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舞蹈可能是人類歷史最悠久的運動之一,但直到2024年巴黎奧運會,舞蹈才第一次成為比賽項目。更有趣的是,躋身奧運會的并不是競技歷史更悠久的國標舞,而是誕生才半個世紀的一種街舞——霹靂舞(breaking)。
如果把奧運會比作一間餐廳,具體的比賽項目就是菜品,菜單設置則是體現這家餐廳經營理念的核心要素。進入21世紀,國際奧委會這個“餐廳主理人”一直試圖把奧運會變成一個適合年輕客群的“創意融合餐廳”,引入霹靂舞,以及上屆東京奧運會開賽的滑板、沖浪、攀巖等項目就是最主要的動作。
但是,修改奧運會的比賽項目,要比更新一本菜單復雜得多。這個過程需要多年的籌謀、自我的改變和犧牲,以及一些運氣。種子在10年前已經埋 下。
從2000年開始的連續5屆奧運會,比賽大項的數量一直比較穩定,基本保持在28個。直到2020年東京奧運會,大項總數才首次突破30個。這樣的趨勢也延續到本屆以及下屆奧運 會。
高頻率引入新項目,實際上是托馬斯·巴赫成為現任國際奧委會主席后才產生的變化,這也是這位前擊劍運動員和體育營銷專家所推動的奧運改革的重要一環。
2013年9月,巴赫接替前任主席羅格時,全球范圍內觀眾對奧運會的熱情正在降低。有意愿申辦奧運會的城市快速減少,2011年截止申請的第32屆奧運會只有6個城市申辦,剛超過10年前的一半。奧運會給主辦城市帶來的經濟效益也迅速下滑,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開始虧損,反而需要主辦城市倒貼錢。
為了提振人們的奧運熱情,必須提高奧運會的商業吸引力。巴赫當過律師,曾為阿迪達斯、西門子等消費品巨頭工作,在加入國際奧委會后,他曾長期負責奧運會轉播版權的銷售工作。他意識到奧運會必須把自己主動“推向年輕人”,不能再期望他們自己找上門來。當選次年他就推動通過了《奧林匹克2020議程》(以下簡稱“《議程》”),總結出40項奧運會改革提議,其中有一條便是直接針對奧運會的比賽項目改革。
這項改革叫“從大項本位轉為小項本位”。要理解這個專業的說法與引入新項目之間的關系,就需要理解奧運會的比賽項目規則。國際奧委會把奧運項目分為大項(spor t)和小項(event)。比如乒乓球是大項,下面包括5個小項,男子單打、女子單打就屬于兩個不同的小項。在巴赫當選奧委會主席之前,奧運會的章程(《奧林匹克憲章》)僅限定大項的數量,要求奧運會的大項總數不超過28個。這間接限制了奧運會項目的更新,因為直接刪除一整個傳統大項的阻力會更大,而受新一代歡迎的新項目,往往又難以支撐一整個大項。在《議程》中,對于大項的總額限制被改為對于小項的總額限制,而小項的總數超過300個。這就大大增加了項目更新換代的靈活 性。
除了“小項本位”,巴赫的賽事改革還有一個重要配套,就是確定新項目的周期。原本奧運會的大項必須在確定主辦城市的同期——也就是奧運會舉辦的7年前——最終敲定,這就使得主辦城市基本沒法干預自己主辦的這一屆奧運會的項目增減。而如今,確定大項的最終時間延長到了每屆奧運會舉辦的3年前。這就給予了主辦城市充分的時間為符合自身需要的項目展開游 說。
這其實呼應了奧運會當時面臨的另一個困境:愿意辦奧運會的城市越來越少。國際奧委會必須想辦法增加辦奧運會對主辦地的吸引力。巴赫的解決方案是“最大化奧委會與利益相關方的協同效應”,用更直白的話說就是讓主辦城市在參賽項目上擁有更多話語權。
東京是新規推行之后的第一個受益者。東京奧運會新增了5個項目,其中棒壘球、空手道都是日本傳統優勢項目,而滑板、攀巖、沖浪也都是在日本有廣泛愛好者的項目,這5個項目為當屆的日本代表團貢獻了6枚金牌和4枚銀牌。
本屆巴黎奧運會新增的也都是主辦方擁有一定優勢的項目。由于這類項目往往在主辦地都有不錯的民眾基礎,選擇這些項目不僅能讓主辦國在獎牌榜上更好看,也能提振奧運會在當地的收視率和影響力。
在大項放開之后,仍需控制參會運動員的總數,避免賽事規模過度膨脹,這一任務便通過縮減小項來完成。相對于砍掉大項,調整小項的壓力要小得多,巴黎奧運會的小項總數為329個,較上屆已減少10個,正在接近國際奧委會將小項總數控制在310個以內的目標。

項目限制放開,讓眾多非奧運項目有更多機會能夠借助全球最具傳播力的賽事平臺擴大自己的影響力。但并不是誰都能登上這份“新菜單”。
在所有加入奧運會的新項目中,霹靂舞是最“新”的一個。只不過,相比于其他新項目,它一開始根本沒有進入奧運會的計劃。
霹靂舞是街舞的一種,從誕生到現在才半個世紀。其英文名“breaking”源于它最初只是在歌曲演唱的非高潮階段(break)助興的舞步,最直觀的特征是強調迅速的旋轉與翻滾,自由度很高,炫技色彩很強,在年輕人中很流行。
不過也正是因為這種顯著的表演屬性,人們很難將它與奧運會上那些擁有一整套評選規范的傳統運動聯想到一起。所以,霹靂舞所屬的“世界舞蹈運動聯合會”(World DancesportFederation,WDSF)一開始根本沒想用霹靂舞來申奧,他們最早想申請的是擁有悠久歷史的拉丁舞。

按照奧運會章程,一項運動要參加奧運會,必須由一個世界性的單項運動協會來申請。WDSF在2015年找到曾在國際奧委會擁有17年工作經驗的體育界資深人士Jean-LaurentBourquin,請他幫忙運作,把舞蹈帶進奧運會。根據《華盛頓郵報》的報道,Bourquin在奧委會內部征詢了意見后給出的反饋卻讓WDSF大吃一驚:“舞蹈進奧運沒問題,但不會是拉丁舞那一類。”按照巴赫的方針,奧運會需要更接近年輕人的舞種。
時任WDSF高層Ken Richards事后回憶,選擇霹靂舞進奧運會“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片難以咽下的苦藥”。當時,在WDSF內部,霹靂舞是一個邊緣項目,甚至在協會的最高委員會中根本沒有霹靂舞分支的代表。但是他們必須要匹配奧委會的傾向。經過內部協商,在2016年的WDSF大會上,該組織決定在瑞士洛桑設立新總部,以便加強和同在洛桑的國際奧委會的接洽,并且委任Bourquin為協會新設的CEO,以直接推動霹靂舞入奧。
雖然國際奧委會內部的風向有利于霹靂舞,要讓奧委會官員真正選定霹靂舞還需要漫長的努力。第一步是進入奧運會的一些“邊緣賽事”。Bourquin先是在2016年推動國際奧委會把霹靂舞納入2018年青奧會項目,讓奧委會官員能夠大規模、面對面地接觸霹靂舞,以打消他們的各種疑慮。霹靂舞選手Moises Rivas至今仍記得他進入賽場后人們表情的變化,“一開始人們的表情有點嫌棄,像是在說‘這也行?’。但沒人走開,看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臉上出現了驚奇。”
霹靂舞在這屆青奧會上獲得的社交媒體聲量超過其他所有運動,也讓國際奧委會主席巴赫印象深刻。之后事情就順利起來,Bourquin開始按照《議程》的要求進一步包裝霹靂舞,強調這項運動和奧運會改革方向的契合度。由于奧運會章程規定運動員總數不得超過10500人,他特意將參賽選手的額度控制在32人(男女對半),以塑造精簡的項目形象。他還著力強調霹靂舞不受場地限制的優勢。在國際奧委會精打細算、節儉辦奧運的宗旨之下,這些都是加分項。到2019年,霹靂舞終于獲批成為奧運會項目。
霹靂舞的申奧之路稱得上順利,某種程度上這是因為它是被奧委會改革方向選中的代表。但是,并不是符合這一方向的項目都能進入奧運會,飛盤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飛盤的國際性組織“世界飛盤聯合會”(World Flying Disc Federation,WFDF)2015年得到國際奧委會認證擁有申奧資格,之后一直試圖成為奧運會比賽項目。按照官方數據,飛盤運動在全球107個國家都有開展,參與人數超過1000萬,從硬指標上看完全符合奧運會對申請項目的要求,但是在最近的2028年洛杉磯奧運會的申報過程中,它不僅沒能成為最終被選中的5個項目之一,連總共包含9個項目的預選名單都沒有擠進去。
WFDF的主席Robert Rauch和Bourquin一樣,熟知《議程》,但他的職業生涯基本和體育無關,做的主要是金融業的債券重組。WFDF的重心在美國,Rauch也常住紐約,他不像Bour qui n那樣擁有深厚的奧委會人脈,也無意尋找擁有類似資歷的人主持申奧,整個組織離國際奧委會的決策層都比較遠。
除此以外,讓飛盤長期無緣奧運會的另一個潛在原因是,新興運動進入奧運會往往需要對自身做一些改造以適應奧運規則,而這種改變未必為從事這種運動的人所樂見。比如飛盤運動的特點之一是強調公平性,比賽不設裁判,碰到爭端由雙方隊員協調解決,這顯然和奧運規則不相容。對于Rauch這樣玩了大半輩子飛盤的人來說,不設裁判的比賽機制就是這項運動的魅力之一,為了奧運會改變這一點并非他的選項。
和飛盤相比,霹靂舞賽制的改變相對較少。Bourquin面對的問題主要是把不同的霹靂舞比賽在賽制細節上的種種差異統一起來,他在任期間推動建立了一套更規范的評分體系,這套WDSF自己的體系推廣落實之后,基本在奧運會中得到沿用。和WDSF舉辦的各類比賽相比,奧運會的霹靂舞項目只是把打分標準從6個縮減為5個,把原本基于全場表現設置的“人格分”(personality)維度取消,改為不打分的一分鐘開場展示環節。

這種試圖把霹靂舞“標準化”的嘗試曾經遭遇過舞者社群的質疑,2017年時超過2000人簽署了一項線上請愿,要求“WDSF把手拿開”,認為WDSF根本沒有資格管理舞者。很多霹靂舞舞者把自己的表演視為藝術而非運動,關注舞蹈本身的表現力,而非競技名次。不過隨著霹靂舞正式入選奧運會,賽事獲得的資金資助越來越多,反對的聲音則越來越少。
對于很多運動來說,為了能加入奧運會,一時的犧牲是值得的。比如在上屆奧運會第一次亮相的攀巖,當時只有男女各一個小項的額度,這迫使國際運動攀巖協會(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Sport Climbing,IFSC)把原本分立的攀石、難度攀巖和速度攀巖合并到一個項目中去,這在當時同樣受到頗多批評。因為這三者要求的運動技能互相之間有一定抵觸,一個攀巖運動員不太可能同時兼顧。
但是IFSC這么做的好處如今已經顯現出來——隨著攀巖獲得奧運會比賽資格,這項運動的聲量見長。不斷升高的熱度幫助攀巖從奧委會爭取到更多的小項名額。速度攀巖在2024年奧運會中已經獨立出來成為新的小項。這某種程度上呼應了當年KenRichards推動霹靂舞申奧時說的,“只要有一項舞蹈進入奧運會,別的舞蹈就也會有機會”。
當然,有新項目進來的同時,也有舊項目出局。最典型的就是擁有一百多年歷史的傳統大項拳擊在2028年奧運會中出局。國際奧委會的理由是拳擊運動的主辦機構國際拳協藐視其提出的建議和指導,內部治理亦存在問題,并且一直沒有糾正,因此在2023年取消其認證資格。而拳擊運動暫時沒有新的被奧委會認證的國際組織可以提出加入奧運會的申請,因而無法入選。
和拳擊類似,舉重、現代五項等傳統項目也碰到過淘汰危機。舉重賽事的主辦機構國際舉重聯合會接受奧委會要求整改并得到認可后,才奪回一度失去的大項資格。現代五項則是通過修改自己的賽事內容,以新的“障礙”項目代替原本涉嫌虐待動物的馬術項目,才保住整個大項。
經過從2014年開始的10年試驗,奧運會新舊項目之間的增減已經形成一套相對穩定的方案,國際奧委會開始設想在夏季奧運會賽場之外開拓新戰場。就在2024年7月,他們宣布2025年將在沙特舉辦首屆奧林匹克電競運動會。電子競技在全球范圍內大約有5億觀眾,而且大多數是年輕人,他們是奧運會必須爭取的對象。但這一線上競技活動放在夏季奧運會賽程中間多少有點不合適,干脆獨立出來專門組織。
田徑、自行車、擊劍、體操、射擊、游泳、舉重、網球——1896年第一屆現代奧運會只有這9個比賽項目。如今128年過去了,奧運會已經是一家風格完全不同的“餐廳”,近20年里出現的新項目,在1896年甚至都還沒誕生。但就像所有有悠久傳統的組織一樣,不斷吸納新東西、改造自我,才是長青的秘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