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致辭五則（2019—2023）

讓我們在虛空中擊掌立約

2015級的同學們，臨別一語贈諸君：

經過人文學院四年的浸染，我充分相信你們的人品，不擔心你們馬上會隨波逐流，我所擔心的，恰是僅憑血氣之勇，不知隱忍，不懂權謀（權變之權），徒增無謂犧牲。多少純潔青年幾經辜負一變則為犬儒，從惡如崩，以報復性的惡意，成為表演性的有哲學的壞人；我還擔心，你們一旦學會了隱忍與權變，懂得了與黑暗周旋的技術，卻在虛與委蛇的推杯換盞中嘗到甜頭，漸漸迷失本心和初衷。

不管怎樣，我都勸你們不要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因為這貌似小得，實則所失者大，太劃不來，既不利己，也不精致。

人文學院不看重所謂成功。多少年之后，你若依然正直，哪怕已然完全記不得野草花邊，鄭玄喬叟，以為巴金姓巴老舍姓老，忘了八大山人到底是幾個人，分不清昆汀和科恩兄弟，《詩經》背成“呦呦鹿鳴，荷葉浮萍”，都不要緊，你仍是文學院的好學生。若你不幸大富大貴，也不必太自卑，只要不是踩著他人白骨踏上成功的階梯，你大可放下身段，悄悄前來，嘗一嘗我辦公室的好茶。但是，不要領導引路、隨從拎包前呼后擁地衣錦還鄉來緬懷青春，更不要讓秘書聯系我，如果那樣，也請找我的秘書聯系。不過，我沒有秘書。

人文學院的畢業生們，我請你們，斷不可沾染官僚主義的公文腔調，那是對你所學專業的羞辱。我相信已經給你們做出了示范，除非刀架在脖子上，我決不說污穢的套話，你們聽我說過嗎？當然，如你不幸做了某領導的秘書，那就只好先忍兩年，我暫時原諒你。

決不可喜歡開會（學術研討會不算），不可喜歡主席臺，做報告，裝模作樣對“下屬”做指示。如果你哪天發覺自己上癮了，請默默把我拉黑。

決不可利用權勢與社會資源欺負他人，尤其不可輕薄異性——女生別忙鼓掌，也包括未來的女局長“米兔”男下屬。

我希望你們即使身陷生計的勞碌，也不要忘記探索未知世界的興趣，向往另外的公正社會的熱情，以及在現有條件下審慎行動的勇氣與智慧。說不定改變未來中國的賢人將從你們中間產生，如有余力，莫忘院訓“理解社會，改變世界”。當然，首要的任務是不被世界所輕易改變，如果抵擋不住，那就請讓改變的過程慢些，再慢些。這是學院留給你們的最后一份試卷。相信我，這世界近期若干年會越變越糟，我對此充滿信心。

還要交待最重要的一條：不要放任你的體重！畢業之后你會發現這種挑戰很嚴峻。我敢打賭，終有一天，你們會懷念海大食堂的。

請記住人文學院給你們的三樣財富，它們是：判斷力，愛潔凈之物的本能，以及不怕熱的身板——你們將來工作的地方一定更涼快，海大四年給了你們大半生的清涼，幸福不？

最后，讓我們在虛空中擊掌立約，十年后，我將在社科樓中庭樹下等你們，唯愿那時，你還能認得人文學院，更愿那時，人文學院還能認得你。

楊過，你還敢不敢來？

光芒是我們唯一能給

你的禮物

——給人文傳播學院2020屆畢業生的云上致辭

去年的典禮在禮堂，今年的典禮在云端。中國大地的電磁場就是我們的畢業禮堂。

今天，你們畢業了，但也是從今天起，你們的大學才開始，生活的大學。

后浪們，當你們興致勃勃地沖上岸邊時，迎接你們的，或許是千年不變的沙灘，它宛如無物之陣，悄無聲息地吸掉了你的豪情，化解了你的沖勁，甚至，你還會和礁石迎頭相撞，你的嬌嫩的自尊心被撞得粉碎。

這可能就是你人生大學的第一課或導學課。剛剛走出象牙塔，猛然置身人潮洶涌的十字街頭，你肯定不太適應。乍離安逸舒適區，一時或許難以招架風沙撲面。何況，還會有沒碰到過的打擊，意料之外的挫折。

后浪們，不要喪，不必玻璃心，幾年學院鍛造，這不過是最后的淬礪工序。

你們不會有多少人從事專業對口的工作，這完全不必遺憾。相反，如果你完全技術化地從事了所謂專業，更不要說混成了業務精湛卻沒良心的“磚家”，反倒是真正辜負了你在人文學院所接受的教育。

君子不器。

人文學院教給你的最重要技能是終生學習的能力，不斷掌握新知識的能力，以及以總體化的視野運用多種技能，服務于更高目標的能力。除了核物理等特殊領域，各種知識現學都來得及，而且，這世界上原子彈已經夠多，更重要的問題是如何管理它們。

人文學院還教會了你如何運用你的身體。原裝的生理裝置只有在精神陶冶和文化打磨之后，才真正成為屬人的“器官”，在其中，理性沉淀為本能——那是省略了曲折復雜的運算環節，直達問題核心的強大心智。你們重新獲得了直覺，可以憑氣味和觀感判定一個人的心性和一件事的是非對錯。

畢業后請繼續愛護和磨煉你的眼睛、耳朵和鼻粘膜，最重要的是，要愛護你最重要的身體部件——膝蓋。它是你身上也是世界上最嬌嫩的器官，盡量少用——它的用途僅限于打羽毛球或跑步。

去吧！尋找并創造自己的思想偶像，然后打碎，再創造，直至消滅一切偶像！思想偶像只是你們的繭，是繩索和階梯，是攀登絕峰中途的一杯老鹽檸檬水。畢業時，你們的老師已被超越，你們要創造自己的新偶像了。

中華五千年文明得以延續至今，因為一直有人舍身求法，有人拼命硬干，還因為有更多的人如影隨形，簞食壺漿，傳遞薪火；更因為有數不盡的人十里長街，默默相送。中國革命的成功來源于此，改革開放的成功亦來源于此，未來的希望仍將來源于此。一切的政治，最終拼的都是人心。人心在，才有善治，才有未來，文明中國的真正崛起才會成為現實。這需要你們去充實那個龐大的基數，需要你們的心力，需要你們的表率。

所以請你們不要隨便涂紅臉蛋加入流行歌曲的合唱隊，身姿風騷地融入整齊劃一的廣場舞，這并不符合你們人文學院畢業生的人設。面對啟蒙的思想敲詐和帽子橫飛的精神勒索，請大家謹記輔導員強調的防騙心法：不接聽，不圍觀，不討論，不轉賬。不要看標簽，左派右派，不如正派，要用你的嗅覺辨別氣味。請你們不要點開標題驚悚的文章，看到熱點社會新聞也別急著轉發——一般第二天就反轉了，關注些正經的公眾號，如“文藝批評”“保馬”和“海螺”。

中國的前進，要拼優秀青年的比例和概率。純潔的青年總會不斷被污染，不斷流失，這是常態。但總會有一部分留下來，總會有一部分堅持得久一些，正如陣地沖鋒，不斷有人倒下和退出，也不斷有人接替和沖上去。如果這一拉鋸過程能持續，后續力量跟上，總會達到一個平衡點。人文學院的作用，就是不斷造就這樣的青年，不單為一個學院，也為一個大學，也為一個社會。

一切學問，最終目的都是“理解社會，改變世界”。

理解社會，并不僅指理解當下的現實本身，它還包括費孝通的中國，章太炎的中國，顧炎武的中國，魏源的中國，王陽明的中國。它既包括六億神州楊柳萬千條，還包括靈魂的黑暗和精神奴役的創傷。中國是復雜的。任何的盲目樂觀或悲觀失望都可能導向歧途。正如章北海的父親在智子無所不在的目光下一再強調的那樣，“要多想”。只有理解社會的總體結構，才能看清自己作為后浪的普通一朵的位置，才能獲得自我意識，才可能在將來打破“西部世界”的輪回。后浪們，我并不羨慕你們，作為全球化時代的諸眾之一，我愿與你們一同前進。

全球范圍內，普遍增長的幻覺搭建的黃金年代已經過去了，你們這一代中國人必須探索新的道路了，“要多想。在那之前，要多想”。

你們必須成為真正的后浪，這不是你們愿不愿意的事兒。你們還將是種子，去照亮更多人。你們自帶光芒，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世界的改變。

從今天起，你們也將成為教育者，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的：“教育的本質意味著：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推動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一個靈魂。”你們即使不著一語，也將教育你們的子女，你們的朋友，一切接觸你們的人。

不要使這種光芒暗淡。

這種光芒是人文學院給你的教養，我們唯一能給你的禮物。

人文學院給你的教養將寫在你的臉上和舉手投足之間，我將永遠記得你們臉上的光亮，那是莎士比亞和湯顯祖給你的，是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賢給你的，是韓少功、王安憶和陳映真給你的，是馬克思和魯迅給你的，不管自然顏值高低，沒有人能無視那種光輝。只要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沒人能輕易忘掉你容顏。

要用心愛護好自己的容顏。千萬別長成你年輕時討厭的模樣！從今天起，長成什么模樣，要由你自己決定了，不用再感謝父母，不必再抱怨基因。是一身油膩，還是滿面清新，完全由你選擇。不知不覺間長歪，在未來校友會遭遇“車禍現場”，何其驚悚。辜負少年心，即使富且貴，有何成功可言？腰纏十萬貫，包機下海南，最終卻找不到自己的rose bud。千與千尋，不要忘記你的名字！

每年的畢業季，我都會有收獲的喜悅，我看見新一批種子撒向大地。請你們做一顆不腐朽的種子，在歲月的侵蝕中，守護好內心，默默等待開花的季節。作為歷史的中間物，我的職業榮譽，不是個人的學術成就，而在于未來，世界因你們而改變。

對于個體來說，即使不開花又有什么要緊？只要你充實了那個龐大的基數，只要無悔于心，有所不為，仍不失為完滿的人生。生活并不容易，事急從權，為了孩子的奶粉而違心低頭，并不丟人，但為了名車豪宅、抓獎搶“帽子”而不擇手段，則讓我們人文學院看不起。不要以為暗室人不知，網上有記憶，人心有監控。愿諸位，無論順逆，不要辜負此世真情；趁著年輕，好好珍惜人間美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凡事不可雙標，做人不能CNN。此時，校園池塘里蓮花盛放，蘇軾依然站立在十字路口，十年后歸來，讓我們面無愧色地共同走過。

我知道，你會永遠記得上鋪或下鋪的兄弟或姐妹，以這樣平靜的方式各自天涯，出乎你們的預料。說好的長亭短亭呢？寫好腳本的十八相送呢？戲精們和新冠病毒的梁子算是結下了。你當然更難忘合法的初戀，不管結局如何，請珍惜一起走過的日子。還有欲語還休的表白，既已錯過，就讓它永存心底。就此別過。

永遠記住世紀大橋的夕陽吧。

他年木棉盛開，等你歸來。

去吧，成為張無忌！

——送給2021屆同學

人文傳播學院眾弟子：

你們即將離開冰火島，踏入江湖，臨別之際，為師只有一語相贈：去吧，成為張無忌！

成為張無忌，首先要仁。仁，就是推己及人，能與人通感與共情。不通即不仁，所以氣血阻滯，肢體無覺就叫麻木不仁。“沒有同情，沒有熱”，即為不仁。

但成為張無忌，重要的卻不在其仁，而在其力量。

做個有力量的仁者。此前我一直在教你善良，此刻我要教你去擁有力量。

人文學院的同學往往迷戀講道理，但這個世界真正重要的，卻是讓道理去擁有劍，更快的劍。其實就算講道理，紀曉芙也從來沒贏過丁敏君。批判的武器永遠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真正的強大在于，長劍在手，明明可以不必和你講道理，卻偏偏要和你講道理。

去擁有劍，那些物質性的保證，那些讓你擺脫必然性的束縛，獲得施展空間的自由；那些支持你改變世界的資源。

要扛住這一過程的腐蝕。倚天劍是雙刃的，它也會傷了持劍者，多少人在屠龍的過程中自己慢慢墮落為惡龍。如果內力不足，勉強運用乾坤大挪移，往往會危及自身。

所以，成為張無忌，真正的要害在于：神功練就，初志不改；身懷利刃，殺心不起。

張無忌所受的傷害何其多，他后來的傷害力又何其強。但他沒有走謝遜的道路，睚眥必報，不問青紅；也沒有重復楊過的路線，以高冷和孤傲與世界為敵。張無忌始終沒有被仇恨所扭曲，一直保持著仁的清明理性，沒有被情緒綁架，沒有被私利蒙住雙眼。面對死死糾纏的圓音，天下無敵的張無忌本可以輕而易舉將其斃于掌下，但是，他卻克制了胸中怒氣，將其輕輕放下。

這一放，才真正成就了張無忌，無比強大的張無忌。

屠龍刀是用來對付成昆的，更是對付自己的。人一闊，臉就變，變化會有的，只是你不覺得，這種毒，仿佛十香軟筋散無色無臭，甚至還帶著醉仙靈芙的香氣。聽慣了表揚你會有天縱神明的幻覺，你會覺得社會優勢地位理所應當，種種待遇是對你努力的回報和天賦的獎賞。而其實，你小小的輝煌履歷不過是一份結構性剝奪的野蠻記錄罷了。

這是一切油膩的根源。正如西華子們，明明很普通卻偏偏很自信。請記住，門派、師承、輩份、學位、財富、職階，都不能讓你變得更聰明，卻足以使你變得更愚蠢。

時時勤拂拭，以人為鑒，在你成長過程中，經常觀察同輩人在酒桌上的嘴臉吧。

記住金庸宇宙的一條定律，武功越高，對店小二越客氣，而一進店就大呼小叫的，很快就領盒飯。

把你的驕傲和強烈的自尊留給那些自以為是、趾高氣揚的江湖精英吧，比如，一出場必讓研究生捧劍端琴的昆侖學者何太沖，或混進無產階級干部隊伍的丐幫長老陳友諒。

真正強大的力量是獨立的，獨立于任何的PC，獨立于流行的聲浪。只有這樣，張無忌才能站立在光明頂上排難解紛。不必有狹隘的門戶之見，立場劃線，預定正邪之分。六大門派，多有奸邪之徒，頭號大反派成昆，混進了北清的少林派；985華山派鮮于通，堪稱完美的渣男；武二代杰青宋青書，不過是個腐敗了的學生會主席。相反，魔教卻不乏磊落之士，常遇春、彭瑩玉，都是好漢子，逍遙二仙，小節不拘而大節不虧，即使青翼蝠王，不得已吸人血也決不先講大道理。

不必效法唯我正義的滅絕師太，你沒有權利將好生活強加于人。我就不喜歡別人給我夾菜！

俠的成長，一般要弒父，但射雕三部曲的三個主角，卻都是失去父親的孩子。如果說郭靖一直活得像父親，楊過則一直在尋找父親，而張無忌卻始終拒絕成為父親。郭靖與楊過，從儒至道，再到張無忌，算是接近了釋家的境界。拯救與逍遙，如果說郭靖只活在集體中，那么楊過則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在俠之大者和快意恩仇兩端之間，只有張無忌允執其中，以佛家的心胸，道家的態度，做儒家的事業。時有糾結又甘愿承當，他是放不開的楊過和個體意識覺醒的郭靖。

張無忌的道路，就是將明教理想與華夏文明相結合的道路。做民族的事業，卻懷著一顆世界的心。統戰六大派，和明教搞民族統一戰線，穿插著談談戀愛，和蒙古的郡主敏敏特穆爾或波斯灣的秘書長小昭說走就走。獨立自主搞實踐，對摩尼international的號令有所不受，終使圣火令花落中土。

相對于古墓朋克的神雕大俠酷帥風格，張無忌從來不背偶像派包袱，一直保持著鄰家小哥的簡約主義；相對于圣火熊熊的彌賽亞精神，他從來不失世俗的人間煙火氣；相對于驅除韃虜的民族革命，他又胸懷天下，兼愛非攻，憐世人憂患實多。他長懷不忍之心，放不下責任，卻又享受df9187f679fff379c7d52f88517d67ae悠長的獨處，懂得珍惜細小的善意。他的缺點，都是優點超過限度造成的。

我太理解，我院弟子都想做楊過，但請不要這么任性，不要隨便把江湖讓給朱重八。

張無忌，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善決斷，對此，女生意見最大。唯二的缺點是有點討好型人格，有時無原則講恕道。對玄冥二老下手太輕，真對不起自己。禁不住周芷若三句忽悠，活該你被各種PUA。

仁者要避免好心辦壞事。在極端情境中，唯有霹靂手段，方是菩薩心腸，這才是真正的仁。我院諸君，如果你們中間真的出現了掌千萬人生死，擔共同體存續之大責任的VIP，希望你跨越張無忌陷阱，做好船長。

但我還是請你不要僅僅成為冷峻的prince/princess。希望你仍保留著張無忌的溫和柔軟，溫而厲，威而不猛。即使成了張教主還會像無忌哥哥那樣和楊不悔說話。

我不希望你以偉大責任的名義，心安理得地犧牲少數和無辜者，我希望你永遠像張無忌一樣保持猶疑與糾結。請你不要把他人轉化為數字，也請你自己不要變成新聞里的符號，我要你永遠不屏蔽班級的朋友圈，聽聽我們吐槽的聲音。

你可能并不愿意承擔這一切，也好，不必勉強去做大大小小的張教主，那就成為普普通通的阿牛哥吧，甚至早早上了靈蛇島，與阿離廝守一生。但即使這樣，也請別忘了：生活不妨佛系，胸中卻不可徹底丟了佛心。如果你自顧不睱，那就全力關心糧食和蔬菜吧。他日相逢，不必愧于做了自了漢，更不必羞于沒有豪宅珍饈，只須給我們，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無力改變更多，至少可以像貝錦儀，在丁敏君欺負紀曉芙時，勸解幾句；在落井下石的奚落聲中，默不作聲，然后給落淚的紀姑娘以安慰。在滅絕師太和丁敏君要對幼女楊不悔斬草除根時，想辦法放她一條生路。

我之所以讓你們做張無忌，不是因為他工于社會學的梯云縱，而是因為他有平常心，不論順逆，積極爭取，對結果坦然承受。不要因為普遍的內卷和一時的挫折而輕易躺平，一躺下可能就再也沒有力量站起。有一種幸福叫做奮斗之后的疲倦，無論成敗。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即使兩手空空，只要追求過，明白了機運和天賦的限度，年華就算不曾虛度，面對大河無須羞愧。

一要生存，二要發展，三要讓別人生存和發展。先安頓好自己的生活，積攢力量，再和同道們一起去改變規則。想想范遙。

愛惜你的生命與健康。只有首先愛自己，才會愛別人，才有能力愛別人。像張無忌一樣學習醫理，多識毒物，不要說你沒遇到蝶谷軍事醫學研究所所長胡青牛，人家張無忌基本靠資料室自學加摸索式實踐——雖然實習造成三級醫療事故，治壞了常遇春。文科生也要了解現代醫理，至少要看明白體檢報告上面數值的科學意義；不妨研究研究高級的傳統養生哲學，好好讀讀《黃帝內經》，不要迷信特殊形狀和顏色的食物，更不必在意長輩轉發的題目帶感嘆號的文章。其實你們也不必刻意養生——少年人肯定要揮霍一下，只要不透支青春、花樣作死就行了：酗酒、闖紅燈、駕駛改裝摩托飆車，甚至三合一，酒駕飆車闖紅燈；或者狂吃垃圾食品，徹夜打游戲，甚至抱著全家桶“開封菜”，通宵“吃雞”、打“農藥”。如果因為這些原因掛了，我一點都不心疼你。我只是有點心疼我自己，可惜了我點燈熬油給你批作業、改論文。

還有因為失戀而想不開的，真是窩囊廢！你看看人家郭襄，戀愛失敗就開創了峨嵋派；再看看林朝英，情場失意干脆創立了古墓派。自暴自棄、消沉淪喪，只不過是證明了自己是廢物點心，印證了男（女）友離開你的正確性。讓自己活得像個人，自然會有人來愛你。別聽抖音、快手在戀愛攻略上瞎嘚嘚，張無忌從沒主動追過誰。宋青書倒是挺會撩，卻活成人人唾棄的舔狗，最后連自己的天靈蓋都沒保住。

少做無益身心之事，無助于武功升級的純消遣盡量克制一下。打牌、下棋可以，低級玩法就不要沉溺了：斗地主、跑得快、拖拉機、摜蛋、夠級，以及牌九和搓麻……還是適可而止。玩也要認真點，要像張無忌自學九陽神功和乾坤大挪移那樣，看書研習，循序漸進，象棋、圍棋要打譜，橋牌要約些正經牌友。體育愛好當然更好，推薦你打羽毛球，不過請認真規范地練一練，不要老說我只為出出汗；跑步也很好，但是別瞎跑，裝備和技術講究點，別小肚子沒減下來，先把小腿肚子跑變形，剛堅持半個月，就傷了半月板；如果去健身房要對自己狠一點，不要只為發個圈，更不要以為辦了卡就算是練了，直到老板卷款跑了才發現還沒開始。

臨別不知所言。還有些話暫時說不得，說不得也。將來私聊。

我所說的這些，于實戰可能并無用處，正如謝遜在冰火島上讓張無忌背誦的心法，它的用途在未來。我勸你，不要聽那些江湖的速成口訣，七傷拳練不得，千蛛萬毒手不能碰，《九陰真經》須慎看。江湖從來不只是黑暗森林的劍快刀沉，還有隱形的道義法則。那些無處不在的同類的眼神的確認，才是決定你運氣的基礎。張無忌的心性決定了他一生風口，猿猴都會幫他。從短線和局部看，仁者會輸給套路，但從長線和總體看，仁者大概率開掛。

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

讓我們一起修煉吧！終生修煉。

從今以后，你要學會判斷真知并善于學習，還要學會遺忘，忘掉那些教條的知識和知識的教條！不要成為數據庫王語嫣，快點練就揮灑自如的銀鉤鐵畫。過幾年你或許會明白，要練成太極神功，不取決于還記住多少，而取決于已忘掉多少。

離開冰火島，踏入江湖，迎接你的首先是病毒的襲擊，張無忌，你會生幾場大病才能獲得免疫力，你甚至還會遭受玄冥神掌的暴擊。你也會遭逢成功人士何太沖、班淑嫻們的輕蔑白眼，見識基層暴徒簡捷、薛公遠們的饑餓綠眼；你還會聞到綠柳山莊的香氣，目睹萬安寺的火焰。而且，如果運氣好的話，你的初戀可能還會是白富美朱九真。當然，你也會遇到殷梨亭、紀曉芙、常遇春、小昭和趙敏，會經歷脫胎換骨的成長，以不斷增長的力氣，推開一扇扇石門……

不管怎樣，你終將踏入中原，去吧，媽寶、師寶、輔導員寶的時代永遠終結了。你可能會陷入彷徨無依的黑暗地穴一籌莫展，旁邊還有趙敏的刁難；當然也會不斷迎來欣悅的波峰，高興得恰如騎車過校園減速帶，禁不住跳了起來。

波急浪險，風疾云高，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終須你自己去體會。

經歷這一切，你才能，長嘯深谷，振衣高岡，目送飛鴻，濯足長流。

登高壯觀天地間，躍身人海，在人間眾生的關聯之中，重新認識自己，重新塑造你和你的世界。這樣，你才能成為你，張——無——忌。

理解社會，改變世界。

江湖再見！

2021年5月21日

海甸冰火島

用心學葉問

——給人文學院2022屆畢業生

諸君：

今日一別，你們離開校園，恰如葉問走出佛山。

早年的葉問，衣食無憂，醉心習武，悠游象牙塔，不過是一個武癡。

讓葉問成為一代宗師的，是生活。

葉問：我七歲學拳，四十之前，未見過高山。到第一次碰到，發現原來最難越過的是生活。

我不想矯情地說，你們這一代很難。社會發展的紅利被我們70后透支了，擠占了你們的生存空間。我沒資格灌雞湯。

我保證不給你們畫餅。餅早給葉問掰斷了。

不過，我還是要說，只有在紅塵中打過滾，歷過劫，見識過各種各樣的人，才算真正讀了大學。哪一代都一樣。

從今以后，挑水、劈柴都是練功，菜市場也是人間的道場。學于圣人，斯為賢人；學于賢人，斯為君子；學于眾人，斯為圣人。

走出校園，要開始虛心學于眾人。

金樓上的下九流，多少英雄豪杰！

以謙遜姿態學于眾人。

謙卦之象，地底有山，空谷藏峰。

謙，是要去學會知天命，但不認命。不像當年80后，我命由我不由天。你們不妨，有工作先干著，沒有也別擺爛。有機會就努力，沒機會就先茍著。不要輕舉妄動。老板沒了，也不要輕易自己當老板。家里有礦隨你，負債萬萬不可。別給自己挖坑。

這種意義上的躺平，我決不反對。但是，別真在家躺著。窩在家里長了，會破壞父慈子孝的溫馨氛圍，多出去鍛煉，跑步成本很低，總行吧？當然也可能還真不行，呵呵，那就在家跳跳《本草綱目》吧，多干點家務。少喝點奶茶，那幾塊青春期腹肌遺址，能多留幾天就多留幾天。

這叫社會面躺平，動態躺平。

不管哪種狀態，哪種姿式，都要多觀察社會，讀書思考。韜光養晦，“躺”精蓄銳。茍起來，不是狗起來。猥瑣發育，君子豹變，其文蔚也。

你們更需要另一種努力。社會欲望可以躺下，心不能躺下。深山靜坐，不是為了養成怠惰之氣，是為了站起來走出去。

謙者，潛龍勿用，有所不為，以待天時。

謙，不是小人的故作低調，不是鄉愿的抹稀泥。

謙，更不是無原則退讓。底線不容觸碰，先禮后兵。必要時果斷出手，決不拖泥帶水。堅決施以詠春拳飽和攻擊。

任何時候都不要自視甚高。自我膨脹到四處踢館，孰不知，被踢的正是你。千萬不要在早餐攤上打聽誰最能打，“淦”倒第一好揚名立萬，本以為實力輾壓，最后發現搞不定，小丑竟是我自己。

人生大病，一個傲字。

唯有仁者能謙。夫慈，故能勇。對于強大的敵人，真正的戰勝，是和你不一樣！決不是，長大后就成了你；更不要學杜蘭特，打不過就加入。

不被對手所改變，不被對手的黑暗所沾染，這才是真正的戰勝。這種勝利，三浦和龍卷風們不懂。

積累你的武力值。自強不息而鳴謙。

要定。定，傳導至腳下，凝聚為目光。對陣之際，葉問總是腳跟先著地，淵渟岳峙，腳底從未輕飄虛浮。他的目光溫潤而從容，堅定而明澈。光而不耀，從不游移。

君子之道，文質彬彬，有經有權。江湖法則，有儒有法，有里有面。一陰一陽之謂道。手段因人因勢而異，不能一根筋。但須記住，丁連山的詭道，“一線天”的里子，不是不能用，必須警戒它的限度和危險，否則不知不覺就走向了馬三。立身之本，決不能依賴小手段。不是逼急了不使撩陰腳。

艱難之時，更須定住心神。

定而后能靜。靜下來，避免被外力裹脅。

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到底想做什么樣的人。

財務自由的黃四郎，你真的愿意做嗎？

你的人生，敢打開評論區嗎？

學于眾人，決不是沉溺在塵埃里。

即使在最落魄的時刻，葉問都沒有脫下長衫。

畢業之后，生活可能是艱難的，但這可能并非最嚴峻的挑戰。真正的考驗在幾年后，你小有所成之時。不必羨慕過早的成功，人生最危險的莫過于，天生美貌，少年得志。心性浮動之際，虛邪賊風，最易乘隙而入。那時，塞壬的歌聲，才無力抵御。

守住底線，多點耐心，你們等得起。

事上磨。

像葉問一樣，在事上磨。

實地用功，就是格物致知，過了這一關，才能手格猛虎。這就是功夫。與日本軍車擦肩而過的落寞身影，到小宇宙大爆發的擂臺決戰，有著必然的邏輯。

一切功夫，都是正心。

誠心正意，存養我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接通天地眾生，才能體會人間大同。

君子不遷怒，冤有頭，債有主，不以一人負我而怨及他人。也不要制裁小動物，小貓咪能有什么壞心思？

葉問：我一輩子沒掛過招牌，對我而言，武術是大同的，千拳歸一路。

不必爭拳法的高下，比誰更能打。拆除隔閡，破去門戶之見，才能博采眾長。不能見不得別人好，更不能比爛。各家都學，我只會億點點。

葉問：其實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強求全，等于固步自封。所謂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進步。

來到香港的葉問穿過西裝，卻為詠春開出一片新天地，于是才有了Bruce Lee。如果固守門戶，縱使抱著孔子牌位，依舊會斷了香火。潤，決不能丟了本心。

練武讀書，都是為了見眾生。

登堂入室，滿心歡喜，這是見自己；獨上高樓，知天地悠悠，人外有人，遙想無窮的遠方，這是見天地；在人群中體會一沙一世界，萬川映月，“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這才是見眾生。

宮二，和早年葉問一樣，只見自己，最多能窺見到天地之一角。不破掉我執，雖然也可登高望盡天涯路，終差一個驀然回首——這才是真正的老猿掛印回首望。

宮家八卦拳，終于隨宮二煙消云散，無緣普渡眾生。但，失傳不失傳，就那么重要嗎？

宮二：武學千年，煙消云散的事，我們見得還少么？憑什么宮家的就不能絕？

武，功夫，門派，都不是根本。再快的拳也快不過槍子兒，再快的槍子兒也勝不過人心，心在，國就不會滅。

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

關公使大刀，深夜讀《春秋》。

葉問其實是個文人。他應屬于人文學院。反之，真正的讀書人也是大武者。五百年來，真的萬人敵，改天換地的武者并不帶刀佩槍。

繼續傳燈。

如果習武只是為了爭輸贏，好勇斗狠，一門心思想著大殺四方，十步殺一人，不如不學。如果讀書成了私玩，搖頭晃腦，耽于記誦，俱樂部里自嗨，讀書何益？如果學術只滿足于嘴上講論，紙上浮文，不過是冒認道統，終會墮落為以理繩人，甚至以理殺人，以意見殺人，自以為是地去網暴。

不悟這一節，雖破書萬卷，不過是個四腳書櫥；行萬里路，無非是個忙于自拍的觀光客。如此，你在人文學院學了幾年，還是學了個寂寞。反倒不如鄉野荷鋤，尚能保留一點質樸天性；在上手狀態中操持家計，或許能守住殘存的天真良知。

讀圣賢書，所為何事？得其神髓，不讀書又有何妨？萬拳歸宗，各種套路只是一種程式和儀軌，是參禪的打坐，是思想的瑜伽。葉問擊打木人樁，也是在磨煉心性。

畢業后，不可拿這套花拳繡腿去騙人。看看葉問，生計所迫，開館授徒，但是決不教舞獅，不教江湖賣藝。

提防偽士，慎聽后世經師的解經。

天下為公，是眾生心意相通，四海之內皆兄弟。

好多重大課題，不過是挖墳的功夫。樸學的意義，在于直達圣人之意：知人論世，才能體味經書背后眾生創榛辟莽的步履。像孟子一樣反對霸道的人間法則，借用馬恩的目光穿透法蘭西的霧月和德意志的神話，順著二十八畫生的手指去看百舸爭流、萬山紅遍。

經，要推開大門讀，拿到十字街頭去讀。

舊經新經，六經皆史。

文質相復，擺蕩前行，文明之光，照耀人間三千年，不絕如線。而今它正在經受考驗。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向葉問學習吧，繼續傳燈。

臨別之際，作為師父，我也鄭重地交待給你們。能力有大小，心燈不滅，就是圣賢。春風楊柳萬千條，人人盡可為舜堯。滿街都是圣人。

一點一滴，無數心力，便會造就新的時勢。

葉問接續的是宮寶森的事業。

宮寶森不是想當英雄，是想造時勢。現在這爐子里，需要這根新柴。

你，就是這根新柴。

當然，我知道，你們中，會有人在經受生活的毒打后，失去正直和同情心。一再被社會和他人辜負，你會痛哭一夜，發下毒誓，決絕地告別善良，告別理想。

如果真是這樣，我會為將來的你心疼，更為你遺憾。

我不怪你。真的，我能理解，非常非常理解。必須承認，當今的世界，并不總是鼓勵你做一個好人。甚至，時間也不能還你公正。

我相信，將來，你會屢遭誤解，沒人知道你的委屈。我只想提醒你，到那時，請重溫宮二的那句話：“天知道，地知道，我爹知道，別人可以沒有規矩，咱們有。”

是的，咱們人文學院必須有！

這，沒什么道理好講。

臨行之前，我請諸君再認真看看學院的匾。

別忘了，當初，可是你哭著鬧著說，教練，我要學人文。

該來的都會來，該經歷的都會經歷。沒人能代替。也不必怕。

最后，謹以宮老爹的話贈予諸君：

今日一別，往后的路，你是一步一擂臺。希望你，拼一口氣，點一盞燈。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燈就有人。

十年之后歸來，有些話，我再說與你聽。相信火候已到。

那時，我再給你看八卦六十四手！

2022年5月25日

海南大學

注：本文事跡僅依據《一代宗師》（王家衛導演）和《葉問》系列（甄子丹主演）。

看懂《三體》再畢業

——給人文學院2023屆畢業生

諸君：

臨別之際，沒有更多祝福。重溫《三體》，對諸位有所望焉。

重回樸素

望諸君暫且放下“文明”教養，恢復少年的“樸素性”。

學院式人文教育，是有代價的。它會讓你們軟弱，“文明”甚至成為生存的障礙。但是，我要告訴你們，讀書的目的是為了更強，不是損毀生命力。要警惕文明的包袱，分辨“知識”對于人生的利弊。想想冥王星上的人類文明博物館吧。拋開布爾喬亞情調和文藝腔，不必炫耀“茴”字的四種寫法，重新掌握那些讓你強壯的知識，重回剛健質樸的心靈。

從現在起，要恢復被學究們刻意壓制的本能，喚醒你身上沉睡的愛彌兒。收起你對不夠精致的常識的輕慢，將汪淼的高深理論和史強的樸素經驗結合起來。

“宇宙不是童話。”

放下你好學生的人設，走出校門，可能要穿越一段晦暗的森林。十幾年來，“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讓你忽視了一個普通真相：人間有黑暗，世上有壞人。

校園里的世界是開了美顏的。去認識世界的多面性和人性的復雜性，不要做柳宗元諷喻的臨江之麋。

未經錘煉的善是脆弱的，未經淬火的高潔是靠不住的。皎皎者易污。溫室里成長的“善”，隱藏著巨大風險，往往是，最初有多純潔，最后就多污濁；最初有多善良，最后就多邪惡；最初有多理性，最后就多瘋狂；最初有多理想主義，最后就多犬儒和頹廢。失望與怨恨，塑造了ETO統帥葉文潔。走火入魔的白左伊文斯，也曾是物種平等主義道德家。天使與魔鬼，有時只在一念之間。只有蹚過污泥濁水，經歷了背叛，見證過人性的黑暗面，才能成就真正的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它是病后之珠，它是沉香被克服的傷。

“理解社會”，冷靜對待世間之惡。不要讓善良限制了你的想象力。面對惡人的瘋狂輸出，不必渾身發抖原地爆炸，從此三觀盡毀性情大改。去認識黑暗吧，既能理性面對惡的存在，又能在朗朗星空下，感受齊家屯的溫暖燈火。

見素抱樸，真不絕俗。你們抽象的形而上學，需要注入史強的實踐智慧和行動能力，以及他對鹵煮的熱愛。從物質世界和直接經驗中得來的洞察力，粗糙而強悍的生命哲學，才是學院理論的源泉和基座。不要刻意維護淑女的形象，做個率性而樸素的艾AA。

讀書人要與人民群眾相結合，是指與大史這樣的群眾相結合，網絡噴子、烏合庸眾，你多看一眼就算輸了。

千萬不要成為葉文潔、伊文斯和維德，也不要成為程心。不必學習羅輯和章北海，也不能簡單地退回史強。文質彬彬，過猶不及，要做就做褚巖吧，勇敢而節制，清醒而果決。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

走出無故事王國

畢業，就是走出無故事王國，望諸位大膽沖出饕餮海，擁有自己的故事，開始自己的歷史。有故事就有風險，生存總要遭遇挑戰。但是，除卻生死，皆為小事。不要像楊冬和汪淼那樣，世界觀一碰就崩塌。“天塌下來照常生活”，不要信邪，即使整個宇宙都為你閃爍。

生存第一。先要有生存，其他的才能有所附麗。

熱愛生命，不要隨隨便便置身險境。自己少犯錯誤，也盡量不給別人犯錯誤的機會。過馬路還在刷手機，你就那么信任司機和駕校？

學會生存，最重要的是學會識別人。不要指望壞人良心發現。戲劇影視中的人性陡轉，本是我們一再拆解的套路，如果輕易上頭，反受其害，那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我們整天研究修辭和話術，如果被別人騙了感情，你是不是打我臉？也不要迷信話語的力量，過高估計影響別人世界觀的魅力。適時放棄說服的幻想。弧矢之利，才能翦商。不必濫施博愛與慷慨，只把它聚攏起來，留給值得之人。

要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在一起，但是，也要記得，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里。

不要像三體人一樣思想透明，和盤托出。一定要因人而異。對于真正的同道友朋，可以竟夜長談，推心置腹；而對于雷志成和白沐霖，則要關緊心扉。

不能自保莫助人，記住乘飛機時的安全須知：幫助別人之前，請先戴好自己的氧氣面罩。

不必幻想“溫柔地走進那個良夜”。歷史不會終結，生存，是永恒的斗爭。個人如此，文明共同體亦如此。愛與美的神話，恰恰是三體人的計劃。謹慎使用寬容的美德。不要讓愛與仁慈成為教條，成為致幻劑，成為單方面約束自我的精神枷鎖。要警惕情感的勒索和道德的綁架，遠離信念的放債者。

拒絕任何的思想鋼印。這就是我們學院的思想鋼印。

菩薩低眉，金剛怒目。美好與光明，必須借助火與力，為自己開辟生存空間。精神家園不在過去，而在未來。我們需要的是未來史學。不必幻想帶著地球家園去流浪，尋找某處定居之所。地球無時不在流浪之中。“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太陽系，又在圍繞銀河質點旋轉，第三旋臂掠過無盡汗漫。所有的星光在加速膨脹中飛馳而去，終將消失在光錐之外，時空的彼岸。沒有穩定，一切也沒有注定，拉普拉斯小妖早已無處容身。只有意外才不意外，哪里來的歲月靜好？

宇宙的盡頭不是考編。

我也想說，愿你們，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可是，多少怨憎會，多少求不得，多少愛別離！人生常態，總要面對。不過，你遭遇的每一次打擊，都包含著神秘啟示。這需要自己去破解，你是自己的破壁人。

人生無常，大腸包小腸。羅輯被葉文潔選中的首要原因，不是聰明，而是放得開的天性、豁得出去的勁頭和滿不在乎的大氣。那些不會享受生活的，不會犧牲；那些沒在紅塵中打過滾的，也不會得道；那些不能淺的，必不能深；那些放得下的，才懂認真。

“讓自己快樂，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但是，總有些責任，走心又走腎；總有些心愿，超越一切計算；總有些人，讓我們軟弱，也讓我們堅強。

從學園下到真實的社會，你要盡快適應周遭的光線。全球的亂紀元已經來臨，不要總想著脫水，上香也無濟于事。任何安全聲明都無效，黑域和脫鉤也無法躲避二向箔的攻擊。生存論意義上的戰斗，無可逃避。你們，我們，過去，將來，都一樣。

穿越黑暗森林

望諸位記得，生存是第一要務，但生存并不是一切。

《三體》不過是隱微的寓言。戰國之世不足以言大同，大劉遙遙呼應了康有為。心事浩茫，故作警世危言。矯枉過正，以偏補偏。一首詩嚇不跑孫傳芳，辜鴻銘才呼喚機關槍。讀書人都被逼成了金鐵工業黨。“黑暗森林”是偏執的刻意夸張，不過是想表達對五百年文明法則的反諷。千萬別相信大劉，尤其是自述和訪談——他曾信誓旦旦地說“我寫科幻小說的目的不是用它來隱喻和批判現實”（《三體》英文版后記）。哈！這也行。999。《三體》，一鍵三連，一騙十年。別看他裝出一副能吃人的冷酷，不過是在表演。真正吃人的，從來不說，他們只是，月黑風高，悄悄磨刀。姓劉的都愛騙人。抱歉，我也騙了你們三年。

《三體》不是職場生存秘籍，不是生意場的競爭寶典，它是“一本為所有人而又不為任何人的書”。劉慈欣不是高啟強。

經天緯地，照臨四方，齊物平等，那是未來之事，是當世不能說的隱痛，是必須深埋的秘密，是只能珍藏在靈泊最深處的夢。高維田園的復歸還遙遙無期。

直陳現實黑暗的，往往是理想主義者，真正的虛無主義者才滿口純文學，《三體》“反射文學”專門輸出溫暖的雞湯。有道德的生命如何生存下去？這恰恰是仁者才會焦慮的問題。好人最易得抑郁癥。

大劉無意專黑程心。云天明愛上的，會是反面人物嗎？活得最長的才是一號主人公呀。為什么是程心？

對程心有批判，是對好人怒其不爭。正如對維德有表揚，卻是對壞人有條件的肯定。程心的政治天真，緣于不懂經與權的辯證，分不清大仁與小仁。她不明白，在政治的大鼎里，須剛柔配伍，寬猛相濟。天理與人道，包含著理性權衡和小心拿捏。中西圣人皆重術數、音樂與射馭，是有原因的。術數把握正義原則與功利主義計算之間的取舍，永無最優解；馭車則是以理性約束欲望的黑馬與情感的白馬，中道而行。樂律是對情感的數學結構的直觀，發而中節；射術則不過是中庸之道的調試訓練，中者中也。

程心的錯誤，根子還在仁學的本本主義，愛心大泛濫，偏離了中道。意志薄弱，既喪失了審慎，又喪失了決斷力。

你們要拋棄的是教條主義，而不是仁本身。

宋襄公固然可笑，卻自有其高貴。三體人為了生存不惜一切，那種生活，值得過嗎？

說到底，程心不是拯救者，而是被拯救者。所以，人類毀滅之后，大劉讓她選擇響應宇宙歸零。曲終奏雅，反抗絕望，程心代表人類文明，加入回歸運動，嘗試打破黑暗森林的鐵屋子，中斷雪國列車的無盡循環，叫停饑餓的權力游戲，重啟宇宙法則。

羅輯曾對莊顏說：“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這并不是一句戀人絮語，而是說出了這個世界值得被拯救的原因，解釋了羅輯執劍的動力。

守衛和保存程心，恰是羅輯的邏輯終點。羅輯的犧牲最終是為了成就充塞宇宙的仁心（成心）。

我們要理解大劉作為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感情。這是劉慈欣小說最深的密鑰。羅輯與程心，章北海與東方延緒（東方延續）隱含著父女關系，父親并不想讓女兒承受責任，甚至真相，他們無法接受女兒成為“成熟”的林云。大劉啊，無可救藥的直男老爹，《三體》，只不過講了一個樸素的心愿，他要舉起女兒看藍天。

在人類的最后殘陽中，羅輯目送程心遠離，我們能領會這慈父的目光嗎？羅輯們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正是為了放程心們到光明的地方去。恰如長兄深水王子解放露珠公主，讓她攜長帆（對位關一帆）走出無故事王國。

太陽系向二維跌落后，程心中斷與羅輯的最后通訊，啟動光速模式飛向DX3906恒星。全宇宙的星光，正如逝去的文明，壓向前窗。面對扭曲著滑向碗底的星空，程心或許能明白羅輯犧牲的意義，明白他的苦心孤詣。

多么痛的領悟。

程心自有她的價值，她不該承擔羅輯的使命。依其本性，她自有應做之事。她是宇宙的書記員，負責記下《時間之外的往事》，它既是所有歷史的元歷史，也是人類文明的反省書。程心將它放進漂流瓶，留給了另一個宇宙的我們。

不要被《三體》表面的冷酷所迷惑。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章北海的高貴不在于堅忍與縝密，而在于最后幾秒的猶豫和故意的延宕，在于那句“孩子們，這事兒就由我來做吧”。而羅輯的偉大也不在于冷酷的威懾力，而在于威懾力永不滿格，那一絲波動里藏著莊顏和女兒。羅輯和章北海，都是歷史的中間物，是宴之敖者，是既有文明秩序的自我放逐者。他們是，懸在深淵之上的繩索。

所以，羅輯對三體1379號監聽員說：“我有一個夢，也許有一天，燦爛的陽光能照進黑暗森林。”

讓黑暗森林透進光，開辟林中路。只有贏得這場勝利，并善加看護，我們才能擁有宇宙的森林，使之成為安居之地。森林才能向我們敞開另一種面貌。

我是穿過那片林子來的，

披著迷濛的春雨。

我還要穿過那片林子回去，

夜色將比春雨更加迷濛。

（人文學院前輩學人萌萌詩句）

增援未來

《三體》，如果讀出了韓非背后的孔子，霍布斯背后的盧梭，大概就算已讀懂。可以畢業了。該下到黑暗森林了。

黑暗森林是一個成長的環節，不要怕沾染夜色，你只需守住最核心的部分。素以為絢，繪事后素。你們太潔白，需要補充灰色；你們太純凈，需要加入各種礦物質。

我不要你們“歸來仍是少年”，我要你們歸來時，帶著章北海的眼睛，其中幽幽的光芒，我不再能看透；或像云天明一樣，歷經三體世界磨礪，仍一往情深，會跟我們講述別人聽不懂的赫爾辛根默斯肯。

我只希望你們，面對魔鬼的召喚和試探，內心堅定，保持微笑，不要回答。

2023，人類世界進入危機紀元15年，你們即將畢業。不久前，地球觀測到三體艦隊踏過第二雪地的腳印，章北海所在的特遣隊進入冬眠。

你們的任務也是去增援未來。作為上個世紀的公元人，我有常偉思一樣的感受：與諸君的相聚已經很幸運了，代我向未來的你們問好吧。

給歲月以文明，也給文明以歲月。

做好面壁者，隱身在人群之中。智子和MOSS無法窺破我們目光對接時的約定。要多想，當大地的法失效之后，超大空間的法將誕生。為了文明的重生，藍色空間號將不得不進行一場太空奧德賽。

人間正道，終不可阻擋。宇宙會重啟，數學規律會改變，光速將被重新設定。不過，對于正在到來的大低谷，你們最好有所準備。

“原諒我只能說這么多。我只能告訴你，在那之前，要多想。”

諸君，“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們一定還能再相見”。

危機紀元15年六月于地球南冥

資料寫作者：劉復生，學者、海南大學教授，現居海口。以上資料由寫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