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奇幻美學的一次演繹

《封神第一部》2023年暑期檔上映后，迅速成為全民熱議的現(xiàn)象級作品，都期待著第二部能在今年暑假上映。5月17日，導演烏爾善回應《封神第二部》上映時間，表示由于后期工作量與視效難度的升級，第二部無法趕在今年暑期與大家見面，預計2025年在國內(nèi)上映。

再看《封神第一部》（以下簡稱《封神》），大多數(shù)年輕觀者恐怕都是被該片在東方奇幻美學營造上的功夫所折服，乃至生出認同之感：中國還能拍出這樣的電影！該片雖有不足，但其歷史意義大于影片實際意義。我覺得此言不無道理。《封神》斥資30億，塑造了眾多震撼視效與宏偉場面，開場的冀州之戰(zhàn)無疑一上來就震撼了觀眾。拋開劇作方面的不足，電影《封神》，顯然在東方奇幻電影宇宙建構中達到了一定水準，且具有一種標志性的意義。

為了能夠深入談論我國東方奇幻之美學，我覺得有必要返身到電影誕生伊始。彼時，特別是美國的格里菲斯拍出了《一個國家的誕生》這樣的敘事片之時代，對于電影的本性（為再現(xiàn)現(xiàn)實，或者進行假定性的虛構表現(xiàn)）的探討一直為理論家眾說紛紜（最突出的爭論，當數(shù)延續(xù)至今的譬如安德烈·巴贊、安德魯·達德利為代表的理論家所奉行的索引派，和對虛擬影像和虛構性更有感覺的技術派學者的爭論）。至今，電影的現(xiàn)實主義品質(zhì)或者表現(xiàn)主義品質(zhì)——哪種更為體現(xiàn)電影的本體性，也仍未達到蓋棺論定的程度。

毋庸置疑，中華民族自己的電影，一直在探索何為中國電影的語言、何以用這種語言表意的問題。譬如，在中國電影的開端，在“影戲”概念先行下的電影實踐，大量取材自小說戲劇的作品粗制濫造，層出不窮，讓后來的電影作者一度引以為戒。之后的中國電影——在何為再現(xiàn)“中國性”、何為虛構敘事的框架里，可以說反復實踐，不斷探索。更有難免矯枉過正之舉。哪怕在第五代導演、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中，也可以看到一種不平衡和不穩(wěn)定，且矛盾重重。譬如，第五代導演一直在偽民俗性和弱化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諸如此類的負面評價中左右逢源。一些導演以反映社會生活的現(xiàn)實題材為初衷，想要表達中國人批判現(xiàn)實色彩的憂慮或憤慨，卻被批判為南轅北轍；一些導演想要回歸民俗，卻在敘事中缺乏呈現(xiàn)國民心中真正的民族之聲之技法和高度；一些作品為時為事的創(chuàng)作理念難免帶有說教性質(zhì)，從而與以“精神娛樂”為目的的觀眾隔了一層窗戶紙。

但好在我國的電影作者從未停止對獨屬于中國的電影的求索，中國電影也渴望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哪怕歧路重重，也難不倒一些先行者的探索跋涉。譬如，張藝謀導演就多次嘗試“詮釋東方美學”，作品卻多有負眾望、飽受爭議；陳凱歌的古裝片也是難以為繼。有道是，“武俠片是中國唯一的類型片”，從現(xiàn)在的電影市場觀之，為滿足觀眾需求，達到商業(yè)目標，古典小說又被大量發(fā)掘。“追光”動畫以《哪吒降世》為開端，開拓著封神宇宙的電影虛構世界，而現(xiàn)在，《封神》的發(fā)行無疑又抬高著觀眾的期望。

為了達到一種契合中國人接受度的民族美學的和諧，《封神》對歷史的還原度和對神話的還原度在我看來應當是最重要、也是最可貴的。如今的觀眾與百年前已然不同，從視覺的角度來說，他們想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國民神話出現(xiàn)在銀幕上而不只是看到神話角色被搬上了銀幕，從思想內(nèi)核的角度來說，他們想看到跳出類型窠臼的、動人的故事、動人的角色——近年以嚴肅文學改編的影視作品屢屢獲得好評足以證明這一點。由此觀之，《封神》選擇的類型化題材無疑壓力巨大，但是，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封神》絕對考究，我們能看到它對奴隸制社會無微不至的映射，姬昌入獄后面上的黥刑，饕餮巨獸的形貌等等，除了這些形象層面的歷史，《封神》對于抽象的歷史內(nèi)核也做了闡述，從西伯侯一家的角度來看，他們無疑是殷商社會中的一股清流：他們愛好禮樂，講求情義，這些都是在周朝建立之后成為主流、奠定華夏文明的重要品質(zhì)，對比之下，殷商王朝的奴役、弒殺可見一斑（這里多提一句，導演對于此處的歷史是有取舍的，司馬遷講“文王拘而演《周易》”，這一著名段落卻選擇舍棄，從影片整體出發(fā)，姬昌的人物形象是以“父親”為核心的，增加其另一重身份反而畫蛇添足）；從姬發(fā)的角度來看，《封神》借由他的世界觀詮釋了父系社會與“父權”，這在中國歷史上無疑占有重要的比重，好在姬發(fā)是個有覺悟、明是非的“子”，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增加了影片的感染力；從紂王、妲己的角度來看，影片絕對賦予了他們新的形象、新的價值，歷史上的紂王絕非昏君、妲己也并非妖狐，他們只是在民間形象被丑化：商紂開疆拓土，使殷商的疆域達到空前，影片的開場就展現(xiàn)了他的勇武善戰(zhàn)、殺伐果決，而妲己則是紅顏禍水、美人薄命。小說中杜撰二人剖胎、敲骨等暴虐情節(jié)也不予展現(xiàn)，比干“剖心”也換了一種向度予以講述。總的來看，《封神》中的紂王不是招人恨的，而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是真正的“一怒而諸侯懼”，娜然飾演的妲己除去美人的嬌艷，更多了靈動的少女氣息，也不是招人恨的，而是惹人憐愛的。對核心人物的解讀與重構無疑賦予了《封神》這個古董原型新鮮的血液，這種對于歷史內(nèi)核的呈現(xiàn)無疑是必要的，正如李少白在《中國電影歷史研究的原則與方法》一文中所說：在過去，中國是沒有真正意義上即再現(xiàn)歷史真實的歷史片，而只有以善惡忠奸為核心立意的“古裝片”。由此觀之，《封神》絕對不只是一部“古裝片”。

該電影的敘事中，借鑒了當今的挪用、致敬、重復差異等后現(xiàn)代技法。譬如，當影片中“昆侖仙境”的場景出現(xiàn)時，觀眾不禁莞爾，這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到1986年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的天庭場景。這也引出了《封神》對于神話的還原度。與歷史內(nèi)容不同，小說中幾乎不會描寫“仙境”是如何如何的，怎樣的仙境才能讓大眾接受，這是讓美術頭疼的問題。在這一點上，《封神》選擇了與《西游記》相似的手段，營造一種神圣、祥和、平衡、純粹的神界。聯(lián)想幾年前的《悟空傳》，那里的神界充滿了煙火氣，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毫無秩序可言，這是不對的，換句話說，修仙成神作為道家思想的最高追求，莊子的《逍遙游》講，成為神仙是要“無所待”的，是淡忘了世間一切的。真正的神界正應是觀眾不容易接受的，因為它排除了一切多余的人間元素，眾神仙吸風露精華為飲食，端坐冥想，場景中平整空明。有意思的是，這種空與無，不但與世間的紛亂形成對比，又和周的禮樂秩序（儒家的立身之本）產(chǎn)生了化學反應，倘若在續(xù)集中繼續(xù)探索挖掘這種反應，對于《封神》這一原型的創(chuàng)作可能是歷史性的。另外，《封神》中出場了幾位神仙，這幾位神仙的斗法，在劇作意義上價值不大，有“澡堂子里買拖鞋”之嫌，但以人間紛爭為主的第一部為了增加可看性，還是選擇加入了哪吒、楊戩、申公豹、雷震子這四位神仙打架，憑借這幾人經(jīng)典的形象作為依托，究竟無傷大雅。

縱觀《封神》全片，可以看出制作團隊無疑抱有巨大的商業(yè)野心。為突出史詩品質(zhì)，影片選擇用旁白的方式開場，拉開這部巨制的帷幕。與之匹配的是宏偉場面和震撼視聽，一起營造了氣勢，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整部影片的這種震撼效果并不能一以貫之。一些地方顯得拖沓和松散。譬如，影片沖突的解決，最后落腳于姬發(fā)的內(nèi)心轉(zhuǎn)變，使得其沖擊力淡化了許多——因為與其說姬發(fā)是主角，不如說他是線索，串聯(lián)起各個勢力，影片前中段是聚焦于紂王妲己的，這兩人最后的溘然淡出使影片失了根骨，觀眾的情感也就不得延續(xù)了，但由于《封神》的續(xù)集還未播出，我們難以評價這種敘事方式的好壞，從我個人角度出發(fā)，我更希望封神系列以塑造周武王生動的、立體的形象為主，展現(xiàn)群像式的各路神仙妖魔為輔，姬發(fā)應當是一個動人的角色。倘若以串珠的方式“還原”封神故事，那就淪為“視覺上的哈根達斯”了。

最后，筆者也承認——中國電影的路還很長。雖然筆者對于這部電影的東方奇幻景觀之營造，說了些溢美之言，但其在人物塑造方面存在的不足，也說明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要講好中國故事誠然是必要的，東方奇觀作為吸引人的手段固然是重要的，但是，幾個因素放在一起衡量，塑造好中國人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