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樂貓 2000年生于湖北鐘祥。
窗外的樹上長了青苔,顏色很沉,像是雨水敲打后瀝出的淤青。事實上,它們早就存在,并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作為皮膚上的另一棵樹生長。不理會月光的鞣制,耐心地使用綠色修補樟樹的靈魂。
它們早就存在,早過永遠茂盛的塑料草坪,早過濃縮黑夜的熒光顏料,早過我用來遮蓋頭頂?shù)囊簧劝沤丁I踔猎邕^綠的誕生,早過綁在藍與黃之間那根布帛的褶皺。
關(guān)于綠的研究,恐怕無法拯救我的孔雀,它的尾羽,正在爛掉。橋下的青蛇告訴我,這場雨已經(jīng)下得太久——久過多細胞團藻第一次伸出捕食的鞭毛:久過山中松石第一次脫落在曠野的斷口。
鶴雨
雨還是沒停,像誤人了一場漫長的告別。人們身著雨衣,保持距離,輕輕低頭,彼此隱藏悼唁的眼神。
你就這么站在那里,站在那面銹蝕的窗戶前面,霧氣折射后的微光悄悄打薄,你的影子——瘦了。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嚴絲合縫地扣著上臂。肩膀稍稍凸起,勾連鎖骨,圍出一潭不可知的陰,實在適合,在其上立一對亭亭的鶴。
但即使那些鶴真的存在,恐慌的雙翼也無法飛行,半空中掙扎的樣子,像是兩架氫氣不足的軟式飛艇。牽引,也許就是它們能做到的全部,也許能讓你想起那些抬頭的看,也許能慢慢打開一點,你那以微妙弧度閉合的脊椎。
其實,對于一棵樹的生長姿態(tài),并不存在正確與否的判斷,是我過于呆滯么?是我迷信了雷同的力量么?是我早該窺見那根將制成驚堂木的樹枝么?我知道的,我不走近。你守護在那之后的東西珍貴,你不用交予。
只是在后來,某一次分享山竹的時候,我開始從果肉瓣數(shù)的奇偶中學(xué)會計算。我才明白,那些你從我這里取走的光,如此恰好——不比白天少,也不比夜晚多。
悲傷洗印術(shù)
躺在沒開燈的床上,像沉在某間暗室的顯影液底。
不過是亞硫酸鈉的利齒幾口,不過是鹵化銀的咄咄殺心,這都無法使我顫抖。但請你記得,再微弱的光,也能把我摧毀,再多檢查一次好嗎?包括那顆沒有完全熄滅的老式心臟。接下來,一枚一枚地剪,等那些瞬間的影,盤旋著,重新落成我的一部分。
攪拌,當然了,你得攪拌的,就用顛倒首尾的力度來,用捧陶土塑型的弧度來,用漫不經(jīng)心的指尖調(diào)用苛責的詞語來,攪拌,之后,用過去的傷痕將我穩(wěn)定。那么飄忽,那么悲傷,像打開一個空蕩的花梨木盒。
這樣也好,也許你早就痊愈,不需要真的把答案沖洗。被月光晾干之前,我在縫補裂紋時,靜靜地想。
失眠紀實
焦慮之手,穿行在每一片失眠的肺葉,把向往捏成咳嗽的圓,后從喉嚨中一粒粒捻出,敲打進滿墻的灰。雙耳,幾乎被黑暗扯成一只兔子,探聽四周,害怕陷入夢魘守株的埋伏。自寂靜纏繞而上的,只有換季的藤蔓和指尖聞而不見的工業(yè)槐花。
最近總是失眠,白晝的殼太小,容不下夢境舒展,輕輕在床沿磕開,碎裂的聲響脆如雷霆。像魔術(shù)師從手心打開一扇手帕,模仿著放出一只鴿子,先是一根簧管的嘆,后是一群高低聲部的唱詩,密集的莊嚴在空氣中彌散,一陣陣漫過我。憋氣,望著頭頂擴散的波紋,不管如何觀測,圓的合成路徑都是憤懣和笑容。二分法可以局部對抗成見,左右騰挪,能夠輕易分離軀體和靈魂,不需要的部分拉扯著滴淌,沾濕枕頭——白日是夢的外殼,而床是軀體的。
生活是一場漫長的失眠,蘇醒只是再次前往睡眠的前奏。上浮抬頭,第一次感受到月光在臉上強勁地走動。
夜行秋
回程時,我挑了更遠的一條路,故意走在那些陌生的欒樹旁邊。秋的引力,正不斷從它們身上掠奪著語言,無人注意的角落里,它們正一字一句地衰老。
我恐懼于季節(jié)如此龐大的質(zhì)量——將一百天,甚至更長的時間堆疊在一起,壓縮成瞬間,裝填進楓葉或者烏鶇的鳴響,一拳就將我擊沉。
不太公平,對吧?
在這無限制的搏擊擂臺上,我們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假裝抗拒毛衣的束縛,脆弱到需要啜飲一杯賽博的奶茶。
孤獨總是和寒冷一起到來,偶爾分出先后,令人想要擁有動物園里黑天鵝那身防水的羽毛。
我把雙翼抬起來,遮蔽著臉,運動服的內(nèi)襯里落下幾根線頭。你也該從這片陰影出走了,透過縫隙,我望見那彎被黑色剪碎的下弦月。
繞越
寒冷蟄在腳踝,扮演靛藍的蛇群,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需要繳納輕盈的留心——過于謹慎,成功也會成為一種灰心。
我忘記是如何來到這里,也許是想去對岸看戲。那邊,橘黃的燈芯把云烘得很高,很柔,像一匹溫馴的小火,焦褐的底端煎出一絲苦澀。現(xiàn)在,我在湖中央,眉毛開始抖落冰碴,往日的幻影被折疊成三棱錐,撒進瞳孔,使我不敢睜開,只依賴鼻腔和皮膚。
前進,如此確鑿的事實,抑或一次沒有終點的完成。邁左腳,然后是右腳,口訣默念,簡單的心法別無其它。溫度的失去,源于某次踩空的陷落,像一場失敗的談判,先是失落碾過,接著一句一句收割,鐵杵捅進鼻腔,蛇群擁上撕咬。
身體里的紅,已經(jīng)不夠支持我的輕盈,沉下去,浮冰穿行其上,投下一片陰影。方圓沒有聲音,雪,只是下它的氣候。
取火
睡前,微信的窄框里劈來一道閃電,而后是滿夜的雨聲。友,今年的冬天來得實在太快,原諒我這雙因凍僵而失靈的耳蝸。
我當然在意任何你遭受的,但我得往干癟的胸腔里填進更多氫氣,才能讓你擁有雀躍而下的決心,這并不容易。蓬松并不屬于我們,當你無法打響第一簇火苗,你就會加快撥動打火輪的頻率,甚至遮上每個防風孔。我們太需要吞服這抹紅色來照亮彼此,一塊浮冰是無法融化另一塊的。
我想告訴你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最近洗手池堵了,索性用來養(yǎng)魚,紅的叫小綠,綠的叫小紅。我在屏幕上飛快地敲擊,又刪去,像表演著一場21世紀的鉆木取火。