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楷棋 1993年生。詩歌、小說見《星星》《散文詩》《青春》《廣西文學》《飛天》《特區文學》《小小說選刊》等刊物,曾獲逸仙青年文學獎,“明月湖杯”全球科幻主題征文獎,“長江·大學生之歌”詩歌獎等獎項。參加廣東大學生寫作培訓班,廣西文學青年講習班,全國小小說青春筆會等。
魚尾葵和焰火
沒有心事的夏天,也沒有典故。走下去又繼續走下去,直到一些意象大于蟲鳴和目光,我的行走是魚腥味的風。瞳孔的晚霞從呼吸的一刻計時,與石頭的生活方式矛盾。
我彷徨的散步受困于黃昏。沿濱江步道,晚霞和一條斜拉橋保持平衡。時間是土制的砝碼,長出茅草、桉樹和夾竹桃。我的指針漸漸枯萎——當風執拗地從空置的廣場失重。
秋天從一場隔岸焰火開花,那時,我站在一排魚尾葵旁,透過葉隙凝視整座城市。很久,我發覺自身老于失聰的爆鳴,被寂靜排除在外。我恍若無聞般轉身,獨自點算盲道的磚格。
夏天已懸置我的孤寂,沒有心事,也沒有典故,眼睛像瓶樽關住,河水向晚空干涸。
我從瞳孔內部凝視璀璨光輝,沿黑夜拾階而下。
長途夜車
巴士滿載,我逐一審視沒有路牌的臉。他們將在終點前夜到站,這將是平淡漫長的一夜,以至于我從未注意沿街招牌的紅字。
比漆黑更晃眼的白,這夜仿佛降雪,卻無人打掃。
許多疏離的地址擠進黑夜的屏風,像葡萄藤長出彼此懼怕的果實。我從一棵枯棗樹、一座車站辨認過去的距離。那時,有風在肌膚上留下淚痕;那時,你像庭前小草,不斷增添春天的語義。
你會從拉窗的倒影出現,提醒我下車嗎?你會嗎?那些關乎或無涉的意象,被縱容的記憶拼貼成我老去的每一夜。你出現,并用宇宙之外的聲音說出一個溫柔的詞嗎?
拉開窗簾,我的余生只想在你眼中熟睡。
圖書館遺跡
圖書館的遺跡還是圖書館,陽光打進落地玻璃窗,折射出文字的陳夢,關于真理、歷史以及思想的形狀。
書本身不做夢,看書的人也不替它們做,他們一般只是在圖書館吃飯,對著一頁頁紙,用筆吃飯。
圖書館是遺跡,住滿冬眠的書脊。每天有許多雙腳來往,植物們為寂靜著迷。但很少有人趴在桌上睡覺、做夢。
夢中的圖書館,按宇宙的喜好,展示知識,編排書目,暗示讀者:被閱讀過的夢可以選擇不做。所以,圖書館已成為遺跡,盡管書都還活著,盡管仍有陽光、綠葉和呼吸,看起來沒什么不同。
當圖書館成為遺跡,村莊、城市和文明也將成為遺跡。遺跡,就是遺跡。盡管仍有星空、雨季和微風,盡管世界看起來沒什么不同。
熱可可
惘然在于,只有嘴唇親近過微甜的米香,風繼續刮,燈繼續照著。一間南方咖啡館提早春寒。椿樹在窗外,如慈悲的山體罩緊喘息的、力氣很大的人們,他們拼命延長白晝。
末日多出一種溫柔但執拗的比喻。
熱可可還剩小半,客人在夢中搓制泡沫,未合上的書頁讀天花板,讀鐵鑄裝飾的野史,讀桌上木紋、二維碼和室外花圃沾灰的瓷磚,讀某個接近母親的詞。穿綠圍裙的姑娘仍像靦腆的春天等在前臺。
室溫如石沉降,一雙眼睛在角落,依偎自身的陰影取暖。她終于走過來。奇跡被悄悄合上,回到鐵架,與厚薄不一的記憶并列。
我繼續寫字,腕表輕輕地走,宛如杯底殘渣回味著攪拌,綿長。但我意識到,宛如一個旅人在每個重復的黃昏意識到:終有一天,時間也須將我飲盡。
未來紀念碑
一位先知用囈語表達,他站在基座上迎接文明的歷法,碑文用將來時陳述。他長出恒星般堅硬的器官,在廢墟中央倒敘一場風暴。鴿子聽不懂巖石的雄辯:還沒發生的戰爭已經勝利,還沒點亮的燈將要熄滅,還沒出生的人正在變老。
為了瞻仰未來,我躬身填寫一張張申請表。我的腳丈量、調整階梯的寬度,我的手像一束獻花,用敬語記錄一個個名字。他們的死是活在浮雕和展板上,那些不被明天邀請的影子,趁午夜穿越醫院和天橋底的空地。
紀念碑,像商場的廣告牌,從不言語,只是展示。它一直矗立在視線中央,但沒有告訴趕路的人如何抵達。
我穿過菜市場、街道和橋梁,我走進夏天的典禮。我用半輩子兌換沒有副券的船票。一朵如期綻放的花,請蜜蜂停止授粉。落葉不再飄揚,泥土將旗幟埋進黃昏。
先知爬行,學習新的語言。烏云再度凝聚。
滾石書店
一幅現代印刷品堆疊色彩斑斕的意象:奶油摩卡、打字機、蘋果;一棵盆栽桂樹下方,混合果汁倒出一杯濃縮貍花貓。
油墨味的午后,免費贈送的書簽勾勒我對天堂的部分想象。穿堂風為新到的顧客開門,在滾石書店,我們低垂孤獨澆灌的眉梢,在書脊森林尋找悅耳的文字,以及形單影只。
藍調音樂,操弄機械的語言翻譯港口:船帆,攪拌機;工業時代。我閱讀,腦海像嘈雜的酒館坐滿杯盞空置的客人,重復又重復,像初生的天使。我閱讀,面前的皮椅木桌和燈泡也閱讀。神厭倦有限的讀物,我是永恒的棄子。
滾石書店,我們努力遺忘被頁碼標注的時間,再以頁碼的形式活進廊柱陰影下想象綻放的場景,像一顆巨石等待靈感推動。這是與祖先唯一的血緣。我想象有兩百平米的文明史在鐵架陳列,但不再演化自身。當孩子翻閱,他或她,終將在不斷重復的山路上鑿刻自己,宛如一塊石頭反復碾過新的痛苦。
冷色傍晚
咖啡廳,落地玻璃窗,一排梧桐樹不知愛為何物。野孩子牽著夕陽,像條黃狗跑過,街道對岸,紅墻如凝固的浪撲來。
你的戒指有一道傷痕,過于陌生,流淌著橘色的溫暖。離開并排已久的枕頭,如今,我只能猜測。沒有篝火的城市也沒有浪漫,你還記得穿越林海的夜晚嗎?那時,我們過于拘謹,在獵人小屋與暴雪對坐,談拜倫,談存在主義哲學,直到凌晨也熄滅了。
落日逼近,躲在烏云的灌木叢中,像噩夢虎視眈眈地等待世界犯困。最后一次,我們對一個黃昏如此冷漠,除了這支被交換兩次的墨水筆,無物可記。
簽名,我們的名字隔開一寸空白,我沒有勇氣再添上“余生”二字。就像兩顆迷路的小行星,在永恒的黃昏中相撞一瞬,就迫不及待地相互忘記。
紅燈的十字路口
沉默使喧囂向熱鬧應驗。有那么一刻,我們對視并想起離奇的傳說。在這個鋪滿輪胎、安全帽的十字路口,所有人猜測這寂靜是否虛妄,所有的心理活動扭結,被一雙詩意的眼睛編織成炎熱的網,緩緩遮住對未來,對下秒鐘的暢想。
這三秒天使正過境。
城市像宇宙寂寂無聲,等上帝說話,或一個無神論者按喇叭。
許多人走失的廣場
廣場是平等的,所有人都要走路。就算用跑,也快不了多少。
據說已經有許多人在廣場走失。本來,他們計劃用幾小時、幾天、幾個月,甚至一生,在廣場逗留,搭帳篷。他們熱衷討論懸在半空的問題,想種的盆栽,想去的地方,想閱讀的書籍。
于是,許多人走失了。沒走失的人,搭地鐵、汽車,或是飛機,從大早晨趕赴生命安排的晚會,圍繞廣場而建的舞臺。
廣場,城市的心房。
一場表演使演員們累壞了,只有觀眾,那些走失的人們。還在認真觀看,但他們不討論表演本身。而是哲學、植物、游歷和書籍。
在廣場待久了,他們成為廣場。廣場有時很熱鬧,有時靜得連鴿子都不愿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