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正火熱

夏日夜晚，正定古城華燈初上，陽和樓在燈光裝點下更顯華麗壯闊。城樓南側一方不大的舞臺上，一名市民唱完一曲《小城故事》，臺下抱著嬰兒的市民和身著漢服的外地游客，紛紛鼓掌喝彩起來。

站在這里，可以望見不遠處的千年臨濟寺澄靈塔。始建于唐的古塔，曾見證禪宗大師的棒喝機鋒，如今，也在靜靜見證古城的自在夏夜。

2024年一季度，正定接待游客1292.72萬人次，同比增長200.23％；門票收入2143.16萬元，同比增長107.63%。這座位于河北省石家莊市北15公里處的縣城不張不揚，何以成為備受青睞的“寶藏小城”？

“露天古建博物館”

1933年4月16日傍晚，一位戴眼鏡、穿西式便服的青年學者帶著助手踏入正定隆興寺，借住在方丈院。兩人放下行李，便攜帶圖紙工具穿梭在各個殿宇。日暮時，古寺幽靜，常能聽見蝙蝠叫聲，但兩人卻不覺得陰森，甚至不時露出欣喜神色。

一周時間，他們早出晚歸，遍尋當地古建筑，進行考察測繪。這兩人，就是建筑學家梁思成和其學生莫宗江。

上世紀30年代，梁思成與中國營造學社同仁共同發起大規模搶救中國古建筑的普查工作。1933年8月，他將首次考察正定的成果整理為《正定古建筑調查紀略》，正定在古建筑領域的價值由此為世人所知。

“第一個以現代人的眼光發現正定這座‘古建藝術寶庫’的，就是梁思成。”河北省文物局原局長張立方說。

在如今的隆興寺方丈院，特意布置了展覽《保護中國古建筑的先驅·梁思成》，以紀念這段佳話。

梁思成一生多次到訪正定，贊譽陽和樓“莊嚴尤過于羅馬君士坦丁的凱旋門”，隆興寺內轉輪藏殿的架構更是宛如宏大樂章，使他“高興到發狂”：“我從未在如此小的地方，如此短的時間內，親眼目睹這么多歷史古跡，其數量之多，年份之久遠，造型之精美，意義之重大，亙古未有……這里仿佛就是一座露天古建博物館。”

如今，6.6平方公里的正定古城內，各級文物保護單位達38處，其中國家級文保單位10處、省級文保單位5處；文物與建筑遺跡從隋朝至民國各個歷史時期皆有留存，組成罕見的“九朝不斷代”古建筑群。

一座小縣城，為何能有如此多的古建筑？

“自唐代至今，正定城就穩定在現址，曾先后作為恒州、成德軍、鎮州、真定府（路）等行政性州府的治所。在石家莊建城之前的1000多年里，河北中部最重要的區域中心城市一直是正定。”正定縣文物保管所所長房樹輝介紹。

正定的地理位置可以溝通京畿與華北平原、經略河北與山西，曾與北京、保定并稱為“北方三雄鎮”，吸引權貴商旅、高僧大德匯聚，是馬可波羅記述中的“貴城”，豐富的建筑遺產便生長在這特殊的地理人文土壤上。

隆興寺是正定古建筑群落中的華彩一章，寺內摩尼殿、天王殿、轉輪藏殿、慈氏閣，均為宋朝建筑。

“摩尼殿被梁先生贊為‘藝臻極品’。1978年大修時，在內槽闌額及斗拱構件上發現了墨書題記，證明它建于北宋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一座寺內有這樣集中、完整的宋朝木構，并能完好保留至今，是十分難得的宋朝佛寺建筑實例。”正定隆興文旅有限公司導游科科長李明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出圈不意外

李明對隆興寺的講解不下萬次。2011年，她進入正定縣文保所導游科，科室內有十余名講解員，負責正定古城里各大國保單位的景區講解工作，她被分到隆興寺。

那時，周圍的人都說她“到了個養老的地方”，因為游客不多，李明一年到頭總是閑在景區辦公室。她把大量時間用在閱讀學習上，發現要講清楚隆興寺一個景區，需涉獵古代建筑史、宗教藝術史，這讓她感到正定這些文物遺存中所含文化的博大精深。

“古城保護不意味著就要把人攆出去，我們要打造的是融合現代生活，有市井煙火氣的古城。”

對比如今的忙碌，13年前的場景恍如隔世。“這兩年，尤其近半年多以來，幾乎沒有淡旺季和節假日工作日之分，游客數量一直維持在高位。”李明說。

“人們去河北旅游，以前更多想起秦皇島、承德避暑山莊，而正定只是一個比較低調的小縣城，不算十分出名。”石家莊市民胡偉彪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記者，“這幾年，明顯感覺到它出圈了。”

2024年4月6日，一名石家莊網友在抖音發布了一段視頻，視頻中，正定小商品夜市打著各式招牌燈箱的上百個攤位整齊排列，煙火氣十足。截至7月1日，該視頻已獲222萬次轉發、1.6億次觀看。

線上流量很快轉變為線下客流，不少外地游客為打卡夜市慕名而來。“五一”假期，正定站客流持續高位，日均到發旅客超4000人次，較日常客流翻了一番，每天平均夜市人流量達2萬人次以上。

表面上看，這似乎是對淄博燒烤、天水麻辣燙“網紅小城秘笈”的復刻，借社交媒體和美食引流，帶來意外的出圈。

但正定其實早有準備。正定市文旅局相關負責人表示，正定小商品夜市已開了12年，火得并不突然，也絕非偶然，而是源自多年的積淀和爆發。

夜市設立之初，攤位管理規定就明確了食品衛生、消防安全等要求。近期人流激增后，又在環境衛生、車輛停放、食品安全、交通指揮、通信等方面加強了部署。《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在現場看到多輛應急通信車、增設的兩個移動衛生間，開市期間并無交通擁堵、垃圾遍地的情況。

“孩子剛放暑假，她在網上看到這里有夜市，我們就想帶她打卡一下美食，一查才知道正定還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古建筑，就把行程從1天拉長到了3天。”一名來自北京的游客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李明看來，正定成為游客眼中的“寶藏小城”，不是一時爆發。

“2017年時，我們十幾個講解員就已經不夠用了。”據李明介紹，2020年，正定縣隆興文化旅游發展有限公司成立，該國有企業成為服務正定文旅發展的平臺，景區講解任務也從縣文保所轉移過來，目前導游科有24名講解員。

“游客增長速度快，不少游客求知欲也很強，古建筑算是小眾專業領域，但隨著人們普遍對優秀傳統文化認識的深入，正定作為‘露天古建博物館’的旅游價值更加凸顯。”李明說。

一眼閱千年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城市。正定的準備不是文旅營銷的一時功夫，而是對古城古韻的長久珍視。

改革開放之初，正定前瞻性地提出“文化興縣”“旅游興縣”戰略，為保護歷史文物資源，實施了一系列措施，如爭取文物修繕資金對隆興寺進行了搶救性修繕、制定文物現場保護規劃。

在城市發展進程中，正定也面臨過古城輪廓遭受沖擊、空間日益擁擠、旅游業態不夠豐富等挑戰。讓文化遺產有尊嚴地復活、有價值地存在，成為破解古城保護與開發難題、加快提升城市品質的關鍵。

拆古建新、拆真建假、過度商業開發，曾是不少地方進行古城古鎮保護開發的誤區，導致“古城不古”、文化個性喪失。為避免出現這種情況，正定確定了“以現狀整修和遺址保護展示為主，整體修復為輔”的工作總基調。

2013年起，在國家文物部門和河北省、石家莊市的支持下，正定加快古城保護提升步伐，從恢復古城風貌讓文物活起來、修舊如舊重現文物風采、片區聯動恢復歷史風貌三項重點工作任務入手，相繼實施城墻保護、陽和樓復建等24項古城風貌恢復、提升、修繕工程，2019年底全部完工。

“我們不盲目復建，不拆舊建新，重保護、輕包裝，重整體、輕干預，貫徹本真保護。”房樹輝說。

在開元寺南遺址，玻璃展景墻將考古現場罩住，遺址緊挨行人步道，不時有來往的市民和游客透過玻璃望進去。

低頭看向考古坑內，不同朝代文化層均畫線標注，層層疊壓出歲月的厚度，抬頭看向西北側，便是開元寺須彌塔和鐘樓，給人兩種不同的“一眼閱千年”體驗。

走入始建于東魏的開元寺，要向下邁20余級臺階，古塔與鐘樓均始建于唐，安然矗立在與如今街面有近3米落差、1000多年前的地面上，和考古遺址標注的文化層彼此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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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門地面上，石板高低不一，幾道車轍深深刻在石板縫隙間，這里是古時運送糧草的必經之路。古城“本真”的歷史痕跡便如此展示著。西城門和北城門保護工程，則圍繞城墻修建了遺址公園，旁邊修筑環形道路，兼顧了文物保護和環境提升。

2017年以來，正定動遷24個片區、2900余戶居民、30個單位、13家企業，拆除與古城風貌嚴重不符建筑7萬余平方米，拆出的空間用于建設綠地公園和停車場，沒有一處用于商業開發。

小街巷提升改造、新建9處“口袋公園”……城市更新與城市品質提升iTmmCiyDttM+dGFlTYVEY0HkDwvvo7c1MF2jHfdjcxc=，均和恢復古城風貌相輔相成，使正定的人居環境大大改善。2024年3月，“正定縣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項目”被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授予2023年度中國人居環境范例獎。

如今，若登上城樓，廣惠寺華塔、臨濟寺澄靈塔、天寧寺凌霄塔、開元寺須彌塔盡收眼底，古城輪廓線與天際線清晰，人們悠游在城關城垛、中軸街道、綠地公園……“登得上城樓、望得見古塔、記得住鄉愁”已經實現。

主客共享

“古城保護不意味著就要把人攆出去，我們要打造的是融合現代生活，有市井煙火氣的古城。”正定縣住房和城鄉建設局相關負責人說。

站在正定中山西路和燕趙大街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一個特殊的指示路牌，指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四個方向各有五個景點名稱。路口周圍，燒賣、饸饹、缸爐燒餅、八大碗、熱切丸子等各類地方特色餐飲鋪鱗次櫛比，從路口向南行，一路上還有不少漢服店。

路口不遠處一家燒餅店店主告訴《瞭望東方周刊》，30多年前這附近是一片蘆葦地，古建筑在其中顯得很頹敗：“現在整個古城規整了，古塔一到晚上被燈光照亮，特別好看，好多外地游客會買一個燒餅和古塔合個照，也把我們這些本地小吃店的生意帶火了。”

夜晚，在陽和樓前的文化廣場，市民游客可以聽評劇，也可以自發報名上臺，演唱想唱的曲目。金元時期，這里曾是元雜劇的創生和演藝中心之一，如今則是城景一體、主客共享的惠民舞臺所在。

在陽和樓南側，有一處集純凈水、溫開水、熱水、休息座椅、220V充電電源及USB充電接口于一體的直飲水點景觀亭。夏日午后天氣炎熱，不少游客在這里取水乘涼。漫步正定街頭，像這樣的直飲水點共有18處，在南城門、陽和樓、廣惠寺、榮國府等景區周邊都可見到。

在冬季，正定還曾分批次、分區域為景區周邊、公園廣場、主要干道的休閑長椅安裝保暖坐墊300余個。

“很多舉措都在細節上，就是想讓來到正定的人都覺得舒服自在、不虛此行，喜歡上這里。”正定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成玉紅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2017年，正定縣委、縣政府帶頭拆除機關大院圍墻，向社會免費開放內部停車場、開水間和廁所。此后，利用拆遷拆違騰出的空間新建一批停車場，并在馬路臺沿上、沿街門店前統一施劃停車位。如今，全城免費停車位達到4.48萬個。

“具有較強文化屬性、人文資源家底更厚的城市，哪怕體量小，但若小而美、小而精，適居宜游，也會表現亮眼。”南開大學旅游與服務學院教授馬曉龍對《瞭望東方周刊》說。

據攜程數據，2024年“五一”假期，正定整體旅游訂單量同比增長90%，酒店訂單量同比增長105%，門票訂單量同比增長62%。

2019年，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單霽翔曾登上正定古城南城門，看著夜景感慨：“這么多市民和游客能在晚上走出來，說明古城風貌和環境整治的效果融入了日常生活，人們已經把古城作為生活的一部分了。”

“當文化遺產就在市民的生活里，使他們可以對游客自豪地說‘這就是我們正定、我們的文化遺產’，當游客愿意來到這里，來了不想走、走了還想來，才可算是將文化遺產保護好了。”單霽翔說，“正定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