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但凡了解一點古人類學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在人類進化尚未被大眾普遍理解的時代,人類學家特別需要這樣一個化石硬證據,來展示人類是從更原始的形態進化而來的。露西這個時候出現,保存得如此“完整”,各種形態表型符合古人類學家對人類祖先的所有想象,便毫無爭議地成為“人類老祖母”。
露西當然是古老的,她已經逝去了300多萬年,比所有的傳統人類都古老,《超體》這樣的科幻電影進一步助推人類深刻記住露西作為最古老人類的形象。但是從另一方面講,露西又是后現代的,帶著工業風的,是迅速發展的科學用以對抗保守蒙昧的傳統的利器。在這種時代背景下,露西的地位已經超越了科學本身的意義,而有了更多的社會學意義。任何對其“人類老祖母”的身份的質疑,都可能被有意無意地曲解為對科學的冒犯。事實上,這種定義的比喻性的形式,就已經暗含了科學之外的態度,更多的是一種社會性認知層面的描述,而不是嚴謹的科學定義。所以用“嚴謹”的科學分析來反對這種社會認知的描述,并不是平等的交流,卻是對其時代意義的否定,可能會有負面影響。
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隨著越來越多古人類化石的出土,人類的譜系變得越來越清晰,露西這位“老祖母”到底是“生母”還是“姨母”,變成了不得不回答的問題。早期的人類進化的宣傳,都強調了人類“由原始到現代”的進化方向,而忽略甚至漠視了人類譜系諸多分支的多樣化過程。在這種思維模式下,各種人類物種會按照形態被對號入座地排成一條直線,其中的關系只有直系的“祖先-后裔”。所以,但凡比現代人類更古老的形態,都會被認為是人類的直接祖先。甚至這種思維也演變成了各個地區隔離演化的c2b343ca8176abbb066d4c6cb129a568觀點:每個地區的古人類也必然是當地現代人的直系祖先。同樣的,各地獨立演化論的支持者也試圖將其與民族主義掛鉤,賦予其社會學意義。現在我們知道,各地獨立演化的觀點已經被遺傳學和古人類學的系統性證據所證偽了,其科學性和社會性的積極意義都不存在。而露西的身份問題,則遠遠超過了現代人類群體分化的歷史,與任何狹隘的民族觀都沒有絲毫關系,而是純粹的人類對自身起源真相的探索。
一個系統中的結構,譬如人類演化的譜系結構,在系統中的單元較少的時候是無法判斷的,只有在單元越來越多的時候才能構建得準確。但大部分情況中,系統中的單元永遠不可能被全部觀察到,而我們也不可能因此不構建結構,不去認識系統,所以只能先根據有限的單元構建初步的系統結構模型,并根據不斷增加的單元來優化調整結構模型。這就類似于“貝葉斯方法”,也是絕大多數科學研究的基本路徑。在人族(Hominini)中,當我們只看到兩個單元的時候,我們只能畫出一條直線“露西(南猿)—我們(人)”。而當我們看到了八個單元(圖邁人、千禧人、地猿、南猿、傍人、平臉人、人、黑猩猩),顯然再也沒有理由只畫一條直線將之串聯,而必然是一棵樹。至少有兩個樹枝延伸至今:人和黑猩猩。問題是哪些古人類分別在哪個樹枝上,目前可以依據的只有化石所遺留的形態表型。同樣的,測量的表型越多得到的結果越準,如果能夠在外形表型之外得到其遺留的分子表型(例如古蛋白質),達到表型組層級的分析,無疑將得到最準確的譜系結構。從目前的大量數據看,露西都不像是我們的直系“祖母”,甚至其直立行走的能力都值得懷疑——露西的股骨頸體夾角遠小于更早的千禧人,不符合直立行走的力學要求。
300多萬年前,露西在一棵高高的樹上仰望星空,仿佛在看“綴滿鉆石的天空”,不幸摔下樹來并死亡,卻摔進了“站滿人類的長河”。在擁擠的人群中,我們應可以找見祖母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