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沿著這些詩句移動:“從宋詞中慕名而來的,是步伐也無法踩碎的晚風。//它搖落星辰,撩起竹葉,推動一尺素水,裁剪出薄如蟬翼的月光。//它把清涼敷在行人的耳畔,又把迷路的花香,送回露水的故居。或許,它還會帶來虛心的詩意,帶上一片云,教習草木識長在土里的字。//當然,它也注定要帶走一些事物。比如一粒鳥鳴,蒲公英鏤空的修辭,或者是鵝卵石橢圓狀的憂愁。//那時,我只是虔誠地想著,想請它也帶走我多余的愛,去獻給川澤,獻給蒼穹,獻給我身后山巒中慢慢后退的故鄉。”(《晚風的意義》)我知道,這是一次愉悅的閱讀之旅。
翻開《散文詩》上半月版2024年第2期,當我閱讀到頭條《第一文本》重磅推薦的陜西旬陽市90后青年散文詩人向鵬程的散文詩組章《晚風的意義》時,完全被作者新奇、空靈、講究、別致的詩句所折服,以至于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連聲贊好。我驚詫于一個業余從事散文詩創作的文學愛好者,一個手執教鞭,天天與八九歲的孩子們打交道的教師,從內心深處的感受,從生活的多個層面出發,發現并捕捉到如此引人入勝、深沉美妙的詩句來。那些詩句,閃爍薄如蟬翼的月光,沉淀生活的五味,流淌涓涓的素水;有著鵝卵石橢圓形的憂愁、裊裊炊煙升騰的戀鄉,也有著雞鳴狗吠、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只一剎那,它們就抓住了我的好奇心,讓我不得不為詩人扎實的文學功底、細膩的感情與如炬的目光而拍案叫絕。
一個剛剛開始從事散文詩創作的青年,出手不凡,一下筆,就把散文詩這種藝術表現形式,抒寫得如此老辣洗練,其遣詞造句,完全看不出生澀呆滯。他的詩歌語言是鮮活而富有彈性的,他對詞語的鋪排,句與句的組合,所產生的詩歌的語境自然而然,恰如其分。不得不贊嘆作者駕馭語言的輕車熟路。在詩人筆下,他把自己微妙的憂傷情緒、思鄉情結,以及對理想的堅守,對生活的無限熱愛,都通過生活中過濾淘洗的晶亮詩句,一一呈現在讀者面前。
那些語言元素,在詩人靈動機智的調配下,所展現出的語言功能、語言意義和語言特色都發揮到了最佳狀態,叫人在剛剛拿起散文詩文本閱讀時,僅幾行詩句攝入眼底,就有了引人入勝的魔力,讓人忍不住隨著詩人一一展現得楚楚可人的詩章,漸入藝術佳境,領略生活中那些經緯交織的豐富韻致。如《路燈下》:“與太陽終止紛爭以后,蓮花做成的街燈,開始破解身體里光線的奧秘。//那是一種明亮的隱喻,在古銅色的時間里,虛構晚霞們恩賜的法則。//如同拔地而起的金屬,擦亮了遠處弧形的鐘聲。那些被汽笛高舉的燈臺,漸漸學會了用豐沛的內心,沉淀不斷向下的勇氣。//大理石斑駁的喧囂,就這樣一覽無余。//而那些晚歸的人,依舊選擇用沉默丈量時光的距離。他們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一次減法。最后,當減成一顆回憶里的句點時,那只飛蛾就在亮如白晝的人生里,逆光而行。//即使再疼,燈光喚醒的微塵里,也是耀眼的歸途。”瞧瞧,在詩人筆下,這路燈不是一盞普通意義上的路燈,這路燈分明隱藏著多層次的生活內涵與人生深遠的寓意。在這古銅色流動的時間里,那些燈光試與蒼穹中懸掛的星星、月亮相媲美:它們是眾多身體里需要發現和挖掘的奧秘,有著無限明亮的隱喻。這些路燈看似簡單,實則是,它們擁有豐沛的內心,用一次次拼搏、一次次遠行,來丈量抵達向往的距離。甚至,有的生命逆光而行,它們明明知道疼痛,懂得死亡的轉瞬即逝,卻義無反顧,為了堅守維護最初的信仰,而不惜犧牲自我,用小我實現人生的大我。這是生存意義上的升華,是生命涅槃的具體體現。
詩人很善于在尋常事物的表象當中,開拓與探索出事物內部深邃、厚重而高遠的思想境界,豐贍意蘊。在詩人向鵬程筆下,無論他的詩歌文本多么搖曳多姿,葳蕤蓊郁,但當我們用探究的目光,細讀其文本的時候,我們可以洞察出詩人對生活的抒寫與傾瀉情緒之時,不強加對事物的概括或者闡釋總結,而流于表層的膚淺表達。詩人對文本所建構的精神宗旨,是十分明確的。他的散文詩指向性非常清晰明朗,沒有拖泥帶水,模棱兩可。讓我們再來體會一下《途中陣雨》所抒發的生活的哲理性與象征性。
“更多的人,躲進屋檐寄予的厚望,//與那些加速的身影相比,他們是更加從容的那一部分,并不急于達到療傷的目的。//只需要用雨水淋濕的目光掌握平衡://屋外是疾風驟雨顫抖的隱忍;//屋內的人,用咖啡模仿安然和愜意。//直到雨收云散。人們才繼續恢復此前瘦身的規律,一些人落筆東方,另一些人折西而行,探尋這陣雨的哲理。//其實,陣雨和陣痛是一樣的。短暫的傷痛一旦經歷了,就知道天晴的時候,彩虹也滿含慈悲的美。”詩人看似是在寫生活中的陣雨,卻大膽地借雨抒情,借雨訴說人間在遭遇災難時,我們所需要的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一種坦然面對生活遭遇的無畏勇氣,一種在萬千事物中所隱匿的宏大哲理。一旦我們破解了這些藏匿在事物內部的哲理,學會在千奇百怪的磨難中隱忍傷痛,堅韌不拔,勇毅向前,就會抵達陽光的彼岸。很顯然,這種用散文詩表現出來的深刻哲理,比純粹的說教會更加深入人心,如醍醐灌頂,叫人過目不忘。
向鵬程在《晚風的意義》組章中,不但有對生活多層次的折射與發現,而且他目光高遠,對生活底層報以悲憫的情懷。詩人對山川河流裸露的傷痛及可悲的命運深沉的擔憂,毫不掩飾的愁緒,叫人感同身受。“要怎樣才能重新認識一條河?//走進它更咸的背面,還是用手握緊一尾魚越來越薄的童年?//在冬天,一切的薄都名正言順。//落葉、煙花,以及褪色的鳥鳴,紛紛擠在這枯黃的地圖上,傾出畢生的水。沙地里升起的游云,也放棄了骨頭的智慧,成為河床上跌宕的白。//但是,這些都不足以治愈一條河,也無法反哺一條河濕潤的傳承。如同露珠,每次路過早晨,都是新的詞語。//一條河的使命,也從來不會停下。只會以更加疾速的意志,培育兩岸的星辰,和鱗片上脆弱的月光。”(《一條河的使命》)在詩人筆下,他沒有直接道出河流潛在的干涸稀少的命運,但我們可以從作者呈現的詩歌意境、詩歌韻味,準確地感受到詩人煙草般濃郁的憂愁。
向鵬程不僅僅將目光投入在宏大命題中深沉的奧秘身上,他對弱勢群體同樣投去了溫暖關切的目光,叫人欽佩有加。他在《修鞋匠》中寫道:“一只鞋,就可以是整個人的一生。//不斷地用針線縫補,再用膠水粘合,歲月就仿佛完好如初。既沒有留下無端的傷疤,也不需要芬芳來裝飾。//樸素,永遠是最真誠的技藝。//這是修鞋匠積攢了半生的哲學。所以,他手中的黑夜比白天要多。那些被他修補過的黑夜,總能走過一個又一個完美的白天。//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也為我修補了一個黑夜//——用右腿替代緘默的左腿,為我修補了一個堅強且安寧的夜。”
向鵬程對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與探索、挖掘和拓展,對滄海桑田,漫漫人生中宏觀和微觀上的深邃思考,以及對脆弱卑微生命所予以的人間體溫的關注、致敬的眼光,都體現了一個青年散文詩人胸襟中的大格局,這種大格局的形成,會使他的散文詩創作之路,步伐更加穩健,更加廣闊,取得更大的創作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