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歲那年,我考入了上海舞蹈學校。當時,我并不明白舞蹈是什么。我去報考的原因非常簡單:6歲時,我媽送了我一條很漂亮的裙子,我穿上裙子不停地轉圈。3年后,當上海舞蹈學校的招生簡章貼在我所在的嘉興市少年宮時,我想:這不就意味著我可以天天穿著裙子轉圈了嗎?帶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我跨進了舞蹈學校的大門。
真正開始學舞蹈后,我才發現每個人都穿著非常簡單的體操服。我們每天在教室里做“擦地”的動作,就是用腳擦地板。一擦就是一節課,45分鐘;一擦就是8個小時,結束后小腿硬得像石頭一樣;一擦就是6年,腳上全都是繭。
從學校畢業后,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深造,另一個是進團工作。最終,我選擇在舞臺上盡情地去實現我的舞蹈夢。16歲的我,從一名舞蹈生變成了一名舞蹈演員。
對一個舞蹈演員來說,光并不是一個抽象名詞,而是可以看得見、摸得到的。舞臺上最亮的那束光,是為主角而亮的。不管主角到哪兒,這束光都會一直追著,專業術語叫“追光”。但我不曾和任何人提起,我偶爾會害怕這束追光。
剛進舞蹈團時,我是從群舞開始跳起的。兩年后,我如愿以償地擁有了自己主演的第一部舞劇作品《霸王別姬》,我飾演虞姬,主角的這束追光終于照到了我的身上。在興奮之余,18歲的我開始患得患失,擔心明天這束光不會照在我身上,也擔心自己配不上這束光。
《霸王別姬》之后,我成了團里每一部劇的女主角,也成了上海歌舞團的第一批首席演員。然而,我的焦慮并沒有因為一直站在舞臺中央而減少,我更加如履薄冰。上臺的時候,為了保持身體輕盈,我一天都不進食。我不允許自己出錯,不允許一根頭發掉下來。我認為,只有跳得好、更好、足夠好,才可以永遠留住屬于主角的那束光。
就在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只有跳舞這一件事可做的時候,我在排練舞劇時意外受傷了。醫生告訴我:“你不能跳舞了。”那時的我躺在窗簾緊閉的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見不得朋友,見不得家人,更見不得光。我該怎么辦?
有一天,風吹開了窗簾,從一條小小的縫隙里,鉆進來一束淡淡的光。那束光雖然和舞臺上的光相比太微弱了,輕輕柔柔的,卻充滿了力量,一下子擊中和穿透了我。我對自己說:“你在干什么?你是朱潔靜,你要讓自己站起來!”
然后,我拄著拐杖去找導演,對他說:“你一定要等我,我很快會好起來的,我要當女一號。”5個月后,我不但可以站起來,而且可以蹦跶了。但是,導演沒有等我,我回到了角落里。這一次,我在角落里把主要演員的舞段全學完了。直到有一天,導演對我說:“來,站到中間,把主要演員的舞段跳一遍。”
后來的日子里,我又跳了很多舞蹈,還3次登上了春晚舞臺。觀眾席越來越滿。
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開始面臨每一個舞蹈演員都會遭遇的問題——身體機能下降。沒有人可以和時間對抗。當我連跳10個大跳后氣喘吁吁,而身邊年輕的舞者跳完大氣都不喘的時候,我又開始焦慮:我還能跳多久?這束光還會在我身上停留多久?它會不會一點一點暗淡下去?
有段時間,我去參加了一個好玩的節目——《乘風破浪的姐姐》。這段經歷讓我突然明白,舞臺上的光原來不止一束,每個位置都會有光為我而亮,舞臺的中央也并不是視覺的唯一焦點,每個姐姐都散發著自己獨特的光芒,我們都站在自己人生舞臺上的“C位”。
今年4月,舞蹈學校進行了新一輪招生考試。看著來來往往的年輕面孔,我特別想去抱一抱過去的自己。我想對當年那個受傷的自己說:別怕,先恢復,恢復不了咱還可以去開奶茶店或者去考教師資格證;我想對那個在舞臺上緊張、焦慮的自己說:學會享受舞臺、享受角色,導演選擇你,就是因為你跳得很好;我想對那個參加比賽的自己說:盡力就好,輸了一點關系都沒有。
今年,我39歲了。我開始接受自己變得不那么完美。我們總是希望被人認可,但是不要忘了,其實生活是我們自己的,我們要忠于自己的感受。
如今,我登臺前依然會緊張,會焦慮,會睡不著覺,但我不再把這種感受當成洪水猛獸。“光”的英文單詞是light,light也有“松弛的、輕松的”之義。所以,請松弛一點,別把自己束縛在單一的標準里,別錯過身邊的大好風景。光,自然就會出現。
( 火箭熊據朱潔靜在TEDxCEIBS2024年度大會上的演講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