣了好幾天海鮮,價格比我自己上渡口賣的強。”
我笑了:“媽,你就為了幾籃子海鮮,把我賣了?”
我媽笑著,作勢要打我。她絮絮叨叨了一會兒就要回去了,還不忘叮囑我一句:“不要再出遠海,你爸出事這些年已經夠我受的了。”她走了幾步,似乎想起什么,又折返回來。
“你下船來,我有話對你說。”
“什么話不能直接說?”
“你下來!”她執(zhí)拗道。
沒辦法,我只能挽起褲腿,跳下船,和她一起站在冰涼的海水中。她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說:“郭妮雖然好,你要想提親就去提,沒提親,你就保持距離啊,別耽誤人家女孩子。”
郭妮弄了一場小海蠣直播,好像小賺了一筆。我看了她的那場直播,她在鏡頭前,一口一口抿著小海蠣,不停地夸海蠣有海洋的味道,可她自己明明一口也不吃。鏡頭前的她,活潑快樂,率真爽朗。我有點看不懂她了。
下播了之后,她忙著裝修簡易房。為了省一筆工錢,她系上圍兜,爬上兩米多高的簡易房頂,自己親自刷了防漏涂料。郭妮忙里忙外,將文婆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對于她的變化,很多人看在眼里,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姑娘還是貼心的,甚至還有人夸她比親閨女還親。
這段時間,我媽離文婆遠了點,早出趕海,晚歸曬網的。她和這個地方的所有婦女一樣,住著大別墅,吃著趕海賣不出去、近乎要餿掉的海鮮,配一碟子自制菜干就是一頓飯。但她又和文婆想的不一樣,她認為人應該有一個像樣的窩,心不要太貪,貪過了就容易出事。我猜想,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跟文婆處得跟姐妹一樣,可文婆卻在賣房子一事上一句口風不透,這讓她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了。
郭妮太拼了,在樓頂的腳手架上弄直播,一個不慎摔了下來。她直播自己如何徒手完成簡易房的拼裝。當我語重心長地勸她要保護好自己時,她一甩頭,滿臉不在乎,雙眼閃亮,反問道:“我管別人干什么?”
我越發(fā)看不懂郭妮了。不過,郭妮可沒管這些,她忙著張羅船。這天,她拉著我一起去杰叔家借船,杰叔剛好又出去了。郭妮一連幾天沒碰到杰叔,也察覺到什么。從杰叔家出來的路上,她眼睛微紅。
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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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郭妮蹦跶著直播,人們已經從最初看到一個女孩對著鏡頭各種嗨到后面漸漸熟悉了,見怪不怪的了。這種熟悉是習慣成自然的,以至于郭妮花高價從島外租了一條船,人們也采取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
她租的船實在陳舊,船身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油漆。裸露的木頭經過常年風雨的洗刷,已經松散了,已經看得見紋理的裂痕。而對于我來說,這艘船真正老的原因在于它沒有導航儀。在茫茫大海上,一條船沒有導航儀相當于沒有眼睛。我熟悉附近海域的潮水,但經驗不足以應付各種突發(fā)的狀況。
她無論花多少高價,都沒請來熟悉這附近潮水的有經驗的開船人——海邊的男人是不會愿意和女人共上一條船出海的。這在海邊人家看來,是相當不吉利的一件事。
“這船哪里借的,就往哪里找人來開吧。”
最后,她不得不花了高價,從外地請來一個船工來開船。
“郭妮實在是太讓人不放心了,誰家婆娘愿意自家男人對著一個充滿活力的女子?”我媽從不缺少消息來源渠道,總能抓住小道消息里的核心關鍵詞回來傳達給我。說完,我媽揪著我耳朵,厲聲說:“郭妮太鬧騰了,你還是不要招惹她了。”
郭妮真的很鬧騰,又請了一些修船工來修船。她帶著那幾個修船工上躥下跳的,攪亂了海岸,也攪亂了海岸上來來往往的目光。風言風語在木麻黃里又刮起來,黏糊糊的,潮濕濕的。文婆賣了房產和田地之后,所有的底氣都像是被釜底抽薪了一樣,懶得管郭妮,也管不動了,索性,她愛咋咋的。
船下水的那天,郭妮在船頭綁了朵碩大的紅花,紅綢還延伸到船尾。沙灘上,她特意用了紅綢從木麻黃林子鋪到船前。圍觀的人很多,還有不少嬉笑的小孩,在人群中穿梭,拍手喊道:“發(fā)糖咯,發(fā)糖咯。”隨著孩子們的喊聲,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哄笑。我看見郭妮穿著嫩黃的旗袍,優(yōu)雅大方地招呼著大家。我雖然很想過去向她表示祝賀,但是眾目睽睽之下,我還是猶豫了。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啥,何況,我什么忙也幫不上。我進退兩難地在原地觀望。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到郭妮的目光穿過人群,灼灼地尋我而來。我不敢看她,借著人群的遮擋,看向大海。
那個目光讓我不安了一段時間。我不敢主動去找郭妮,也怕在海上遇見她,經常裝睡,誤過出海時間。我見過郭妮的船,沒有出海時,它泊在海岸的北端,與我的船遙遙相望。
夏天的海總是不平靜的。天氣預報里播報了幾天的臺風像跟海在慪氣似的,一連幾天黑著天,悶得知了在樹杈里一天到晚瞎嚷嚷,吵得我無法入睡。
這天半夜,船身搖晃得厲害,波濤在船外拍打著船,我意識到不對勁,起身出船。半夜,海上起了颶風,一整排的船被海浪推搡著,揪扯著往海里拉。因上半夜風平浪靜沒有特別加固,好幾只船的錨松了,在海浪里顛簸、晃動。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了郭妮。我轉頭朝她租的那只船看去,心里咯噔了一下,船已經明顯脫離海岸,在海浪中顛簸,像一只受驚的牛,毫無方向地不停撞向旁邊的船只。
郭妮的雙手緊緊按住粉紅的雨披,在風中貓著腰,仍然幾次被風撲倒在地。我跳下船,巨浪把我掀翻在海里。風浪太大了。我?guī)状伪伙L浪撲倒,掙扎著上岸,渾身發(fā)抖。風聲中,我隱約聽見郭妮聲嘶力竭地喊我。我離海岸近,也熟悉海浪,在海浪推搡間,趁了個空隙成功脫險。
“沒事。我可以把我的船借你。”
郭妮瘦弱的身子在風中單薄得像一片無著落的葉子。
“不用了。”她的目光緊緊盯著海上那只同樣飄零如一葉的船只,“也許,我真不該回來。”
“想太多了。走吧,餓了沒?我們吃點東西去。”
說完,我抖落身上的海水,攬著郭妮朝岸邊的一家餐廳走去。風差點將我們倆掀倒在地。郭妮渾身冰涼,我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指尖同樣冰涼。我緊緊拽著,用手心的溫度暖一下她的手。兩個人也吃不了多少,我點了一道筍干和一碗米粉燉鴨湯,暖和一下身心。
郭妮的目光一直纏繞在窗外的海面上。
颶風后,我把郭妮的船從海上拉回來。那天,海邊上圍了一群人,卻沒有一個人肯上船幫忙。拋錨時,我低頭往前走。說實話,我不愿意別人看著我。我聽見我媽在人群里解釋著:“這孩子打小就熱心腸。”還有一個婦女的聲音嗤笑著,說:“看吧,女人上船,受責罰了吧。這下要賠不少了。”旁邊的一群人低笑著附和。我煩躁不已,借力使勁把錨拋在岸上。郭妮的船原本就是舊的,不像別的船一樣用大鐵鏈拴著,而是用多股纜繩紐結一起形成粗纜繩拴著,因此,不是很牢固,又經過臺風和海水的摧殘,“吧嗒”一下在我手里散開了。
郭妮的船成了某種預示的警告,在海邊人家掀起一股風暴的同時,也掀翻了郭妮的生活。她每天頂著大太陽在海邊登記船受損情況,按損賠償。據說,郭妮沒有討價還價,照單全收。
她的抗拒是無聲無息的,沒有聲響卻能讓人感受到夏天的焦躁。這天,我聽說她搬回文婆的簡易房里。我決定去找她,把船借給她。簡易房的空間大,隔了三間。文婆見我來,收起桌子上的一碟菜干,說:“郭妮走了。”
我一愣,又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極了,只得往外走。剛走幾步,我又忍不住問:“郭妮去哪里了?什么時候走的?”
“她說走,沒人攔得住她。”文婆說,“女人上船是不可以的。她偏不信。”
“她去哪里了?”
“她從來不告訴我這些。她要回來,要走,沒人攔得住她。”
過了一陣子,阿杰叔把郭妮租的船重新收拾了一番,依舊靠在岸邊。我每天遙望著它,想著郭妮應該又回到那個沒有海腥味的城市,或者是其他沒有海腥味的城市。某一天晚上,我凝望著它,似乎看見了郭妮的那一瞥,目光灼灼地尋我而來。
遠處,海風陣陣。一切都和平常無異。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者簡介
安方,本名翁曉玲,1984年生,福建福清人,小學教師。已出版長篇小說《長角的花羚羊》,長篇童話《月光下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